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成阵,下的人昏昏欲睡,天地间细丝千万缕,薄雾朦胧,仿佛随时就要落下个神仙来。只是雨下的太久,连着六七日的阴雨连绵,再好的耐性也都消磨光了。
无所事事的午后人也困顿,女学里的小姑娘被拘在屋里不许走动,书读不进去,慢慢的凑到一起谈天说地。
从郊外的长河到城西的糕点铺,拉拉杂杂一箩筐,越说越开怀,扯到衣着打扮,更是兴致勃勃,“今年夏衫的样式同去年差不多,芙蓉铺里送了成衣样子我瞧过,不过是把去年的领緣缝了边儿,连花色都没变,累累赘赘的反倒不好看。”
另一个附和道,“是是是,我也见了,除了芙蓉铺,王家和丽锦成衣坊也这样,还说京里今年就时兴这个,别是蒙人呢,只怕是江郎才尽没有什么好点子了!”
女孩子爱俏,春夏更是极尽打扮的时节,不比冬天总是显得臃肿,谁都喜欢身量纤纤,不盈一握的怡然风姿。听说夏衫不尽人意,十分的可惜,“照这样说,还得穿去年的旧衣裳了。可是我前几日还见着江府的丫头去做大姑娘的衣裳,那样式不常见却十分好看呐!”
济南城里江家的姑娘是什么人物?
身量纤长容貌秀美性格婉约,衣着打扮更是精心,动辄便能引领一番追捧,长了她们几岁,早就成了众人心头不可企及神仙般的人物。
只是这神仙也落凡尘沾染俗世,另一个小姑娘跟她沾亲带故,多少晓得点内情,“那是因为婚期在即,家里人舍不得,特意请了名师多做些衣裳首饰给**姐添妆的。听说是从南边请来的师傅,衣裳花样与众不同些也不足为奇了。”
提起江华英的亲事,原本还有一桩无人不知的姻缘,其中内情外人不得而知,只听说是男方移情别恋,每回都要惹得人义愤填膺,“都是穆小郡王造的孽!你说以前他和**姐郎才女貌羡煞旁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跟一个小县丞家的姑娘定了亲。只怕**姐是叫伤透了心,才决意远嫁?都说穆小郡王冷硬孤刚,我看他实在是薄幸,白白玷污了一张好皮囊!”
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早慧,对情爱的领悟要先于旁人,只是缺少世事的历练,爱情于她是花前月下郎才女貌才算完美,不过是闲谈,众人听了一笑而已,而年纪稍长的一位看的便要透彻,“也不能全怪小郡王吧。京里朝廷上风云万变,从去年入夏蜀川的敬侯爷反了以后,这些外姓郡侯的日子便一直不大好过。江氏是咱们这里的大族,只怕小郡王真要娶大姑娘,京里也不会同意的!”
朝政离她们太远,总之还是他懦弱,小姑娘们可不买他的账,曾经名扬泉城撩拨多少芳心的穆小郡王已经成了糟人唾弃的负心汉,提起来就嗤之以鼻,“以往多少风流倜傥,携美同游时怎么想不到这些,这会子富贵面前生怕祸及自身早早打起了退堂鼓,叫什么小郡王呢,干脆叫负心王好了!”
越说越口无遮拦,坐在墙角太师椅上的女先生听的实在是不像话,本来撑着额头闭目养神,这会子把扇尾在桌上“哐哐”的敲,劲儿用的大,也不怕敲断了扇骨,可是声儿也大,吓得众人一个激灵连忙住嘴!
“前儿才教了‘常坐思几过,闲莫论人非’,今儿就全忘了?合着不打不长记性,不抄书记不住道义?”
她转脸过来,美艳无匹锋芒毕露,眼睛却又生的奇特,圆润浩然,压住满脸的凌厉,生出一种中正飞扬的独特美丽。
此时却有些不耐烦,“闲谈也分几种,天时风景大好河山,说上个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唯独关系到别人,最好三缄其口,哪怕要说,也当仔细考虑过后再开口。古人都说祸从口中,我却只觉得你们聒噪没有教养,张口闭口议论起别人,同无知妇人有什么分别?真要这样,这女学也不必上,趁早回家去,省的到了外头叫人家说我这个先生无能!”
她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往常和女学生们谈笑风生,并不难相处,还是头一回说此重话,众人又惊又愧,面色通红,忙忙道歉说先生息怒。
这是舞阳长公主府里的女学,为着教导丹平县主才设立,另召了几位达官显贵家的适龄小姐陪读,请的先生却都是大有来头,有“画界圣手”李清秋,一代琴师秋锦瑟……还有眼下这位,更是当今圣上亲封“揽月书匠”的顾怀微,岁数不大,成就不小,进宫五六年一直在咸若馆当差,阅籍万卷,整理编写了《拾花注》,书里收录了许多诗词名家不为人知的名作,并详细注解。年前得皇上召见,亲封了名号,赐金赐银荣归故里。
为了能请到她来教课,舞阳长公主可没少花心思,甚至两次亲自上门邀请,外人都说她架子大,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其实是胆怯,自己不是个稳重人,甚至有些不着调,为人师表,实在是没有那么好的定力和演技!
