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水边林下”旁的游廊穿过一道角门,有一座雕梁飞檐轩敞的水榭,夏日临水沐风,今日却在四面设了屏风帐幔,女眷们便在此落座。
修微和影怜则是在缓坡上的一张席上坐了,卧子舒章颍川君这几位几社同道同在一桌,汪然明本来也在桌上,不过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
眉公体健身轻,才下了雪,只怕石梯湿滑,一个赭红袍的中年男子扶着眉公挨桌敬酒,舒章远远看着小径对面笑道:
“世人能得眉公寿者,不如眉公稳健;稳健者不如眉公品味高雅;品味高雅者,不如眉公隐逸;隐逸者不如眉公知名;知名者不如眉公著述畅销……”
颍川君今日兴致甚高,笑吟吟端着酒杯碰了一下舒章的杯子笑道:“哈哈,你还能说出多少来?”
影怜抿嘴一笑道:“舒章兄有说书之才,只怕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修微饶有兴致的看着舒章道:“请!”
舒章折扇一拍,挑眉道:“著述畅销者不如眉公平易近人;平易近人者不如眉公长情;长情者不如眉公侠义;侠义者不如眉公为生民谋;为生民谋者不如眉公淡薄功名……”
恰好然明执酒回桌,一听便笑:“舒章,你可谓眉公知己呀!”
对面眉公悠然而至,言笑晏晏,众人起身相迎,眉公笑吟吟道:“在对面就听见笑声了,诸位说什么呢?”
“方才舒章长篇大论,遍评眉公生平,眉公可知他说了什么?”
舒章悠然道:“眉公仙寿万年!”
汪然明笑对眉公道:“舒章添油加醋打趣你呢!”
舒章嘿嘿一笑!
修微笑道:“然明兄真是的,舒章方才明明是以十个不如品评世人不如眉公,眉公先生,舒章是你忠实的拥趸呀!”
眉公斜着身子看看舒章道:“我还不知道他?温文儒雅,只怕刀架到脖子上他也不会骂人!”
汪然明挑挑眉,颍川君拉着修微道:“辕文不在,大家便只打趣舒章了!”
修微忙问:“辕文是谁?”
舒章眨眨眼觑着影怜道:“问她呀!”
修微回看影怜,却见影怜神色不愉,顺着眼神往外一看,却是方才在此君轩旁的那个方才的方脸男子跟了过来。
“眉公先生仙寿,李嗣长敬先生一杯!”
言毕一饮而尽,眉公笑道:“原来是嗣长啊,多谢多谢!这里几社诸君,你可认识?”
“当然认识,诸君有礼了!”
卧子勉强颔首,颍川君忙道:“嗣长兄,好久不见!”
李嗣长看看席上,故作笑语道:
“云间闻名的杨姑娘也在呢,若能唱一曲为眉公贺寿,可谓增光添彩呢!”
影怜一见他来,便知有事,听闻此言,心中一声冷哼。
眉公笑语吟吟,闻言脸色一顿,复又微笑道:
“此地风声、酒声,异日专为聆听,方不负姑娘的好曲子呢!”
李嗣长不死心道:“山间清风,与姑娘曲声正得宜呢!”
眉公脸色不愉,下面却有人高叫道:“眉公,怎么在上面那么久啊,几社诸君,也把眉公让我等一会儿啊!”
眉公笑道:“急什么,还怕我先醉了不成?”眼神向身旁的赭红袍男子一递,汪然明拉住他悄声道:
“梦莲你陪着你父亲,难道我们还解决不了他?”
梦莲一礼,搀着眉公慢步走了出去。
这里颍川君道:“嗣长兄,来我们喝一杯……”
李嗣长身子一退,似笑非笑道:
“诸君几社干将,果然名士风流啊,倒与女道人、乐人同席,令某大开眼界呀!反正大家都是熟人,何必那么拘谨,杨姑娘,来,唱一曲听听,若是好呢,我便替你大肆宣扬出去,你还得感谢我呢!”
影怜冷冷道:
“阁下对我不满,尽管冲着我来,你若言犹未尽,我便出去同你理论半日也无妨,在此污染眉公和诸君耳目,君子不齿!”
影怜往外便走,卧子把她拉回来道:“你坐下!”
影怜一怔,修微拉着影怜,但见卧子忍住气,沉声道:
“李嗣长,你究竟要干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看不惯她与诸君同坐,觥筹交错,舔居士子之列,有辱斯文!”
舒章难得脸色一冷:“李嗣长,慎言!”
李嗣长冷哼道:“李舒章,慎行!”
