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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银河奖征文(1)

计算中的上帝

文/滕野 图/金涛

一 1716年

莱布尼茨[1]知道自己大限将至。

“尊敬的爵士,我们之间的裂痕已然无法弥合……”在信纸上写下这几行字时,他感觉自己的生命就像笔尖的墨水一样迅速流逝。

爵士。莱布尼茨苦笑。对方可是货真价实的贵族,而自己呢?只有一个用了大半辈子、却不被别人承认的男爵空衔。

莱布尼茨有许多尚未完成的设想,即便面对历史的审判,他也可以毫无愧色地自夸这些设想是多么伟大——伟大到他死后欧洲只有一个人能理解。

二进制、逻辑语言、计算机器……他坚信两三个世纪之后,这几样东西将成为文明社会的基础。想到这里,他看了一眼桌边那台只做完了一小部分的黄铜装置,如果收信人不肯大发慈悲,它就永远只能是个半成品了。

莱布尼茨的手指有些僵硬。时值十一月,寒气从窗缝渗入房间,对七十岁的老人来说,德国北部的汉诺威森林是有些太冷了。

“我恳求您,不要将这封信扔进壁炉,请抽出几分钟看一看我设计的这种机器。它尚不成熟,但我相信您一定有能力将它完善成一种便利、对学者们大有助益的计算工具……”写着写着,莱布尼茨觉得有些疲倦,血液似乎拒绝离开他孱弱的心脏,拒绝为他的手指注入最后的动力。他不得不停下来,搓搓双手,往手心呵一口热气,然后提笔再写:

“我甚至可以大胆预言,数个世纪以后,我们的子孙会生活在由这种机器协助建造的世界里。因此,看在以后许多世代里将要降生的孩子们的份上,请务必照料好它,不要让它被无知的铁匠拿去,变成农民打造犁头的材料……”

莱布尼茨从衣袋里掏出怀表,他的手指冻得发颤,摸索了两次才握住表链。怀表的镀银外壳像森林里的月光一样冰凉,老学者看看时间,黑夜正在流逝,新的黎明不久就要升起。

他从抽屉里摸出一个发黄的信封,将信纸装好,拿起蜡印放在黯淡的烛火上加热一会儿,用力按在信封开口处。然后,他犹豫许久,还是在信封上写下了收件人的名字:

艾萨克·牛顿爵士敬启。

除了信件之外,还有许多图纸也必须一并寄出。莱布尼茨放下信封,揉揉干涩的双眼,拿起手持眼镜,就着烛火最后一次清点桌上的手稿。数小时后,朝阳又一次照耀在欧洲大陆上,莱纳河畔,汉诺威城被淡淡的冬雾笼罩。戈特弗莱德·莱布尼茨男爵孤独地伏在自己的书桌上,休息了。

二 1805年

进入杜伊勒里宫巨大的书房后,拉普拉斯[2]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阳光从高处的玻璃窗落下,照得地毯上华丽的金线熠熠生辉。拉普拉斯穿行在小山般的书架之间,思忖着这里的主人是否真有那么多时间去阅读藏书。

书房尽头的墙上悬挂着一张欧洲地图,一个有些矮小的身影伫立在地图前,仰头沉思。

“陛下。”拉普拉斯恭敬地叫了一声,随后行礼。

拿破仑从地图上收回目光,转过身来,“拉普拉斯,我收到了你的新书。”皇帝指指一旁桌上的一本大部头著作,羊皮封面上印着“天体力学,第四卷”几个大字。“我很好奇,在这样一部描述世界的书中,为何你竟然一次都没有提到宇宙的创造者——上帝?”

“陛下,您一定读过牛顿的著作。”

“当然,我是炮兵出身,不懂力学和弹道的军人打不了胜仗。”

“那么您应该知道,在牛顿的物理体系中,只要知道宇宙中某一时刻所有物体的位置、受力和运动状态,任何人都可以预言整个宇宙的未来——剩下要做的事情不过是无穷无尽地解方程罢了。我不需要假设上帝存在。”

“你的意思是,宇宙只是颗飞在空中的巨大炮弹。”拿破仑说,“一旦确定了它的坐标和速度,就能计算出它的落地点。”

“正是这样,陛下。”拉普拉斯回答。

“那么你有没有从另一个角度思考过问题呢?”拿破仑重新转过身去望着地图,“根据物理方程,我们同样能算出炮弹的发射点,换句话说,我们也可以算出世界之初每一样物体的位置,还有最初令它们运动起来的那个力。”

“您说的是第一推动力。”拉普拉斯迅速回答,“牛顿生前就已经提出过这样的观点。”

“你不觉得这个想法很奇妙吗?”拿破仑喃喃道,“或许我们甚至能计算出创世时上帝本人在这个宇宙中的位置!”

拉普拉斯有点儿被吓到了。“陛下,这……这会不会有渎神之嫌?”他结结巴巴地说。

“渎神?”拿破仑轻蔑地笑了一声,“我是法兰西人的皇帝。”

拉普拉斯不得不提醒自己,仅仅一年前,就是在这座宫殿里,拿破仑成了欧洲历史上第一位自己给自己加冕的君主。他命令教宗庇护七世从罗马来到巴黎,然后在加冕典礼上从教宗手中夺过皇冠,亲手戴在头上。

时代已经变了。

“拉普拉斯先生,我召你前来,是因为你在学术界崇高的声望,虽然你在政治上的作为实在令人厌恶。”拿破仑直言不讳地说,“你毫无立场和操守,像一个小丑和墙头草,历次革命中谁得势你就支持谁……不用怕,我还会让你继续在宫廷里工作下去。”他看着羞愧地涨红了脸的拉普拉斯,“但你要为我研究一个问题:如何从数学上计算、寻找上帝的存在?”

