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雨势渐停，荻港周围仅剩的一只公鸡在伙房冲着初生红日引颈高歌，天下大白。
一声鸡鸣唤醒了还在沉睡着的大小官兵们，水师的士卒们也提着大大小小的工具开始忙碌了起来；普通的陆上士卒们就算是一个星期训练一番也能算是精兵，但是水师则是得了空闲就要给战船修修补补停不下来，而荻港水师又赶上总兵翁之琪治军严厉，更是偷不得闲了。
士卒李三和张四提着桐油罐百无聊赖地刷着船帆，这东西精贵，战船航行全靠它，一次要刷上三四层桐油才行。
刷了第一层桐油之后李三皱了皱鼻子，跟一旁的张四抱怨道：“我怎么感觉今天到处都有股臭味？”
张四望了望四周，摇头道：“我没敢说，闻着像死物的味道。”
“死物？”李三愣了愣疑惑道：“不该啊，这仗都打完半个多月了，哪还来得那么多死物？”
张四白眼道：“哪里用得上打仗，就是咱们现在一天也只有一顿饭食，那些百姓们还能有什么吃的？饿死几个也不稀奇。”
李三哼了一声，拿起刷子继续往船帆上刷上桐油，嘴里嘀咕着道：“没进太平前咱们一天还能吃上两顿饭，可这自打进了太平府，一天就只有一顿饭了，里面还尽掺着沙子，白瞎了咱们打赢了这一仗了，还不如不打。”
对于李三的抱怨张四打心底里认同，可是他仍是缩了缩脖子，提醒道：“别乱说话，听说昨天黄大帅营里又砍了几个蛊惑军心的，连着脑袋带着身体都直接给扔江里喂鱼里了。”
李三愣了一下，讪讪笑道：“刷油，刷油。”
李三不说话了，可是他仍是皱着眉头，只觉得那股臭味越发的浓郁起来，像极了之前大战之后的江面上所散发的味道。
他站起身见太阳已经升得颇高，江上雾气也散了去，便低头跟李四道：“我去看看到底怎的回事，总不能被没战死先被熏死在了这船上，那可亏大了。”
张四嘿嘿一笑，一本正经道：“打个赌先，我猜是江上起的浮漂。”
李三白眼道：“那你猜是人的还是畜生的。”
张四犹豫了下，叹了口气道：“这年头到哪去找牲口去，早都吃光了。”
李三跟着叹息了一声，张四说的，又何尝不是自己所想的。
转身走到船舷处，李三低头扫了一眼江面却是浑身一震，当时就脸色苍白起来，他结结巴巴道：“张四....张四你快过来！”
张四狐疑地看向李三，将手中的刷子放到了一旁的架子上，嘴里还嚷嚷着道：“不就是河漂么，咱们干了这么多年的舟兵还能被这个吓到？”
李三的喉咙滚动了下，身子不由得后退了两步，他艰难看着江面上满满当当的各色“河漂”，一字一字道：“人，好多，好多人！”
张四也已经到了跟前，正想反驳李三大清早哪来的那么多人，但是当他瞥眼看见河面几乎覆盖了江面的东西时当场愣住，在他看清究竟是何物的时候，脸上的神情瞬间由惊愕转变成了惊恐，六尺汉子瞬间瘫倒在地，哭天喊地道：“人！全是人！江里面全是人！”
其他船上的士卒们也发现了江面上的异样，纷纷地呼喊了起来，接着，岸上驻扎的黄得功部士兵们也发现了水师的异常，立即上报大帅靖国公黄得功。
一早上船的水师总兵翁之琪在船舱内听到外面呼声嘈杂，刚站起身子想出去看看就看到自己的堂弟翁之信急急忙忙的跑了过来，神色慌张道：“大哥，江面上起了河漂，满江都是！！”
翁之琪脸色骤变，沉声道“快带我去看。”
“是！”翁之信对于自己的堂哥并没有太过官场上的礼仪，双手抱拳之后立即领着翁之琪出了船舱；当翁之琪亲眼看到河面上穿着各色衣裳的尸体时感觉脊背发凉，一股恶寒止不住地涌上全身！
但是作为一军主将，翁之琪知道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自己绝不能显露出慌乱，他立即命令翁之信传令各船士兵停止喧哗，同时开始打捞穿着有大明官军衣服的河漂，查清楚这些尸体的来源再去禀报黄大帅。
黄得功在别院里正和一位师爷模样的人说着话，一位亲兵急忙忙地从外面跑了进来，在见到黄得功后立即抱拳道“启禀大帅，长江之上多出许多浮尸引起水军大哗，我部也受到了影响，人心惶惶，纷纷传言是清军要打过来了！”
黄得功和那个师爷模样的人互看了一眼，师爷道：“应首先让各部总兵将领看管好自己手下士卒不要妄传谣言，再去翁总兵那询问清楚情况。”
黄得功点了点头，低声道：“按师爷所说的去做，记得，在将士面前不要表露慌张。”