卧子走到他面前,李嗣长比他矮了一头,昂着脸道:“陈子龙,你对我翻什么白眼?你名冠江南又如何,还不是一样名落孙山?怎么,你要打我吗?呵呵!”
卧子一拳打在他脸上,李嗣长后退了两步,踉跄着双手在空中乱舞,以一个让人十分舒适的方式倒在了地上,他竟懵然的抚着脸道:
“陈子龙,你、你敢动手?”
果然是认准了卧子是君子,不论如何口角相加,都不会动手的么,可惜他不够了解卧子,在他眼里,君子该动手不动手,枉为君子!
颍川君一则怕卧子怒不可遏破坏了气氛,二则怕李嗣长纠缠于卧子,便挡在了卧子身前冷冷的对着地下的李嗣长道:
“对你这种人,言语无效,唯有动手!”
舒章冷笑道:
“卧子兄是不该打,你这种人尚不配他动手!”
李嗣长恼羞成怒,待要爬起来,脚下又滑了两下,好容易狼狈不堪的站起来,一眼瞥见影怜嘴角含笑,更是怒火中烧:
“哼,你们几社真是有种,治国平天下不会,只会守着一个妓女!我呸!”
舒章举着酒杯靠在桌上悠然道:
“我们几社自然有种,你若是瞧不起,别几次三番投帖要入啊!”
“你!……”
颍川君本就长着一张让小孩看了都怕的面容,此刻黝黑的脸更黑了一些,脸色阴沉可怕:
“李嗣长,你若是对我们几社不满,别迁怒两位姑娘,也别让眉公难堪,奉劝你安静些,回席上去!”
“你们几社很了不起吗?我凭什么听你的?”
“滚!”
汪然明见颍川君也怒了,这事闹大了不好,忙上前拖着他出去道:
“你既是来拜寿的,竟如此借酒闹事,成何体统?”
一个年轻人慌张跑来道:
“嗣长,你在干什么?”
李嗣长怒道:
“干什么?我堂堂夫子门生,被一妓所辱,你说我在干什么?”
那人瞅了席上一眼,小声道:“别闹了!”
李嗣长想往帐子里冲,却被铁塔似的卧子、怒容满面的颍川君,和一向脸色和煦此刻却蹙眉冷眼的汪然明拦住,透过三人间的间隙,他不死心嚎叫:
“杨影怜,你别得意,总有一天我会叫你离开松江!”
“啪”的一个巴掌甩在脸上,李嗣长定睛一看,却是汪然明!
“你既敢称夫子门生,却对一个弱女子无端相扰,士林之耻!身为男子,对一女子恶言相向,言语恐吓,男人之耻!跟你多说一句话,我都嫌恶心!滚!”
温文儒雅的汪然明一个巴掌甩过去,举座皆惊!
对面有人高声道:“然明兄,这山里现在还有蚊子吗?”
汪然明高声道:
“见笑见笑!这山间蚊子多,冬日里还在猖狂!!”
“下面池子里,只怕还有青蛙,实在不行,丢进去就是了!”
又有一人道:“出的什么馊主意,明明池子里只有青蛙的,丢进去岂不是多个癞蛤蟆!”
“果然,然明兄,那边丢到山外头去罢,别污了眉公的池水!”
汪然明哈哈大笑:“兄台好主意,不过我看,这蚊子扑腾不起来啦!”
李嗣长又羞又恼,紧握着拳头,立时便要回敬,卧子抬腿站在然明身边,双眉一立,李嗣长身边的人忙拽住他道:
“你闹得还不够?你再闹下去,传扬开来或者被眉公撵了出去,今后还能在哪里立足?”
李嗣长恨恨的看了眼前三人一眼,跺了跺脚,沿着小径上山,不知转到哪个席面上去了。
然明摇摇头,卧子回身入席,修微举杯道:
“卧子豪气之名早有耳闻,此前虽知然明兄有侠气,不料还有怒气,可喜可贺!!”
舒章便问:“噢?喜从何来?”
修微一笑:“诗曰:君子如怒,乱庶遄沮。苏东坡曾有言:时其喜怒,而无失乎仁而已矣。岂非可喜可贺?”
然明拊掌大笑:“蹉跎半生,想不到如今一怒成仁,嘿嘿!修微,为了你这句话,我要豪饮一壶!”
修微举杯哂笑:“什么豪饮,不过牛饮罢了!”
舒章大笑:“草衣道人可谓一言誉人,一言毁人!”
影怜一直坐着眼看着诸君替她挡住李嗣长,几番要起身敬酒,皆被修微拦住,一时不解何意,闷坐半晌,见修微言语间便将此事遮过,方才了然她的用心,心下感慨万端,对修微和众人充满了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