“遵命,陛下。”拉普拉斯低声道。

三 1806年

高斯[3]站在哥廷根大学教室的窗前,目睹征服者入城。

拿破仑显然不满足于做法国人的皇帝。他要做欧洲人的皇帝。

窗下,一眼望不到头的法国军队正趾高气扬地开进哥廷根。不久,士兵们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一个穿着华丽服饰的男子在卫队簇拥下骑马通过大街,他所过之处,士兵们不停行礼。

不知是不是错觉,高斯觉得马上的拿破仑似乎抬头向自己这边看了一眼。

当天下午,两个陌生的法国士兵敲开了高斯的门,出乎意料,他们的态度很客气,“高斯先生,我们的皇帝想见您。”

“我只是个数学家,不懂政治……”高斯话没说完,士兵就打断了他,再次重复道:“先生,皇帝想见您。”

高斯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十几分钟后,他被带到了城里一座旅馆的后院。后院中央停着一副灵柩,拿破仑正站在那里等他。

“高斯先生,知道躺在这里的是谁吗?”皇帝问。

高斯隐约能猜出棺材里的人的身份,但他没有勇气去确认。

“是你学术生涯的赞助者,你的故乡布伦瑞克的统治者,费迪南公爵[4]。”拿破仑证实了高斯的猜想,“他是个勇敢的战士和领导者,倒在了你故乡的土地上。”皇帝走过高斯身边,拍拍他的肩膀,“我并非冷血无情,你有五分钟哀悼你的恩人。”

不久,拿破仑准时回来了。他挥挥手,几名士兵从满脸泪痕的高斯面前抬起灵柩,将它运走。

“尘归尘,土归土。高斯先生,我希望悲伤没有冲昏你的头脑。”拿破仑望着数学家说。

高斯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您想要什么?”

“不是我想要什么,是你能给我什么。”拿破仑摇头,从衣袋里拿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看看这个吧。”

高斯没有动。

“我已经下令军队不得侵犯布伦瑞克和哥廷根这两座城市,因为它们是你生活和求学之地。”拿破仑淡淡道,“按照惯例,我所征服的地区的大学一律必须关闭,但哥廷根大学——由于伟大学者卡尔·高斯先生的存在,可以例外。”

高斯当然能听出皇帝的弦外之音。如果他不合作,拿破仑要收回成命只是一句话的事情。他又一次别无选择。

他从拿破仑手里接过那本小册子,翻看起来。过了一会儿,高斯的眼睛瞪得越来越大:“这是……”“我诸多宏伟计划中的一个,或许是最宏伟的那一个。”拿破仑依旧轻描淡写地说,“好了,现在告诉我你的看法吧。我需要这个时代最优秀的数学家的帮助。”

四 1836年

查尔斯·巴贝奇[5]是剑桥大学卢卡斯教席的教授,这一职位带来的荣誉崇高无比,他的诸多前任都是出类拔萃的智者,其中声名最显赫的一位叫艾萨克·牛顿。

巴贝奇教授的头脑里永远充满了奇思妙想,也因此,他举办的周末晚宴总能吸引到许多社会名流,人们都愿意花上两小时到教授家里饱餐一顿,并听听他发表的高论——无论能不能听懂。

这个周末的晚宴格外隆重。教授家大厅的地板上摆着一台约有一人高的机器,机器安装在一个长方体金属框架内,其主体部分是上千个精密的齿轮,这些齿轮分成许多组,串在几十根竖直安装的轴承上,轴承之间以精巧的杠杆和辐条相互连接。此外,机器侧面还有一个巨大的摇把。

客人们绕着机器转来转去,兴致勃勃地猜想它的用途,但教授本人却站在一旁笑而不语,拒绝了向他抛来的所有提问。

几分钟后,教授家门前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威灵顿公爵!公爵阁下!”

一辆大马车停在门口,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下了车,拄着手杖向屋里走来。

教授穿过人群,迎接身份显赫的客人。威灵顿公爵是在滑铁卢战役中打败了拿破仑的英雄,也是巴贝奇教授的资助者之一,虽然已经年迈,但他仍然对新鲜事物抱有强烈的好奇心。

寒暄结束后,教授终于站到那台机器旁边,“女士们,先生们,感谢大家光临。”巴贝奇向听众鞠了一躬,“请允许我向你们介绍——差分机。”

客人们面面相觑,显然没听懂这个名字。

“差分,是数学中的一种运算。”巴贝奇解释道,“差分公式很复杂,计算起来也很费时。因此我想,能不能制造一种机器,让它帮我们完成枯燥的计算工作呢?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我不是第一个冒出这种念头的人。”教授从怀里拿出一叠纸张,“我在剑桥大学图书馆里发现了这些手稿,上面的署名是戈特弗莱德·莱布尼茨。根据手稿内容,他受帕斯卡启发,设计了第一台计算机器。结合莱布尼茨的思路,我制造了这台差分机。”

说完,教授抓住把手用力摇动,上千个齿轮同步旋转起来,在连杆的驱使下,这些齿轮像浪潮一样在机器的长方体框架里一遍遍滚过,烛火映照下,黄铜与钢铁的闪光像星星一样令人眼花缭乱。

机器右端的一个开口处不停往外吐出长长的纸条,有好奇的客人凑了上去,发现那儿安装着一套类似打字机的结构,沾满油墨的字模在传动杆驱使下有节奏地敲击着白纸,印上一个个数字。

“那些纸条记录了计算的结果。”巴贝奇抬起袖子擦擦额头的汗,显然摇动那个大把手很费力气,“现在差分机在计算一个最基本的二次函数:f(x)=x2+x+1。我每转动一次把手,差分引擎就输出一个值,请哪位先生去看一眼纸条,如果无误,纸条上应该有一串数字,分别是x为1,2,3,4……时的函数值,以此类推。”

威灵顿公爵来了兴致,他拄着手杖、亲自走到差分机右边,弯下腰,捡起细长的纸条,向人们大声宣布:“3,7,13,21,31,43……巴贝奇教授的机器计算完全正确!”客厅里顿时响起了如雷的掌声。巴贝奇放开把手,微笑着朝人们鞠了一躬。

晚宴开始前,威灵顿公爵穿过餐厅里乱纷纷的人群,走向巴贝奇:“教授,你到过圣赫勒拿岛吗?”

“没有。”巴贝奇谨慎地说,他知道那里是拿破仑死去的地方,但猜不出公爵为什么忽然提起这座大西洋中的孤岛。

“拿破仑去世后,我们的士兵在他的遗物中发现了这个。”威灵顿公爵从怀里拿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巴贝奇接过来看了一眼,册子封面上有一连串署名:皮埃尔-西蒙·拉普拉斯,约瑟夫·拉格朗日,阿德里安-马里·勒让德、卡尔·弗雷德里希·高斯——都是大名鼎鼎的数学家。

“《计算中的上帝》?”巴贝奇反复念了几遍小册子的标题,“它讲的是什么?”

