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慢慢升起,金色的大地蔚蓝的天空,大墙内外都是一样的光景。
远处不时传来一两声清脆的鞭炮响,感觉年味儿渐渐浓了起来。就着这一两声鞭炮响,我做了一个非常清晰的梦。梦里我变成了一个警察,提着一把冲锋枪从一处雾气腾腾的铁轨上跑下来。很远的地方,寒露丧家犬似的往前蹿,眨眼之间变成了一个苍蝇一般的黑点。
我冲他大声喊:“站住,再跑老子就要开枪啦!”寒露躲在一堆煤灰后面,声嘶力竭地叫骂:“小子,有种你就开枪打死我,不打死我你是我孙子!”好吧,爷爷这就成全你!“啪啪啪!”我挺起胸膛,单手举枪,漠然朝他扫了一梭子……
“醒醒啦!”老鹞子“啪啪啪”地拍着我的床帮叫道。
真讨厌,你就不会等我收拾了他再叫我吗?我揉着眼睛嘟囔:“这么早找我什么事儿,出工?”
老鹞子有些不耐烦:“要过年了出什么工?有人找你,在值班室。”
估计是林志扬,这小子这几天一个劲儿地找我,我一直没怎么搭理他。
“谁精神头这么大,玩晨练的?”我边穿衣服边打哈哈。
“谁知道呢,一个黑大个儿,一进门就跟我摆武二郎造型。”
“谁敢跟姚哥玩造型?”我跳下床,穿鞋,“犯人还是政府?”
“去看看你就知道了,比政府还政府呢。”
看来这个人不是林志扬……比政府还政府?我哪里认识这么猛的人?该不会是寒露派来找我麻烦的吧?不可能,一个将死的人没人会给他卖命,何况这种不仁不义的东西,他去哪儿找跟他玩仗义的人。董启祥?我的心一热,没错,绝对是他,前几天我就听楼下的小迪告诉我,董启祥这几天挺自由的,经常出来溜达呢。摔门出去,我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一个铁塔般的人影站在值班室门口冲我傻笑,样子有些许淫荡。
果然董启祥!我一时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好,猛扑上去:“你怎么来了?”
“我来给兄弟拜个早年,”董启祥坏笑着拉开我的手,搂着我的脖子往值班室里走,“能见着你我就放心了,证明你小子还活着,瞧这气色,活得还不赖嘛。呵呵,来这一趟可真不容易啊。要不是刚才去找了林志扬,恐怕今天这趟又黄了。”
“你这么大的干部,来这里一趟还用这么麻烦?”
“别提了,拜了好几个山头才过来呢,扬扬这个混蛋也跟我拿派头,‘滚’了我两盒烟……”董启祥拉我坐下,骂声“操”,笑了,“开玩笑呢。扬扬这伙计挺好的,刚才就是他找的你们这里的值班的,我才过来的。怎么样,你混得还不错吧?”
我刚要说话,老鹞子推门进来,冲董启祥抱了抱拳:“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大哥就是董启祥吧?”
董启祥皱起眉头,挥了挥手:“兄弟别客气,我是龙祥。”
老鹞子点头哈腰地递烟:“怪不得呢,要不谁敢拿这么个派头?刚才我就估计是祥哥来了呢。”
我对董启祥介绍老鹞子:“这位就是我经常跟你提起的姚哥,我们是‘二看’的牢友,姚哥人不错。”
董启祥点上烟,慢条斯理地抽了两口:“哦,听说过,咱们还住在一个区呢。”
“是啊,一直都在劳改队里混,在外面还真没见过面儿呢,祥哥分在哪里?”
“在入监队值班。劳改犯就这命,蟑螂一样到处乱爬,不定哪天,‘噗’,一脚踩死了,连个皮你都见不着。”
“那是,”老鹞子干笑两声,赔笑道,“祥哥要是能来我们中队才好呢,我也有铁哥们儿相处啦。”
老鹞子的表情且喜且悲,张弛有度,十分好玩儿。我觉得他就像一个渴望膀上大款的妓女,不甘自己的卑微和低贱,不顾下体的梅毒和阴虱,毅然决然地扮上了纯情。我真希望董启祥能够下队,如果他能分来我们中队那就更好了,兄弟我早已经打好基础啦。就凭我现在的实力,再加上林武、老辛他们帮衬着,我就不信拿不下眼前的几个杂碎,到时候……我看了一旁讪笑着的老鹞子一眼,没有继续往下想。
董启祥从怀里摸出一条黄澄澄的烟来:“没见过吧?全是外国码子。拿去。对了,我听说小广走了?”
