一个假的命令毕竟不硬,硬通货是上将军印信,这东西现在吕禄手里。陈平充分利用郦寄的资源,请郦寄无论如何把这东西从吕禄手里弄来。
郦寄豁出去了,老了脸去欺骗、威逼吕禄:皇帝已经命令周勃接管北军,让你回你的封国,现在你只有立即交出将军印信,早交早主动,不然,会要你好看(帝使太尉守北军,欲足下之国,辞去!不然,祸且起)。
吕禄的职务和他的智力商数呈现反比,他的抗忽悠能力十分低下,看着表情凝重的好兄弟郦寄,当即放了松炮,乖乖地把将军印信交给了郦寄。
郦寄用最快的速度将它交给了周勃。
现在,枪杆子似乎回到周勃的手里。
乱 局(五)
周勃其实没那么自信。
进入北军大营,周勃召集全军开会,简短演讲之后,周勃表示将对吕氏集团下手,请大家表明立场。
表决的方式很是奇特:周勃提出,支持吕氏集团的请露出右臂,支持刘氏皇族的请露出左臂(为吕氏右袒,为刘氏左袒)。
大家开始解衣,稍后,全场白花花一片“肱二头肌”,周勃一看,形势喜人,大家齐刷刷地赤裸左臂,作打甲流感防疫针状。
文化程度不高的大老粗周勃无意间为丰富汉语言作出贡献,他为我们创造了一个新的成语“左右袒”,意指采取中立,谁都不帮。
曾有学者对老周这种轻率的搞法大不以为然,提出,如果部队意见不统一,出现大部分人“右袒”,或者“左右袒”,酝酿已久的政变计划岂非破产泡汤?
这真是看《三国》流眼泪,白替古人操心。
陈平、周勃既然酝酿已久,敢于实施行动,自然早在军中收买、安插死党,况且,周勃军方背景深厚,他在部队中有极大的号召力,一呼百应理所当然。
退一万步,即使有人暗自偏向吕氏集团,现在最高领导表态,大势所趋,跳出来唱反调纯粹找死。
不能低估这群兵油子的政治领悟力。
如同当下某些会议上的鼓掌或举手表决,固然看似向诸位提供了表达意愿的形式,实际上并没给大家表达真实意愿的自由。
但凡鼓掌或举手表决,不全体通过的,鲜矣!
周勃其实心里清楚,这样的全票通过大含水分,因此,依然不敢采取进一步的武装行动(太尉尚恐不胜诸吕,未敢公言诛之)。
后世有人评论周勃这家伙没魄力,能力不济,机会甚好,不过是因人成事。
这纯属站着说话不腰疼。
如果设身处地为他着想,周勃有他的难处。
周勃最大的顾虑是,万一吕产够灵光,挟制皇帝刘弘,当面揭穿他北军统帅的身份是假冒伪劣,那时,他领导下的北军大有可能土崩瓦解,甚至临阵倒戈。
那就满盘皆输,没戏唱了。
因此,周勃当下最关键的一步棋是,争取皇帝支持。
首先要安排人见到皇帝。他找到了合适的人选,朱虚侯刘章。刘章是刘姓皇族,“诛吕”的倡导者、中坚力量,更关键的是,他的岗位是未央宫廷侍卫(宿卫),能够轻易进入皇宫。
刘章接到的指令是:急入皇宫保护皇帝。实际任务是,说服皇帝支持诛吕行动。
刘章却看着周勃,并不动身。
周勃奇怪,你还等啥?
刘章要兵(朱虚侯请卒)。
刘章一直以将门之后自居(臣将种也),小伙子唯恐天下不乱,天天憋着劲想闹事,这次他认为机不可失,想露一手。
周勃并不是个十分大方的人,他给了刘章一千多人。就刘章区区千把号人,如果要和吕产翻脸叫板,还不够吕产的长安卫戍部队(南军)塞牙缝的。
有一句俗话是,给点阳光就灿烂。
这话对刘章不太合适。用在刘章身上比较合适的一句话是古希腊科学家阿基米德的名言:给我一个支点,我能撬动地球。
乱 局(六)
在未央宫门前,刘章和吕产相遇。
吕产正在那乱转悠。
这是拜内鬼曹窋所赐。
曹窋在和陈平、周勃会合之前,曾对自己的死党,未央宫守卫有过交待,尽量阻拦宰相吕产入宫晋见皇帝。
现在吕产进宫不成,只会在宫门前团团转,干着急。
这真是奇哉怪也。
他是宰相并统率南军,手下要人有人、要枪有枪,在情急之下如果想见皇帝,岂是区区几个宫廷守卫可以拦得住的?