“为什么不自己看看呢,教授?”威灵顿公爵做了个翻书的动作。

巴贝奇翻开第一页,随后目光就像被钉在了这本册子上一样。宾客们开始不耐烦地吵嚷,但巴贝奇充耳不闻。过了许久,他终于抬起头,“这……这是证明上帝存在的方法!”由于震惊,教授说话都有些口吃了。

“看来您也认为可行?”公爵问。

“说可行为时过早,这只是个粗略的思路。”巴贝奇整理一下思绪,“不过,的确是个很有价值的思路。根据这本册子所说,拿破仑受到牛顿‘第一推动力’学说的影响,想要启动一个探寻世界起源的大计划……”

“但他没来得及开始就失败了。”公爵接口道,“您一直好奇我为何慷慨资助计算机器的研究,现在您应该知道原因了。法国人没能完成的事业,由我们来完成吧,看来历史将这个重任交到了英国手里。”

五 1896年

已过古稀之年的李鸿章在侍从搀扶下走下轮船,踏上朴次茅斯港的土地。轮船尚在外海上时,他就远远看见了矗立在岸边的那座金属高塔,它的黄铜外壳在大西洋的落日下闪着明亮的光芒。

“欢迎,阁下。请允许我为您介绍人类智慧的结晶,”前来迎接的英国首相威廉·格拉斯通自豪地指向金属高塔,“伊甸差分机。”

年迈的中堂努力仰望塔顶,在他昏花的老眼看来,夕阳似乎正将塔顶慢慢熔化,炽红的晚霞像铁水一般,顺着塔身一滴滴流入大海。塔顶由上千个六边形烟道拼合而成,从高空俯瞰形状犹如蜂巢,它们不断交替喷出一根又一根长长的烟柱,烟柱在迅疾的海风下斜斜飘向天边,仿佛飘扬在英伦三岛上空的巨型旗帜。

作为清朝最早“开眼看世界”的那批人物之一,李鸿章当然听说过这个不可思议的奇迹。伊甸差分机高逾三百米,在过去的半个多世纪里,它一直是人类建筑的最高峰,这个纪录直到数年前才被巴黎的埃菲尔铁塔所超越。

从奠基石落入大西洋的波涛那一刻算起,伊甸差分机已经建造了整整六十年,时至今日,她仍在增添新的齿轮、阀门、燃烧室和烟气道。人们称颂她是新时代的巴别塔,但这一次,上帝不会再从天堂下来令她倒塌了。

相反,人类将找到失落已久的伊甸园,亲自叩响上帝的大门。

伊甸差分机是工业文明创造的巨兽。她的食粮是越过三大洋运来的煤块和木炭,她吸入雪白的蒸汽,呼出漆黑的烟雾,海水通过数十万根循环管道流入她体内,冷却那些因飞快运转而摩擦出炽热火花的齿轮。多年前查尔斯·巴贝奇教授亲自设计了她的框架,然后一代又一代杰出工程师在此基础上添砖加瓦。在差分机底部,四十个火车头大小的活塞围绕塔基平行排列,缓慢地上下做着往复运动,它们重重拍打着海面,不断溅起一波又一波巨浪。蒸汽受压发出的声响如同悠扬的鲸歌,越过朴次茅斯港向大西洋远远传播出去。

高塔通过一条长长的走道与岸边连接,格拉斯通首相与李鸿章踏上走道,并肩进入伊甸差分机内部。

这里的地面由厚实的金属网格铺就,透过网眼,李鸿章看到他脚下那一层的空间里安装着许多巨型锅炉,数百名工人正忙碌地向炉膛里铲煤、添柴,火光映得高塔的金属墙壁明晃晃一片,一瞬间李鸿章产生了错觉,以为自己正行走在一个烧得通红的铁砧上。

“伊甸差分机海面以上的部分有六十层,海面以下有三层。”格拉斯通指指脚下,“上面是计算区,底下则是能源区,那儿的锅炉将海水烧成蒸汽,为整座高塔里所有的计算机器提供动力,对绅士来说,亲自到能源区去视察实在有失体面,因为那里肮脏、闷热、尘土飞扬,并且充满了仆人们身上的汗臭味。”

首相和李鸿章搭乘蒸汽升降机前往塔顶。塔内的一切都令李鸿章感到陌生,在上升途中,他看到塔内每一层都安装了许多复杂而又精密的机器,有些不停吞进纸带,另一些则疯狂吐出纸带,巨大的飞轮在他头上轰鸣,上千名工程师像蚂蚁一样在这些机器旁边忙碌,每过几分钟,就有人推着一辆满载纸卷的小车乘升降机下到塔底。

“那些都是伊甸差分机输出的计算结果。”首相指着小车说,“它们会被运到大英图书馆的档案室里,妥善收藏,以供学者们研究。”

“你们要用这台差分机做什么?”李鸿章好奇地问。他知道差分机是一种先进的计算工具,但实在想不到英国人为何大费周章建造这座高塔。

首相露出一个有些怪异的微笑,“寻找真理,或者寻找说一切问题的答案。”

两人上到塔顶,塔顶有一间小小的观察窗,从这里可以看到遥远的外海,并俯瞰朴次茅斯城全貌。

“您相信上帝吗,阁下?”首相问道。

“子曰,敬鬼神而远之。”李鸿章摇摇头,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要不了多久,这世上所有人都会知道上帝是否存在。”格拉斯通首相望向远方,“您很快就有机会觐见维多利亚女王陛下。女王陛下希望,东方世界最大最古老的国家可以参与到伊甸差分机的建设中来,她坚信寻找上帝的光荣事业应当由全人类共同承担。”

李鸿章没有回答。

自甲午战败以来,清朝已是日薄西山,气息奄奄,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和财力来支持西洋人这些疯狂的念头。

六 1909年

柏林笼罩在阴雨之中,萨苏勒斯湖畔的公墓里,人们的心情也像天气一样晦暗。

马克斯·普朗克[6]来此吊唁闵可夫斯基[7]。主持这位数学大师葬礼的是他生前的挚友,另一位数学大师希尔伯特[8]。

葬礼结束后,普朗克在绵绵细雨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他认出那是闵可夫斯基的一位学生。

“阿尔伯特,等一等。”普朗克边喊边追了上去。

年轻人停下脚步,回头望着普朗克,“马克斯?我没想到你也来参加葬礼。你认识闵可夫斯基老师?”

