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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都是好演员 (1)

1.都是好演员

梁所把我们一一推到墙角站好,摇晃着钥匙打开了对门的号子,寒露腋下夹着铺盖低着头走了出来。我一看,差点儿没认出他来,整张脸像是抹了一层屎,干巴巴地闪着污光,赤裸的上身背着一条条蚯蚓一样的鞭痕,那上面布满酱紫色的嘎渣……这难道是我们的杰作?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没那么严重吧?我记得打他的时候,他的身上只是留了几个拳头印子,“鞭子”也不会抽出这么个效果来。

我紧着胸口,用肩膀扛了扛宫小雷:“老寒身上这是怎么了?”

宫小雷好像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寒露,神情恍惚:“不会吧,不会吧?”

老傻把头伸过来,忿忿地嘟囔:“等着瞧吧,他这是想玩咱们呢,身上的杠子是他自己抠出来的,糊弄谁呀……”

寒露头不抬眼不睁,抱着铺盖径自往前走。

这一刻,我觉得自己的心像是绑上了一个秤砣,一点一点沉到了小腹。

“大家排成一行,跟上!”郑队长吆喝一声,回头握了握梁所的手,“梁所,我先走了。回头把这几个人的材料找人给我送去。”最后这句话听得我的头皮一麻:什么材料?按说《判决书》等材料早就应该转到劳改队里去了,他们还需要什么样的材料?难道郑队长说的是我们在看守所里打架的材料?他要那个干什么?我隐隐觉得要出什么事情。恰在此时,一声尖利的警笛蓦然穿过耳膜,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激灵,本来还在一条直线走着的猫步,跟着就乱了。想起刚来看守所的那些日子,这些曾经真实存在过的岁月,此刻却恍如隔世。

走出两道大铁门,一辆囚车早就等在那儿了。

天空很高很蓝,温吞吞的风把我的心吹得空空荡荡,一片茫然。

阳光刺眼得厉害,让我不得不眯起了眼睛。

郑队长从车后掀起乌龟盖子似的的车门,示意大家上去。老傻在前,先把铺盖扔进车里,猴子一样窜上车去。这家伙够灵敏的,硕大的体型采取这种上车的方式,着实有些滑稽,傻哥看来是等不及了。我估计此刻他的脑子里肯定闪烁着三个结实的白面馒头和一碗油汪汪的红烧肉——宫小雷糊弄他说,第一天入监,队上会改善生活,一人一碗红烧肉,外加三个雪白的大馒头,欢迎新人“入伙”嘛。

大家都上了车,寒露还在下面磨磨蹭蹭。

宫小雷用胳臂肘碰碰我,悄声说:“这小子心眼儿玩得不小啊,看样子还真想‘造’事儿呢……咱们得有个准备。”

我心里惴惴的,下意识地转过头来乜了老傻一眼。

老傻把头靠在座位后面,皱着眉头闭目养神。好嘛,又是一个演员。

郑队长从寒露后面搡了他一把:“别磨蹭,有什么委屈到了入监队再说。”

感觉中,路程不算太远。估计走了不到十分钟,刺耳的警笛声戛然止住,车停了下来。

随车的班长打开车门跳下车,肩上的枪又回到了手上。

郑队长绕到车后,指着还趴在车过道里的寒露喝道:“怎么还赖在车上?”

寒露好像连抬头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歪躺在过道里哼哧哼哧地蹬腿儿,跟我那天在厕所里挨“帮助”时的状态差不了多少。

旁边一个武警想上去拖他,郑队长把他推到一边,怒道:“不准管他,让他自己起来。”

寒露像蚯蚓那样蠕动了两下,缩起身子挣扎着往车下爬,没爬几下,“扑通”一声跌在了地下,萎靡在地的形状宛如一滩晒干了的狗屎。

老傻拿脚踢了踢寒露的屁股:“老寒,别装了,人家郑队长都看出来了。”

“弟兄们,哪儿来的?”对面一座楼上探出了几个脑袋。

宫小雷朝楼上吆喝了一句:“哥们儿,‘二看’的!”

一处窗口上“呼啦”涌出了几个光秃秃的脑袋:“呦,这不是公鸡精嘛!哥们儿‘回炉’了这是?”

宫小雷把双手合起来做了一个江湖动作:“回炉啦!我妈说了,这儿的饭养人,让我进来长长个子。”

一个牛头模样的人大声喊:“公鸡,我是大昌,你在‘二看’见没见着蝴蝶?”