偏偏他无计可施。
吕产,不过绣花枕头型干部。平日里,在领导岗位上吆五喝六,似乎英明神武;遭遇激变,他手足无措,毫无处置复杂局面的能力。
一心想闹事的刘章遭遇了压根不经事的吕产,先是大惊,继而发现吕产身边护卫不多,基本算是落了单,于是大喜。
那还客气什么,拔刀子上!
此时黄昏(日餔时),惊喜交集的刘章指挥手下,冲向毫无提防的吕产。
面对红着眼睛、带着队伍、提着刀子呼啸而来的刘章,吕产作出了一生中不多的、也是最正确的决定:逃跑。
好戏开锣。
老天是个合格的剧务,他不失时机地为本剧营造氛围,据史书说,此时飞沙走石,狂风大作(天风大起)。
被风吹得迷了眼睛的吕产开始瞎跑,他也许是靠鼻子认路,就近跑进了未央宫警卫使用的公共厕所(郎中府吏厕中)。吕产是纨绔子弟,一定是欺负人的次数居多,没有街头被人追打、逃跑的经验。
在下小时候属于欠扁型,经常被高年级男生追打,总结出血的教训,在公共场所逃跑的要决是“逢厕莫入”,因为厕所只有一个大门,有进路无出路,盖死地也。此一节,诸位不可不知。
这下没路跑了!
就在厕所,吕家班领军人物,汉帝国宰相吕产被刘章按住,一刀砍死。
在未央宫前连吆喝带砍人,动静闹得太大,惊动了皇帝,皇帝刘弘于是派宫庭礼宾人员(谒者)出来打听消息。
谒者带着一根类似豪华晾衣杆的东西——长约八尺,材质通常为竹质,上面装饰旄羽。
这个豪华晾衣杆其实有一个庄严的名字:节杖。持有它,代表皇帝亲临。
看见节杖,刘章眼睛发绿,上去就抢,偏偏这谒者忠于职守,打死也不给。
毕竟是皇帝派来的,刘章也不敢下黑手,于是连人带节杖一块儿带走。
刘章临时改变计划,他并没有进未央宫找皇帝,而是带队转赴长乐宫。
刘章的目标是另一个人。
吕更始,他是长乐宫警备司令(长乐卫尉),是长安城中另一个掌握枪杆子的吕姓成员。
在长乐宫前,刘章以皇帝节杖召见吕更始,以皇帝的名义将其轻易诛杀。
这个世界清净了!
刘章知道大功告成。宣布收队,他回到北军大营找周勃汇报。
周勃看到身上沾血的刘章很是纳闷。
不是让保护皇帝吗?这么快回来了,莫非有什么状况?
得知刘章竟然干掉了吕产和吕更始,周勃先是震惊,继而起立,非要给刘章行大礼,拦都拦不住:我所顾虑的不过是吕产,现在他居然被你杀死,天下大势已定(所患独吕产,今已诛,天下定矣)!
周勃、陈平开始收官。
捉住赵王吕禄,处死!
捉住临光侯吕媭,用竹条打死(笞杀)!
在长安城进行拉网式搜捕,吕氏子弟无论男女长幼,一律处死。
派人奔赴燕国(首府蓟县,今北京市),逼燕王吕通自杀!