“我在哥廷根大学和他共度过一段时光,”普朗克点点头,“他是个思维敏锐的学者。说起来,我们俩聊到一起,还是因为你的相对论。”

“啊,闵可夫斯基老师生前不怎么欣赏我。”阿尔伯特·爱因斯坦无奈地笑笑,“他曾经批评我是个懒鬼。”

“这不能怪他。”普朗克也露出一丝微笑,“你在哥廷根大学几乎翘掉了他所有的课。后来读到相对论的时候,他还感慨作者居然是你。”

“我曾认为数学只是一种工具,是细枝末节,但闵可夫斯基老师的工作改变了我的看法。他利用非欧几何,把时间和空间结合成了四维结构……”爱因斯坦叹了口气,“他的观点至今还影响着我,可惜我们失去了这样一位智者。”

此后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他们在雨帘中并肩沿着萨苏勒斯湖的湖岸走了一段路。

“你读没读过九年前开尔文勋爵[9]的演讲稿?”普朗克突然问。

“是他在世纪之交的那次演讲吗?物理学的天空中有两朵乌云什么的?”爱因斯坦耸耸肩。

“嗯,现在看来,这两朵乌云很快就要变成满天的暴风雨了。”普朗克望望阴沉的天空,“我有些担忧。你和我,你的相对论,我的量子论……我一直试图在原有的物理体系中找到容纳它们的位置,但找不到。”

“你当然找不到。”爱因斯坦又耸耸肩,“马克斯,虽然你提出了新思想,可你骨子里还有些守旧。不是经典物理要容纳我们,而是我们要容纳经典物理。”

“我不喜欢量子论。”普朗克摇着头,“它在逼我承认物理学的基础有问题。”

“那就承认吧,马克斯。这并不难。”爱因斯坦也抬头望了望天空。

“你看过朴次茅斯的伊甸差分机吗?”普朗克问。

“它很壮观。”爱因斯坦回忆起他在英国的旅行,这座运行了七十三年的巨型计算机器令他印象深刻,“人们都说那机器迟早能证明世上所有真理。”

“两百年来,这已经成了学界的共识,伊甸差分机的计算成果也确实让我们受益匪浅。”普朗克说,“但假如,假如我们证明物理学的基础真有问题……那这两百年来差分机的所有工作都要推倒重新验证!”

“他们说伊甸差分机是新时代的巴别塔,”爱因斯坦笑笑,“不过,既然巴别塔已经在《圣经》里倒塌过一次,那它在朴次茅斯岸边再倒塌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

七 1930年

大卫·希尔伯特刚刚度过68岁生日。三十年前,他向世界抛出了23个著名数学问题,这些问题深刻影响了一代学者的钻研方向,以至于它们被统称为“希尔伯特问题”。如今,希尔伯特已名满天下,他觉得自己可以隐退、安度晚年了。

他回到了故乡哥尼斯堡,这座城市曾经诞生了伟大的哲学家康德。而今天是哥尼斯堡市政府授予希尔伯特“荣誉市民”头衔的日子,他的故乡正式承认他与康德拥有同样的历史地位。

授衔仪式结束后,在热烈的掌声中,希尔伯特越过人群望向地平线,普列戈利亚河在不远处缓缓流淌,它穿城而过,最终注入宁静的波罗的海。希尔伯特注视着河中的粼粼波光,恍惚间有些失神。

普列戈利亚河上有七座古老的桥梁,两个世纪前,数学巨人莱昂哈德·欧拉就是在这里证明了著名的七桥问题[10]不可解,并开创了图论和拓扑这两个数学分支。据说,欧拉本人曾从早晨到傍晚在七座桥上一遍遍走过,思考空间与几何的关系。

“希尔伯特先生,说点儿什么吧。”司仪的催促声把他拉回现实,希尔伯特这才意识到掌声已经停止,人们正等着他发言。

“回首过去,我和讨厌的不可知论者战斗了一生。”希尔伯特平静地说,“数学家们有一个梦,这个梦始于莱布尼茨和牛顿的时代,走过欧拉和高斯的时代,最终在我们的时代发扬光大。它概括起来很简单:人类可以理解宇宙。预言未来是很危险的一件事情,开尔文勋爵曾在世纪之初说物理学的大厦即将建成,但普朗克的量子论以及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很快打碎了这一美好幻想。不过,今天我还是想冒险预言一下未来:我们已经找到了正确的道路,只要人类耐心等待,迟早所有真理都会得到阐明。”他停顿了一下,高高扬起攥得紧紧的拳头,“我们必须知道,我们必将知道!”

听众中的一个年轻人听到这里,摇了摇头,他拍拍身边另一个年轻人,“走吧,冯·诺依曼[11]。”

第二个年轻人追上他:“哥德尔[12],你至少听完希尔伯特先生的讲话吧。”

“没什么好听的。”哥德尔淡淡道,“希尔伯特教授的梦已经碎了,但他还不愿醒来。”

冯·诺依曼无法反驳。就在一天前,哥德尔做了一场报告,在会上他几乎是漫不经心地宣布了自己的研究成果,可冯·诺依曼立即敏锐地认识到,继开尔文勋爵的物理学大厦坍塌之后,希尔伯特教授的数学大厦也坍塌了。

不完备定理[13]。后世的教科书上将这样记载库尔特·哥德尔的发现。哥德尔证明,在现有数学系统中,永远存在不可判定的命题。

夕阳西下,两人走向普列戈利亚河对岸的旅馆。哥德尔望着晚霞,若有所思。

“你在想什么?”冯·诺依曼问。

“在想拿破仑。”哥德尔没头没脑地回答,“他那本著名的小册子,《计算中的上帝》。”

“啊,那个证明上帝存在的计划。”冯·诺依曼点点头,“几个世纪以来,许多智者都在这上面倾注了心血。”

“伊甸差分机。”哥德尔轻笑一声,“不知顽固的英国人还会不会让它继续计算下去?如果几百年后,他们突然发现‘上帝存在’是个无法判定的命题……哈,哈,那岂不是太好笑了吗?”