提起小广,我的心里又是一阵空虚,叹口气说:“走了,这阵子可能在出监队呢。”
董启祥沉默了片刻,开口说:“本以为我还能见着他,看来够戗了,出监队不让随便过去呢。我听说了,蝴蝶的几个兄弟在这里很不给他留情面。听说蝴蝶加刑了,过了年也许就来了……唉,这都什么事儿嘛。刚才跟扬扬闲聊,扬扬跟我装×,说什么他不怕蝴蝶,说这话的时候脸焦黄焦黄的,跟抹了屎似的。你说他们到底弄了些什么事儿嘛,哈。这小子一肚子心事……”
“是啊,”老鹞子跟着叹了一口气,“林志扬心里盛不下事儿,什么事情都搁不下。”
“这是因为他的脑子太大了的原因,”董启祥笑道,“要不人家凤三能怕成那样?”
“凤三在这件事情上很不仗义,人家林志扬投奔他,他反而把人家卖进来了。”
“兄弟你知道得太少了啊,”董启祥重重地叹息了一声,“你知道凤三为什么把他弄进来了?凤三在他最落魄的时候收留了他,你猜他干了什么?他拉拢凤三的兄弟想要把凤三挤下去自己取而代之,你想,凤三的兄弟跟凤三多少年了,能跟他一条心吗?哈,说多了……凤三是干什么的?那整个是条老狐狸啊。他早就知道了扬扬的小尾巴要往哪里撅,利用完了他最后一把,咣当!哈,你懂个屁。”
老鹞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哦,我明白了,各人都在肚子里支棱着牙啊……这是什么世道嘛。”
我实在是不喜欢看老鹞子装“纯纯”,把脸转到一边,蓦然看着窗外,窗外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董启祥伸一个懒腰,摸着我的肩膀站了起来:“好好活着吧,以后咱哥儿俩回社会上闯荡去。”
老鹞子似乎巴不得他赶紧走,见状,连忙站了起来:“祥哥放心走吧,胡四这面有我呢。”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撇开老鹞子,默默地跟在董启祥的后面,一直把他送到了楼底。
看着董启祥壮硕的背影,我在心里由衷地赞叹了一句:狼行天下吃肉。
2.寒露被抓到了
晚上,管电视的队长破例让大家看电视。记得这一天,刚好《射雕英雄传》全剧终。回到屋里,我攥着裤裆,把桃花岛上舞剑的一个小妞儿在脑子里好一顿揉搓,实指望半夜里能够梦见她,也好跟她正儿八经地跟她热闹一番,没成想竟然梦见了死去的老羊肉,醒来以后我难受极了,觉得自己亏大了。半倚在墙上又加深回忆了一下那个有着大屁股的小妞儿,想要重新找补一下,结果又梦见叫驴老杨腋下夹着个炸药包,冲我呲着一口黄牙傻笑,我沮丧得差点儿尿了床。
明天就是年三十了,新年就该有个新气象。吃罢了午饭,在老辛的带领下,全组人马一齐上阵打扫卫生。
我站在窗台上正在擦着玻璃,老林进来了,小声对我说:“老四你下来一趟,跟我出去办个事儿。”
我征询地看了看老辛,老辛冲我点点头:“你歇会儿吧,林哥找你有事儿你就去。”
跟着老林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孙德州从拐角处钻了出来:“林哥,那边都给安排好了,这就走?”
上哪去?这事儿搞得挺神秘的……我心怀忐忑,轻声问老林:“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老林背着手,边下楼边说:“去享受,顺便领你去见一个人。”
“见谁?”我的腿忽然有点儿哆嗦。
“去了你就知道了,一个老朋友。”
“林哥,你别耍我啊,这大过年的……”
“你是不是害怕了?是药瓶子,药瓶子在锅炉房等你呢。”
我放下心来,刚才我还真有点儿害怕呢,怕得有些无缘无故,惊弓之鸟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呵,劳改还改造人的神经呢。
“别紧张,咱这是去锅炉房洗澡呢。”孙德州凑过来,貌似无意地说。
我掩饰道:“这是什么话?我紧张什么,有什么可紧张的?我这是想药瓶子想出毛病来了。”
“是啊,人都是感情动物,”孙德州笑笑,提醒我说,“你看是不是应该给你伙计拿点儿什么?老邱也在锅炉房呢。”
这话说的,刷锅的关我什么事儿?不过他说得也有些道理……我转身往回跑。
揣了几包烟追上老林的时候,老林正站在楼下跟一个内管值班的说着什么。
见我下来了,那个值班的看看我,问老林:“就你们三个?”