那亲兵拱手领命便小跑了出去，黄得功抬头看了一旁矗立不动的亲兵，双手负后沉声道：“江贺，去领六百杆鸟铳交由杨衍，晚时去左军俘虏处再挑选九百降卒由他管理，让其尽快成军。”
“是！”
名叫江贺的亲兵遵命道，并没有问家帅为什么要如此重用一个书生，
江贺走后，那师爷模样的人疑惑道：“大帅，这九百人就直接交给了那一个书生管理？若是不成，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一营之兵。”
黄得功笑道：“队官我准备全部由我的亲兵担任，那书生若是治军不成我也绝不会任由他瞎胡闹，而若是成了，那便是我麾下就此多了一支善使火器的新锐之师，总会多些本钱。”
“那书生一月前来投军自告奋勇训练出的百余精兵就能和左良玉手下精骑对抗确是非凡，可两百人和一千人差距终究极大，将军切不可操之过急。”那师爷提醒道。
黄得功看了眼师爷，淡淡道“建奴已破扬州，操之过急总比无兵可用要强。”
师爷愣了愣，疑惑道：“将军就如此信任那个书生？”
黄得功转过身去，昂首反问道：“你是觉得田雄马得功可信，还是那个书生可信？”
师爷笑眯眯道：“大帅是想趁机分兵削弱几大总兵的权力？”
黄得功哼了一声，道：“自清军破扬州之后人心浮动，不得不防啊。”
那师爷点头道：“是如此，还是大帅高瞻远瞩。”
对于师爷的吹捧黄得功觉得很顺心，他一直很享受被读书人夸耀的感觉。
到了中午，翁之琪那边终于传来了消息，由翁之琪的亲兵翁福亲自送来的一块腰牌，并且只到了诸军议事堂才掏了出来交给黄得功本人，几位总兵也都伸长了脖子想要看上面写的啥，不过黄得功也不在意，反正在场除了师爷和杨书生也没人认字。
见黄得功接过那腰牌，翁福拱手道：“我家总兵说了，江上复杂，自此日不轻易下船，犹请诸公做好一切准备随机应变。”
黄得功接过来腰牌，他粗认识几个字，认识腰牌上面写的几个大字是扬州兵马司陈什么什么的，脸色微变，心知应该是扬州残兵的尸体，便道：“回翁总兵，本帅已知，另外，还请他好生厚葬腰牌之主人，终究是我大明之忠骨，怎可漂浮河上无人收敛。”
翁福拱手答道：“如此我便回复我家总兵，另外还请大帅放心，我家总兵已经命令我等水师士卒将长江之上的浮尸打捞上岸火化之后好生埋葬，以免大明之忠烈成为江上孤魂。”
黄得功点了点头，让翁之琪的亲兵先行退却，一旁的总兵田雄听得一脸糊涂，嚷嚷道：“大帅跟一个亲兵说这么些话干甚，那腰牌上写的究竟是啥也与俺们说一下好为大帅分忧。”
这话引来了许多总兵的赞同，纷纷道是，一旁的杨临江脸色微变，双手紧紧握拳，只觉得嘴里有些发干，一种极其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
对于那些急不可耐的总兵黄得功也没有卖关子，将腰牌扔给了一旁的杨衍，同时道：“你们几个蠢货不知道本帅斗大的字不认识几个么，叽叽喳喳问个甚问；杨书生，你与他们说一下这上面说的是什么。”
见大帅自曝不识得字，众总兵哄堂大笑，一旁的总兵陈献策也嚷嚷道：“我当就咱们哥几个不识字呢，原来大帅也是啊！”
穿着一身青色圆领常服的总兵张杰也笑道：“这是咱家大帅深藏不露啊！”
张杰的话再次引得大家哈哈大笑，黄得功在一旁皱了皱眉头，制止道：“好了好了，听听杨书生怎么说，这上面后几个字到底说的啥。”
黄得功的语气沉了下去，众总兵知道大帅变脸极快，也都立马停住了嘴，转而看向这里唯一识字的那个书生——杨衍。
“杨书生，这上面到底说的个甚？”田雄伸手摸了摸脸上的胡子茬质问道。
杨衍接过腰牌后先是一愣，随即遍体生寒，只觉得心中一阵反胃，紧跟着的便是恐惧，悲愤，与无尽的怒火！
书生杨衍手拿着那块战死明军身上的腰牌浑身发颤，一字一句地道：“腰牌上写的是，扬州兵马司，陈轻遇。”
扬州兵马司五个字让杨衍几乎窒息，他想不通，也无法理解，是什么让这些尸体逆流而上摆在了众人的面前。
是河道变更，流域转变？还是说，这些已经不能说话的尸体，是为了向众人诉说此时正在演变为人间地狱的扬州城，以警天下？
这天地间若真有鬼神，为何还要在人间再造地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