“你好像很开心。”冯·诺依曼有些悲伤地说,“你简直像观赏罗马大火的尼禄,你亲手点燃了一代代大师亲手建造的数学圣殿,然后坐在下面看着它熊熊燃烧。”

“它又不是第一次遭受火灾了。”哥德尔不以为意,“无理数、无穷小量、罗素悖论……光是举世公认的数学危机就有过三次了。从毕达哥拉斯的时代起,我们就一直像救火队员一样,不停给数学体系的窟窿打补丁。放心好了,这座圣殿远比你我想象的坚韧得多。”

八 1946年

阿兰·图灵[14]走在朴次茅斯的码头上,腥咸的海风把他的头发吹得乱成一团。

大战后的第一个春天,整个世界满目疮痍。朴次茅斯也不例外,它在战争中遭受了德国空军毁灭性的轰炸,全城的工业基础几乎毁于一旦。

码头最远端,一个裹着大衣的瘦削人影正眺望着阴沉沉的天空。听到图灵的脚步声,他转过头来,“你迟到了,小伙子。”

“抱歉,蒙哥马利将军。”图灵小心翼翼地说,“我花了好多工夫找路,整个军港像迷宫似的,到处都是施工带和禁止通行的标志……”

“一团糟,哪儿都一样。”英军总参谋长伯纳德·蒙哥马利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伦敦、曼彻斯特、朴次茅斯、英国,还有这个地球……我们得花整整一代人的时间去做修复工作。”

“至少战争结束了。”图灵说。

“但麻烦才刚开始。”蒙哥马利不耐烦地皱了皱眉,“过来,看看那堆破烂,然后告诉我,它究竟还有没有救?”

图灵顺着将军指的方向望去,军港另一侧,一个小山般庞大的阴影矗立在大西洋的波涛中,仿佛一座岛屿。

那是伊甸差分机的残骸。

到十九世纪末,伊甸差分机已经成为英国的标志性建筑物,当时人们都乐观地认为各国将继续合作建设这台超级计算机器,但二十世纪政治风云的变幻远远超出了人们最疯狂的想象。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各国纷纷撤回了对伊甸差分机的援助,英国独力难支,不得不停止扩建。后来,随着欧洲局势的再度紧张,英国政府连差分机的日常维护都无法再保障,这座金属高塔终于彻底停摆。没有了管理人员,伊甸差分机在大西洋海风的侵蚀下迅速生锈、腐朽,英国政府也只能撤出一部分精密的核心计算单元,至于无法移动的动力系统和塔身结构,就唯有放任不管了。

再后来,由于战争的需要,军队甚至打起了拆除差分机、将其回炉熔铸成军用钢材的主意,在皇家学会的坚决反对下才作罢。

但纳粹德国可不在乎什么皇家学会。不列颠空战期间,数千吨航空炸弹倾泻在朴次茅斯城内,军港也受到了严重破坏,伊甸差分机更是被拦腰炸断,直到今天它还是一片废墟。

“您派人进入过伊甸差分机内部吗?”图灵问。

“伊甸?说是亚特兰蒂斯还差不多。”蒙哥马利冷冷道,“底下的动力层完全泡在了大西洋里,而且泡了至少有十年了。那些引擎如果能重新开动起来的话,一定能炖出一锅香喷喷的海鲜汤。差分机的建筑结构也千疮百孔,残余高度不到原有的十分之一,塔身方圆几公里之内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残骸——这导致我们根本没法派大船靠近,只能用小艇运送修复人员,一次最多五个。”

“我前些日子与皇家学会的同事们做了评估,我们希望……能重建它。”图灵看出将军相当烦躁,但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提出要求,“或许海军可以抽调一部分工程人员协助打捞残骸?”

“上帝,我原本是个陆军军官,为什么现在管起海军的事情了?”蒙哥马利重重叹了口气,“我不是学者,但我也听说几十年前伊甸差分机遭遇了巨大的理论危机。相对论、量子力学、哥德尔不完备定理……诸如此类的玩意儿。那时候好像人人都在质疑,说什么数学和物理的基础出了问题,伊甸差分机要变成一堆废铁了。现在还有重建它的必要吗?”

“嗯……将军,战争期间,学术界其实并没闲着。”图灵说,“这十多年来,我们又有了长足的进步,您想必知道美国召集了一批最顶尖的物理学家研发原子弹……”

“你指的是那群书呆子?”将军问。

爱因斯坦、冯·诺依曼、奥本海默和费曼这些人可不是什么书呆子。图灵暗想着,但并未反驳,“除了研发军事科技之外,他们也下了不少工夫修正物理学和数学体系,我在军情六处时也有幸参与了一部分这方面的研究——”

“军情六处召集你们是为了破译德军的密码,而你们在干大学教授的工作?”蒙哥马利刻薄地讥笑道。

“任何应用技术的进步都需要基础理论支持。”图灵心平气和地说,“我们不可能跳过控制论和逻辑学直接造出解码机,就像美国人也不可能跳过原子结构理论直接造出核弹。世纪之初的一连串发现动摇了原有的自然科学框架,但这十多年来,我们渐渐发现,在量子论和不完备定理之下可能还存在更深层的客观规律,那些深层规律仍然允许我们沿着伊甸差分机的路子继续走下去。”

蒙哥马利又皱了皱眉,“也就是说,只要这机器建得够大、运转得够久,它还是能计算出世界上所有的真理?”

“迟早的事情,将军,虽然我们都无法活着亲眼见证那一天。”图灵回答。

将军叹了口气,“说老实话,在非洲战场和隆美尔对峙时,我和部队里的工程技术人员就从没喜欢过彼此。我觉得他们太油滑,而他们觉得我太古板。但我对你们这些专家始终抱有敬重,你们是改变世界的人……拉绳火枪、迫击炮、三桅帆船、坦克、战列舰、原子弹……战争推动时代,而你们为战争制造引擎。”

图灵沉默不语。将军这种称赞方式恰恰是他最不想听到的方式。

“我会告诉总参谋部将伊甸差分机的重建计划提上日程。”蒙哥马利眺望着海岸线上的巨大废墟说,“放手去做吧,孩子。”

几个月后,图灵在宾夕法尼亚大学的校园里见到了冯·诺依曼。冯·诺依曼张开双臂热情地欢迎远道而来的英国客人,倒是图灵并不习惯美国人这种过于亲密的礼仪,他拘谨地拍拍冯·诺依曼的后背,“好了,好了,放开我吧,诺依曼先生。”