老林朝我眨了眨眼睛,我明白了,这是让我跟他“意思意思”呢。
我摸出一包烟递给他,献媚地一笑:“大哥,一点儿小意思。”
值班的并不伸手来接,把口袋朝向我,身子转到老林那边:“林哥,也就是你的面子,快点儿回来啊。”
锅炉房就在伙房的后面,我们拐过几个弯便到了。
站在烟气熏人的锅炉房门口,孙德州冲里面吆喝道:“老邱,老邱!”
烟雾里钻出一个黑瞎子一样的人来:“谁?哟,你怎么才来?胡老四来了吗?”
“这儿呐!”我有些兴奋,好长时间没有见过他了,跑过去跟他握手,“刷锅的,你还好吗?”
“还好还好……老孙,你跟林哥先进去洗着,我领老四去见药哥。”
我跟着刷锅的绕过一个煤堆,来到了一处低矮的房子门口,刷锅的摸着我的后背说:“药哥整天念叨你呢,他在里面等着你,你自己去吧,我还得回去看着锅炉,要过年了别出什么差错。”我拉住他,顺手塞给他一包烟:“我也不怎么富裕……拿着。”
“什么意思?看不起我?”刷锅的推了我一个趔趄,“不瞒你说,别看我这个活儿不起眼,油水还是有点儿的,除了酒,我这里啥都不缺。”说完匆匆走了。我站在那里很尴尬,我这成什么了,难道连个“迷汉”都比我混得好么?
“你终于来啦!”棉门帘一掀,露出一个尖脑壳来。
药瓶子!几个月不见,我差点儿没认出他来,除了脑袋还是以前那么尖以外,人整个胖了一圈儿,像在皮肤下面塞了一层棉花。
我跑过去,简单跟他寒暄了几句,药瓶子板着脸对我说:“你知道寒露的事情了?”
我有些幸灾乐祸:“知道了,这小子活够了,越狱呢,抓回来就是个死货。”
药瓶子的脸色一变,目光炯炯:“你理解错我的意思了。我有确切消息,寒露被抓住了。因为案情复杂,这小子现在被押在市‘一看’。”
“这是真的?”我很紧张,心脏好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药瓶子拿开我抓住他衣领的手,眯眼看着我说:“劳改白打了?问那么多干什么,相信我说的话就行。”
“我相信你,”我大喘了几口气,稳了稳精神问道,“他是在哪里被抓住的?”
“听说是在枣庄,这小子还在外面作了案呢……这回他是死定了。”
“年也在‘一看’过吗?”
“估计是,年过完了,他人也就该完蛋了。”
我虚脱了一般走出屋子。外面的阳光肆意飘舞着,苍白而冰冷,像一把把雪亮的刀子挥过眼前。
我的脑子空得如同刚被捅过的马蜂窝,糊糊涂涂地一路乱晃,老林和孙德州都在外面等急了。
见我晃到眼前,老林一脸不高兴:“奶孩子奶不完了你?快走,晚了又好出事儿啦。”
回到监舍,大伙儿三五成群围在一起喝茶聊天。我的脑子麻木得厉害,不声不响地爬上床去,点上一根烟胡思乱想起来……往日发生过的一切犹如一个绵长的梦,一片片破碎的影象在眼前悄然闪过,如烟雾般飘渺。难道寒露真的被抓住了?这也太简单了嘛。如果真的被抓回来,他会是一个什么下场呢?本来就是无期,再在外面作了什么案,死刑那是肯定的了。说不上来是高兴还是悲伤,我长叹了一口气,忽然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呆望着灰暗的屋顶,我犹如老僧入定,心中又是空虚又是恍惚。
林武趴在床帮上问我:“老小子,刚才干什么去了?没精打采的。”
我敷衍道:“没干什么,洗澡去了。”
林武伸过鼻子在我的身上嗅了嗅:“糊弄膘子是吧?一身屌毛味儿,还洗澡呢。”
我知道跟他解释不清,含混地笑了笑:“跟着老林下去见了一个朋友,没来得及洗。”
林武不高兴了,说话的声音有些变形:“不对吧,怎么一回来就耷拉着脸呢?”
我能告诉你什么事儿吗?就你这张乌鸦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