想当初,吕家班抢镜上位,机关算尽;现在,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周勃另行委派刘章亲临齐国,向他大哥齐王刘襄通报情况:诸吕已然受诛,政府局势稳定,请取消军事行动,谢谢合作!(遣朱虚侯章以诛诸吕事告齐王,令罢兵。)
收官阶段出现一个小插曲。
灌婴统率大军驻扎荥阳,他和齐王刘襄达成停战协议,静观时局变化,现在吕家班被连根铲除,本该收队回家。
收队前,灌婴突然觉得撺掇齐王刘襄发兵造反的魏勃是个危险人物,把这样一个不守本分的好战分子留在封国,是帝国的安全隐患。
灌婴于是找人把魏勃召来,准备找茬杀掉。
见到灌婴后,魏勃表现出实力派演员的专业素质,他混身发抖,冷汗如浆,几乎不能说话。
在作小爬虫状的的魏勃面前,灌婴的自尊心得到极大满足,觉得自己虎威无敌。他事后告诉周围人,我原以为魏勃是个角色,其实不过懦夫,没啥出息!
于是放他回齐。
据说,魏勃小时家贫,生活在社会最底层,为了搭上当时担任齐国宰相的曹参,不惜天天去曹参家门口当义务清扫员,留下了“魏勃扫门”的典故。
魏勃,是个能屈能伸、智商超高、生存能力超强的大忽悠!
阴 谋
功臣们聚集一堂,开会讨论如何填补吕氏集团被连根拔起后留下的权力真空,重建帝国最高管理机构。
这个会议注定将对帝国的命运产生深远影响,然而,司马迁和司马光先生却一律将这次会议定性为“阴谋”。
对此评价,我没意见。
会议的第一项议题就是,让现任皇帝刘弘下岗。
老家伙们心有灵犀,一口咬定现任皇帝刘弘,以及由吕雉所立的济川王刘太、淮阳王刘武、常山王刘朝统统身份可疑,不是刘盈的儿子。
因为他们没有皇族的纯正血统,所以不具备当皇帝乃至当封国国王的资格。
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且不说皇子的身份难以作伪,即使吕雉有通天的手段,在刘盈活着的时候强行摊派给他假冒儿子,也不用一下批发出八个(外带前期被害死的前少帝刘恭和病死的三个)——小哥儿几个足够凑两桌麻将了。
真相恰恰相反,他们是刘盈的亲生儿子。
既是刘盈的儿子,也就是吕雉的孙子,他们的身上流有四分之一的吕氏血统。不排除日后他们为祖母家族翻案报仇的可能。
就是这个可能,让大家不寒而栗。
老江湖们心狠手辣,决计斩草除根,彻底消除隐患。
下面进入第二个议题,谁来继任皇帝。
在铲除吕氏中发挥关键作用的刘章首先举手发言,他倒是举贤不避亲,提名他的亲大哥,齐王刘襄当皇帝。
刘章的理由是,刘襄是高帝的长孙,是刘家第三代的领军人物(高帝嫡长孙,可立也)。
大家一时无异议,眼看即将通过。
一个重量级人物干咳一声,开始反驳。
这人是高皇帝刘邦的堂弟,琅邪王刘泽,他在刘氏皇族中资格最老。
前些时日,利令智昏的刘泽不仅被刘襄骗去兵权,还曾被软禁,吃了个大亏,现在,聪明的智商重新占领高地,刘泽报复的机会到了。
刘泽为搅黄刘襄的皇帝美梦做足了功课,侃侃而谈:吕氏之所以能祸害国家,残害功臣,凭借的是外戚的身份。现在,刘襄的老舅驷钧是十足的坏蛋(驷钧,恶人也),在封国里就像一只戴着帽子的老虎,简直要吃人(虎而冠),如果让刘襄坐上皇帝宝座,外戚驷氏必将是吕氏重现。
这个穴点得不仅准,而且狠,想起吕氏掌权时的嚣张跋扈,大家心有余悸,于是,刘襄被否决。
本着不破不立的原则,借鉴刘襄这一反面教材,大家现在明确了侯选人的条件:
一.刘邦的直系子孙。
二.现下地位尊崇,最好有封国国王身份。
三.性格宽厚,为人低调。
四.其母系、妻系等外戚系统并非望族,人丁越稀落越好。
这下豁然开朗,大家掰着指头对照排除,所有的意见逐渐统一到一个人的身上:代王刘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