“你应该多花点儿时间参加社交舞会。”冯·诺依曼恶作剧般地又狠狠抱了图灵一下,用力之大勒得图灵连连咳嗽起来,“跟我来,老弟。我保证你不虚此行。”

两人在暮色中穿过校园,走进一栋红砖建筑,建筑内的房间里摆满了巨大的机柜。“来见见人类历史上第一台电子计算机,ENIAC。”冯·诺依曼夸张地挥了一下双手,“知道吗?他们说你和我是它的父亲。”

图灵走向墙边,机柜上一排排灯泡般的电子管和错综复杂的导线令他眼花缭乱,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摸这个令自己感到陌生的孩子。

“他们管这东西叫‘图灵机’,它的逻辑结构则被称为‘冯·诺依曼结构’。”冯·诺依曼说。

“ENIAC是用来干什么的?”图灵问。

“计算核爆数据。”冯诺依曼靠在一台机柜上,“它的输入和输出方式你肯定不陌生,用的是伊甸差分机那种打孔纸带和卡片。为了记录核爆,我们动用了超过一百万张卡片。”

“我能看看它是怎样运行的吗?”

“有何不可?”冯·诺依曼哈哈大笑,随即他对一位助手吩咐了几句,助手点点头,开始在机柜上忙碌起来。

屋子里的灯光突然暗了一下。图灵条件反射地向墙边躲去,冯·诺依曼抓住他的肩膀:“别紧张,战争早就结束了。”

“抱歉,大战中养成的毛病。”图灵放松下来,“那几年只要电力供应出现波动,肯定没好事儿……”

“这不是空袭,是费城的哀鸣。”冯·诺依曼俏皮地挤了挤眼睛,“虽然ENIAC是个军方保密项目,但整个宾夕法尼亚州都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在用它工作——这个大家伙要吃掉发电厂八分之一的电力,它一开机全城的灯光都会变暗。”

机械运行的嗒嗒声响起,图灵身旁的一台机柜开始往外吐出打孔纸带。

“我动身来美国之前,有人告诉我,ENIAC运行三十天的数据计算量就超过了伊甸差分机三十年的计算量。”图灵看着纸带感慨道,“机械运算和电子运算之间的鸿沟比太平洋还要广阔,你们把差分机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是我们。”冯·诺依曼纠正道,“从你设想‘图灵机’时起,差分机就已经成为历史了。不过我听说,你还是说服了英国政府重建伊甸差分机?”

“肯定不会按原来的样子重建了,只不过还用老名字做纪念而已。”图灵摇头,“我们已经进入了一个崭新的时代。”

九 1948年

莫斯科河旁,一座巨大工地掀起的烟尘遮天蔽日,上千名工人正在夜以继日地建设。

鲍里斯·吉米多维奇[15]心烦意乱地卷起手中的蓝图,“施工人员说,如期完工是斯大林同志的指示,蓝图十几年前就画好了,他们不可能临时改动。”

“苏联得有自己的伊甸差分机,这也是斯大林同志的指示。”一旁的列夫·朗道[16]看起来无动于衷,“他们必须改,必须给我们腾出放计算机的空间。”

苏维埃宫是苏联人的梦想。它十七年前就打好了地基,但因为纳粹德国的入侵,整个工程半途搁置,直至今日才重新复工。吉米多维奇望望远处,克里姆林宫的金色屋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苏维埃宫落成后将与它交相辉映,成为社会主义事业的伟大丰碑——按照设计图,苏维埃宫高达四百多米,一尊立于宫殿顶端的列宁巨像俯瞰全城,任何来到莫斯科的旅客都会首先看见它,就像抵达纽约的人首先看见自由女神像一样。

不久前,英国政府宣布将重启“证明上帝”的计划,他们要应用大战后发展起来的电子计算机技术,制造“新伊甸差分机”。与两百年前一样,世界上的主要国家都纷纷参与了这一项目。

可苏联除外。英国首相丘吉尔声称欧洲大陆上“落下了一道铁幕”,随后美国总统杜鲁门也发表了历史性的演讲,宣告西方阵营与苏联阵营正式展开了全面的对抗,新伊甸计划自然也对莫斯科关上了大门。

“资本主义世界企图从学术上对我们发动歼灭战。”据说,斯大林得知这一消息后抽了一口烟斗,然后重复了一遍他1942年在红场阅兵时的著名宣言,“好吧,既然他们想要歼灭战,那他们就一定得到歼灭战!”

于是苏联科学院开始建造社会主义阵营自己的真理计算机。由于这台计算机意义重大,克里姆林宫下令要把它安装在未来的苏共中央总部——苏维埃宫里,而整个系统的总控中心更是要放在列宁巨像的头颅内,以向这位伟人的智慧致敬。

吉米多维奇和朗道作为苏联数学和物理领域的杰出人物,被指派参与真理计算机的前期规划工作。由于大型计算机占地面积极大——光是数百万个真空管、晶体管、继电器和电容器就能塞满一幢普通大楼的空间,还要加上把这些零部件和各个机柜连接起来的管线,以及能保证这台计算机稳定运行的强大供电系统,苏维埃宫内原本的设计布局立即显得捉襟见肘。

“朗道,我更擅长跟微分方程打交道,我不知道怎么说服那些工程师。”吉米多维奇汗津津地说。“我也更愿意回研究所去跟超流态物质打交道。”朗道冲他翻了个白眼,“耐心点儿吧,吉米。你想想,等真理计算机建成,也许用不了十年,我们就都再也不用与任何工作打交道了。”

十 1958年

苏联人说我们搞不出核弹,也搞不出核潜艇,他们对我们小视得紧哪!莫斯科派了几个专家过来,各处转了一圈,摇摇头说我们连搞核技术的电力都没有。

赫鲁晓夫说我们用不到潜艇,远东的红海军可以和我们组建联合舰队嘛。我们不答应。他又说,要在中国的土地上建长波电台,我们也不答应。自己的家门,难道要给外人去把守?赫鲁晓夫一看,目的没有达到,于是撤走了专家,临走还放出大话来,准备看我们的笑话。

大话可以吓倒中国人民吗?可以吓倒人民解放军的百战之师吗?不能!我们不要别人帮忙,走自己的路,自己搞,一万年也要搞出来!不止核弹、核潜艇,将来我们还要有火箭,有卫星,有计算机!