发作了一通叫她们抄书,她站在窗口偷偷看雨,脑仁有些疼,京城待久了,天干物燥,这么个没完没了下法,简直闹的她心烦意乱!
“先生,”丹平趋过来小心翼翼的叫她,“先生你教训的是,我们晓得错了,不该妄议旁人,下回也再不敢了。您别生气,仔细气坏了身子。”
丹平长的肖母,甚至和她的皇帝舅舅有些像,怀微问她,“你为什么觉得我在生气呢?”
“您板着脸都没有笑意。”
怀微咧嘴扯出一个笑意给她看,又问,“你说我没有表情的时候是不是有些严肃?”
丹平点点头,怀微这下子却高兴了,总算是不枉费她的一番勤学苦练,家里人都说她不稳重,一板一眼的才能做人先生,原先她性子跳脱,进宫磨砺几年有了进益,本性却难改,只好早晚对镜照着学人板脸,月余下来,总算是有了成效。
起初叫她先生都不敢应,觉得这两个字太沉重,压在肩上人都矮了三分,阴差阳错做了教习,就拼了命的想要做好,她天生有些执拗,尽善尽美才能对得起这两个字
有点像编写《拾花注》的时候,起初不过是和南栀闲来无事做摘抄,在南栀的鼓励下起了这个头,本来并不精心,渐渐成了型才一心一意就要做到底!没想过扬名受封,也没想追逐利禄,吊儿郎当的反倒歪打正着!
也有好处,至少可以回家,选秀入宫当了女官,多少离苦悲痛外人不得而知,幸好遇上知己,岁月才不那样难熬。她不爱说,不大喜欢找人倾诉,凡事都往前看,看到的都是好处……
雨势没有变小的意思,天色暗的也早,到了下学的时候,各家车马接了人陆续回家去了。她今天走的迟,要去舞阳长公主跟前儿回话,丹平其实很不错,机灵又好学,当母亲的也算欣慰。
从舞阳的院里出来往西走,绕过花园去西门,家里的人一直在那里等,雨声绵密落在伞上,换一种心境,听起来像是乐声,敲打得心头也欢快。
隐约听见后头有人喊,回身看不大真切,声儿却清晰,“顾先生留步……”到了跟前儿笑着喘息,“先生好快的脚程,下雨路滑也不怕摔跤!”
是舞阳跟前儿伺候的侍女知竹,怀微依稀有点印象,见她没带伞,淋的头发都湿了,忙把伞移过去,“什么事儿这样急,我不怕摔跤倒怕你淋雨!”
说的知竹笑起来,“外头得了一筐新鲜竹笋去公主跟前儿邀功,公主忙叫我来追你,拿些回去尝尝鲜。我怕你走远忙追过来哪还顾得上这些,只是笋还在后头,劳烦先生稍微等一等!”
怀微受宠若惊连忙道谢,顺势跟她去不远处的廊下等,花园里的角楼修的精巧,更妙的是回廊,曲折蜿蜒,拐角处往里深,原来还通着前院。
怀微把廊里廊外都看遍,又跟知竹说了会儿闲话,坐等右等的还是不见人来。她是个没什么耐性的人,哪怕极力忍耐,也叫知竹看出来了,忙道,“天快黑了,先生稍微等等,奴婢回去提盏灯来给先生照路,顺便看看送笋的这是怎么了半晌还不来!”
怀微点点头说好,“不着急,你仔细脚下!”想起来她没撑伞追出去,人早已消失在雨幕里,怀微有些过意不去,风雨里来去,叫人受累。
重新回到廊下,她熄伞搁在一旁,抱臂取暖,穿的不算少,可是天气阴冷从脚底往上冒着寒,雾霭浓沉,天黑的格外阴郁,像是倒扣的一方砚台,只从天际处露出一点点稀薄的光影。
回廊的拐角处似乎有人过来,脚步声沉沉,人影却分辨不清,间或有雨滴坠下,清晰的破碎声。
那人渐渐从暗处现身,格外清俊挺拔的身形,衣裳想是暗色,才同黑色混作一团,周身有股压抑的雄浑气度,无端叫人不敢靠近。
怀微站在台阶旁边,下意识往里让了让,待他到了跟前,旁若无人一般抄起立在廊下的伞,撑开走入雨中,步伐迈的大,等怀微回过神来,他已经到了阶下!
“等等!”怀微忙道,“您撑的是我的伞!”
明明天色昏暗,他一回头却能清楚的看到眉眼间的盛气逼人,若不是目光太过凌厉,面如冠玉一词用来夸他最好不过,想来脾气却不大好,神情里有种不加掩饰的讥讽,“你的伞?你叫它试试?!”
嘿!这人!忒不讲理!简直无理取闹!怀微的火气上来,咬牙切齿就要分辨,哪想到人家转身就走,大步流星,转眼已出了花园。
直把怀微气了个仰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