宫小雷摆了摆手:“没看见,看见了也不认识。哥儿几个都还好吧?咳,不好也就这么着了。”

牛头悻悻地抽回了脑袋。

一个尖细的嗓子唱歌似的嚷:“好个屁啊,人不人鬼不鬼,黄鼠狼生老鼠,一窝不如一窝啦。”

原来宫小雷在这里还有朋友呢,很好,到哪里也应该有自家兄弟,我的心里一阵轻松。听他们刚才对话的意思,好像蝴蝶也进来了,似乎应该是押在“二看”,如果真是那样,十有八九是小广干的,他把人家告了啊,这小子可真够狠的。

郑队长在前面走着,我们一行八个人稀稀拉拉地跟在后面。穿过一个光秃秃的操场,来到了一处院落。武警们一个一个按着脑袋把我们按在院里的墙根下,跟郑队长打了声招呼就走了。郑队长径自走进一个门里,过了一会儿,从里面出来一位长得有点儿像猿人的队长,后来我知道他姓林。

“喂,派两个人过来拿冰糕。”林队长冲我们吆喝了一声。

寒露应声而起,动作麻利得像木偶被猛提了一下。

老傻笑了:“老寒,身上不疼了?”

寒露蓦地抖动了一下身子,立马佝偻起腰,做弱不禁风状,怏怏然踅回墙角。

2.拔草

蹲在阴凉里吃完了冰糕,感觉凉快了不少,心中不免对政府的劳改政策一阵赞叹,感觉成为新人的路已经敞开了,是从幼儿园开始的。郑队长坐在门口的椅子上,跟林队长耳语了几句。林队长走过来说:“你们几个听好了,今天就算是踏上劳动改造之路的第一步了,首先要对你们实行入监教育……”

林队长罗里罗嗦地讲着,我基本上明白了个八九不离十。意思就是,新犯人先在入监队学习监规纪律,大约需要半个月的时间。接下来,根据你的表现和特长,该发到哪儿发到哪儿。这个“哪儿”包括机械加工车间、煅打铸造车间、基建队、事务队、教育科、老残队、木工房等等,最后在你即将走出监狱的时候,再到出监队修炼一下,这就算是脱胎换骨,成为新人,可以吻别这再生之地,到社会上为四化建设添砖加瓦了。

林队长讲得口干舌燥,我们也听得晕晕忽忽,直到寒露又“哼”的一声挺在地下,这顿演讲才算告一段落。

瘦猴子盯着林队长,使劲咽了几口唾沫,悄声说:“妈妈,党是爱我的。”

我当场晕厥。

训完话不一会儿,从外面风尘仆仆地来了一个穿劳改背心的半大老头。他显得很兴奋,两只眼睛瞪得像枣核,一进院子便大大咧咧地朝郑队长扔了一棵烟:“郑队,就这八个?咳,我还以为要来多少人呢,警车整天哇呜哇呜乱叫唤,敢情是吓唬人的……伙计们,站起来跟我走吧。”

郑队长点上烟,指着半大老头对我们说:“大家都听魏组长的,他是你们组的组长。好了,老魏,带他们走吧,跟值班的说说,都给我看着点儿,这帮家伙喜欢打个架什么的,可别再出什么乱子了。”

“擎好吧郑队。”魏组长回头朝郑队打了一个残废拉叽的敬礼,哼着小曲前头带路。

“跟林志扬打声招呼,让他带队去楼后把草拔了。”郑队长在后面喊了一声。

“好嘞,这就去。”魏组长带队拐向了楼后面的一个空地。

敢情林志扬也在这里呢,听郑队长的意思,这家伙在这里是个“干部”。脑子里浮现出在看守所被他呵斥的情景,我的心里小小的别扭了一下,感觉嗓子眼麻麻痒痒的不痛快。楼后是一大片阴凉,成片的杂草乱纷纷地长在那里,有的地方已经被拔过,像斑秃。稍后靠墙的地方堆着一些破砖头,杂草也从那里生长出来,有的已经干枯了,耷拉着黄叶子,被风一吹,轻飘飘地晃,就像我此刻的两条腿。

有七八个脸色苍白的犯人在闷着头拔草,看来这就是“一看”来的新犯人了。

一个戴眼镜的驼背汉子在这些人中间来回溜达,像一个羊倌在照看着属于他的羊群。魏组长冲他打了一个响指:“奶子,扬扬呢?”

奶子转过头来把手臂冲前方拐了一个弯儿:“打水去了,一会儿就过来。老油子,这都是‘二看’来的?”