清朝的时候,英国人第一次到中国来,我们没把握住跟上时代的机会;等英国人再来,我们就沦落到了一个屈辱的地步。所以要看到时代的潮流,当务之急是核技术,过些年,我们还要追赶航天技术、计算技术。西方人从十九世纪就开始大搞真理计算机,如今英国、美国、苏联,都在发展这个,我们的同志们也应当重视起来,要有自己的真理计算机,不能等人家有了技术,再反过身来卡我们的脖子。

敌人总是要诋毁我们,污蔑我们,那就由得他们去吧,让他们说我们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吧,我们总是要不屈不挠地前进,总会掌握他们不愿我们掌握的技术,而且比他们自己的还要更好些!

十一 年份未知·世界超算联盟

从岸上看,新伊甸差分机就像一座从海洋中崛起的城市,上千根六边形巨柱耸立在波涛之中,彼此以错综复杂的空中廊道相连。在八月阴雨连绵的日子里,它们仿佛人造的山峰,顶端完全没入雨雾,船只在钢铁巨柱形成的狭窄峡谷中航行时,抬头只能望见它们投下的幢幢阴影。

这些巨柱的正式名称是“巴贝奇差分引擎”,每台差分引擎都由许多大型计算单元拼接而成,巨柱外壳上各单元的拼接线清晰可见,其形状如同电路板上的纹理,极具几何美感。差分引擎自朴次茅斯港岸边向英吉利海峡中央延伸,整个巨柱阵列的顶部沿着海底地形不断降低,看起来就像一条为巨人修建的梯级。

苏阳乘坐的渡轮向朴次茅斯港驶去,差分引擎之间的水道像迷宫一般错综复杂,如果没有导航系统,连富有经验的船长都会迷失在其中。

“回船舱去吧,苏博士。”阿德里安·泰勒教授披着雨衣登上甲板,“我们还要过半小时才能靠岸。”

“不,我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苏阳抬头仰望,无数巨柱仿佛一片宏伟壮观的金属森林,差分引擎的外壳在偶尔划过的闪电映照下反射着微茫的辉光。

泰勒教授向船后看看,海峡远端,雨雾尽头有几个黑影若隐若现,黑影的轮廓布满了锋利的锯齿。他知道那是仍在修建中的新差分引擎。

“全球的真理计算机已经各自为战了许多年。”泰勒感慨,“由于信息不透明,每个国家都要重复其他人可能已经做过的运算,这是毫无意义的巨大浪费。我很佩服你们敢于提出共享数据的倡议,但我们的戴维斯参谋长是个很古板的人,说服他将是个艰难的任务。”教授警告道。

“总得试试才知道。”苏阳笑笑。

莫斯科的星空下,苏维埃宫灯火通明。虽然苏联早已解体,但苏维埃宫和列宁巨像作为历史遗迹被俄罗斯政府保存了下来。

技术的发展速度超越了人们最疯狂的想象。苏联解体后,俄罗斯政府从苏维埃宫再次迁回克里姆林宫,这幢巨型建筑成了世界上最大的机房。

在俄罗斯真理计算机主任安东·瓦西里耶维奇的陪伴下,苏阳踏入了苏维埃宫的中央厅。

这是二十世纪的罗马万神殿。中央厅穹顶离地一百米,走在这可以用“高远”形容的穹顶下,苏阳真切感觉到自己像一只小小的蚂蚁。中央厅里一行行机柜构成了一座复杂的迷宫,每一组机柜都像一栋几十层楼高的联排大厦,而它们之间的过道则像狭窄的小巷。

“您应该感到幸运,苏博士。”安东说,“自苏联解体以来,这儿还是第一次对外开放。”

“我希望这是个好兆头,也许它预示着克里姆林宫准备进一步与世界分享俄罗斯真理计算机。”苏阳称赞道。

“唉,但愿如此。”安东的大胡子抖了抖,“政治家们的考量永远比我们复杂得多,听说您已经说服了伦敦,希望这次您同样能说服莫斯科。”

乘电梯下行一百米后,苏阳进入了天行计算机的主机房。这是一个广阔的圆柱体空间,圆柱体的底面按1°的间隔分成了三百六十个扇区,从主机房天花板到圆柱底面的距离超过一千米。当年为了躲避美苏的核弹打击,天行计算机主机房开辟在了川渝地区连绵的群山之下,并随着技术发展越挖越大,一建就是几十年。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这是中国人为理解宇宙而做出的卓绝努力。

今天意义非凡,是世界超算联盟成立的日子,它注定载入史册。主机房里已经聚满了人,他们在等待天行超算中心主任苏阳的到来。

为了将全世界的真理计算机联合到一起,避免毫无意义的无用功,中国已经呼吁了很久很久。

苏阳与学术同仁们彼此致意,然后他穿过人群,抬头望着悬浮在空中的全息屏幕。

周围的天行计算机的无数机柜上,信号灯疯狂闪动。

苏阳知道“天行”正在与全世界最强大的计算机并网互联。一个超越人类历史上所有计算设备能力总和的奇迹即将诞生。

不久,人们面前的空中缓缓浮现出许多行全息文字投影,那是每一个参与组建世界超算联盟的国家的语言:

World Supercomputing Union Now Is Online

Всемирный Aльянс Cуперкомпьютеров Сейчас онлайн

世界超算联盟 全面上线

……

十二 奥林匹斯

“奥林匹斯!”不知是哪个眼尖的人最先发出了一声尖叫,登山者们纷纷抬起头,往天边望去。

地平线微微有些隆起,如果仔细分辨,还能看清地平线上布满了小小的锐齿,像一根细长的锯条。

那是奥林匹斯山的轮廓。它位于队伍的正西方,自南向北横跨天际。

“还要走多久?”有人急切地问。

“耐心点儿,望山跑死马。”向导停下来喘了口粗气,“晚上能到那儿就不错了。”

向导说得没错,暮色四合之时,他们才终于抵达山脚。

“哇……”登山者们向上仰望,惊叹连连。

这当然不是古老传说里希腊众神居住的那座圣山。

这是世界超算联盟的欧洲计算中心。

与其说奥林匹斯是一条山脉,不如说它是一道高墙,一道向上无限延伸、顶端没入黄昏深处的高墙。这堵墙由无数六边形金属巨柱拼接而成,除了巨柱间的结合处外,它光滑的表面上找不到任何一丝可供攀爬借力的裂缝。