魏组长矜持地“唔”了一声,回头喊道:“把铺盖都堆到墙根,排成一溜,拔草。”

我们这边刚放下铺盖,那帮拔草的人里面就有人喊:“崔头儿,有人晕了,八成是苦夏吧。”

奶子用做成V字状的两根指头推一下眼镜,捏着拳头跑了过去:“哪个哪个?还苦夏,一会儿让你春夏秋冬一起苦……哟,又是你,刚才我就发现你小子不老实,又开始了这是?”一提裤腿,人堆里传出一声鸟叫似的“哎哟”。奶子笑了:“叫你装×你都不会,不是晕了嘛,怎么还能叫唤?起来起来,你爹我专治苦夏。”里面又是一阵“哎哟”。

魏组长扫了我们一眼:“都看见了吧?不老实这就是榜样。”

那边“哎哟”一阵,没有声音了。奶子横着脖子晃了过来:“老油子傻了吧?这就叫执法力度,好好学着吧。”

魏组长讪笑道:“扬扬没教会你别的,除了打还是打,管个屁用,要以教育为主啊。”

奶子“哟呵”一声:“这帮孙子你不对他们采取点儿无产阶级专政能行嘛,打是让他们长记性。”

魏组长点点头,回头呵斥了一声:“都愣着干什么?拔!也想长记性是吧?”

瘦猴子忙不迭地出溜到那帮人的后面:“拔拔拔,这就拔。傻哥,排好队啊,小哥儿几个开拔呀。”

老傻皱着眉头把我们扒拉成一行,刚要往下蹲,魏组长箭步冲了过来:“耍滑是吧?跟在人家后面干什么?后面有草吗?到前面去。”

老傻怏怏不快地嘟囔了一句,晃着身子蹲到了那帮人的前面。大家连忙跟着蹲了过去,仿佛后面有一只扬起来的巴掌。

奶子横扫这边一眼,“哈哈”笑了两声,搂着魏组长的肩膀坐到了一堆砖头上:“老油子净装好人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个菩萨呢。”

魏组长似乎很不重视他,闷声说:“别值了几天班儿就觉得自己扎出毛儿来了,劳改队里高手如云,你知道谁是马王爷?”

“哟呵,跟我乍翅儿是吧?”奶子斜着身子站了起来,“别看我戴了副眼镜像个教授,办你那是绰绰有余。”

“有余有余,你们值班室的人都有余,”魏组长苦笑着摇了摇手,“别闹了,让人家笑话。”

“你——看什么看?”奶子把一根指头挺得像宝剑,指着一个直起腰来的犯人大喝,“干活儿!”

“我没说不干啊,”那个长着一张马脸的犯人蔫蔫地回应道,“腿麻了,站站都不行?”

奶子的拳头又提了起来:“六指儿,刚才扬哥是怎么招呼你的?又皮紧了是不是?”

那个叫六指儿的马脸犯人不屑地别了一下脑袋:“废话什么嘛,我干活儿就是了。”

奶子已经晃到了他的跟前:“告诉你六指儿,我不管你是几进宫了,到我这儿全是新收犯,别他妈‘晃晃’。”

六指儿乜他一眼,边蹲边嘟囔:“不就干活儿嘛,有什么呀,以后还不知道谁公谁母呢。”

话音刚落,奶子的拳头已经挥到了六指儿的脸上。

六指儿反应很快,猛一抬腿,奶子麻袋似的倒在了地下,“嘭!”

大家“呼啦”一下闪开一块空地,刚一愣神,眼睛齐刷刷地盯住了一个方向:林志扬悠然踱了过来。

奶子动作够麻利的,打个滚儿,双手一撑草地,弹簧般站了起来,吆喝两声“失手了”,刚往前踉跄了两步又一跟头栽倒了,两条胳膊耧草似的乱划:“我的眼镜呢,我的眼镜呢……”有趣的是,他的手已经碰到了草丛中的眼镜,可是他竟然没有觉察到,一扒拉草,眼镜蚂蚱似的跳出去三尺远。刚才一直蹲在那里不吭声的一个黄脸汉子站起来,往前一挪步,奶子的眼镜在他的脚下发出一声类似嚼煤渣的声音。黄脸汉子似乎没有发觉自己踩了眼镜,提着裤子转到那堆砖头后面去了。

奶子还在念叨“我的眼镜我的眼镜”,林志扬大踏步走了过来:“撅着个屁股找什么哪?”

奶子的手奔林志扬的脚就摸了上去:“我的眼镜哎,我的眼镜哎……”

林志扬一抬脚踹躺了他,转头问离他近的一个伙计:“广元,刚才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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