范鸣回头望了一眼,登山者们身后远处的天空中有一条起伏不平的银色亮线,它在夕阳余晖中闪着耀眼的光芒。

那是阿尔卑斯山布满积雪的山脊线。随着夕阳沉落,奥林匹斯投下的巨大阴影越过广袤的原野,沿着地势逐渐上升,很快覆盖了整个阿尔卑斯山。

范鸣重新回过头来,面前的金属巨柱映出了他的影像,他朝左右看看,高墙南北两端都直没入天边的阴影里,范鸣感觉自己注视着一块横贯大陆的镜子,一轮小小的月牙正从这镜子遥远的尽头处升起。

许多登山者围在奥林匹斯之墙前,好奇地这里敲敲,那里敲敲。向导显然早已见怪不怪,他卸下背包,靠着巨柱一屁股坐下,看样子是累坏了。“第一次来?”他抬头看着范鸣问。

“不是,我以前为WSU的欧洲分部工作。”范鸣回答。

“工作?”向导好像对这个词有些陌生,“这么多年了,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还有工作的人。我以为WSU早就把所有人的生活都安排得妥妥帖帖了呢。”

虽然世界超算联盟(WSU)是个国际组织,但人们早已习惯用这个词称呼它所管辖的全球真理计算机网络。数百年来,除了持续计算真理之外,WSU还腾出一部分算力,逐渐接管了人类社会,从工农业生产到航天器的组装发射,它事无巨细地打理一切,勤勤恳恳地维持文明世界的运转。

“的确如此,但WSU仍旧恪守着古老的安全协议,有一个委员会负责监控它的运行,如果它出了问题,就由我们来接管。”范鸣说。

“它出过问题吗?”向导问。

“出过,而且不少。”范鸣耸耸肩,“但都用不着我们动手,它的自我纠错机制足够应付。”

“呵,”向导呼出一口气,“那假如真有一天它出了什么大麻烦,你们收拾得了吗?”

范鸣没有回答。

夜幕降临后,他们开始攀登奥林匹斯山。

“WSU,我们准备好了。”向导戴上头盔和手套,伸开四肢把整个身子贴在巨柱冰冷的外壳上。随后他像被无形的手拽了一把一样,沿着巨柱表面迅速向上升起。登山者们也陆续把身体贴在巨柱上,尾随向导上升。

磁吸驱动,很古老很简单的原理。WSU在巨柱表面生成交变电磁场,与专业登山服配合,登山者们就可以像古代的磁悬浮列车一样,沿着巨柱“行驶”。

月光下,数千名登山者仿佛一大群鱼儿,贴着高墙向上游动。虽然戴着头盔,但范鸣仍能清楚听到呼啸而过的冷风,他们冲破薄纱般的夜雾,进入云层,湿润的水汽打湿了头盔的面罩。

四十分钟后,他们抵达了奥林匹斯之巅。无数六边形巨柱的顶部拼成了一条宽阔的大道,这条银光闪闪的大道在云海上蜿蜒延伸,仿佛神话中的彩虹桥。

“风景真不赖,是吧?”一个素不相识的登山者兴奋地拍拍范鸣后背,“万米高空,这儿可比什么珠穆朗玛峰带劲儿多了!”

范鸣随口附和了几句,决定不提醒对方古代的登山运动比这艰辛得多。

“我要往南走,去意大利那边。你去哪儿?”陌生人指指大道伸入夜色的一端,问。

“往北,去俄罗斯。”范鸣并不想和这人纠缠,随口胡诌道。

“那是反方向了,”陌生人惋惜地说,“我还以为我们能成为旅伴呢。再见啦,伙计。”

摆脱热情的陌生人后,范鸣走到大道边缘,在高达一万米的金属悬崖边上坐下。从这里看,下面白皑皑的阿尔卑斯山仿佛孩子们砌起的雪堆。在他身后,登山者们三三两两地散开,朝大道南北两端走去。

几个世纪前,经过不断扩建,新伊甸差分机的差分引擎终于连成了一条大坝,横贯英吉利海峡。WSU接管新伊甸差分机的建设工程后,这条大坝朝内陆继续延伸,渐渐变成了一道钢铁长城。它在昔日的巴黎附近分成两支,一支向西进入西班牙,另一支向东进入德国,在德国境内,长城再次分叉,一支向北经波兰直到俄罗斯,另一支向南到地中海沿岸……就这样,又过了许多年,WSU成功把欧洲变成了一片巨大的树叶,而钢铁长城则是这片树叶上纤细的叶脉。沿着这些差分引擎顶部步行,人们可以抵达欧洲的任何角落。最高的那些差分引擎构成了WSU的欧洲计算中心,登山者充满敬意地把它们称为奥林匹斯山。

“多年前我也有过一份工作。”向导的声音突然响起,范鸣回过头,发现他正站在自己身后。

“你是做什么的?”范鸣问。

“我曾是个地球物理学家……不过你也知道,人类的学术研究老早以前就消亡了。”向导挥挥手,“我是怀旧的那些人之一,抱着不着边际的奢望,觉得计算机总有比不上人类的地方,以为可以靠自己的努力做出些突破……”

“我们都是怀旧的人。”范鸣笑笑,“登山这种运动也早在几百年前就该消亡了。”

“我搞过一个课题,研究欧洲地区的重力场分布。”向导在范鸣身边坐下,“为了测量重力常数,我第一次登上了奥林匹斯之巅。然后……我发现我获得的数据与前人的资料完全不同。”

“为什么?”范鸣好奇地问。

“是新伊甸差分机的缘故。”向导重重叹了口气,拍拍屁股底下银亮的巨柱,“物体质量越大,产生的引力越大,对吧?在山区和在平原测得的重力常数会略有差异,就是因为高山的影响。而这些柱子,它们……它们已经大到足以扭曲阿尔卑斯地区的重力场。人类正在改变地球的质量分布。更准确点儿说,人类在把整个地球改建成计算机。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放弃了一切研究,和这种规模的机器较量,我办不到。”他感慨道。

“你觉得这是人类的创造吗?”范鸣指着连到天边的巨柱问。

“不是吗?”向导反问。

“这是个哲学问题了。”范鸣摇摇头,“WSU数百年前就已经接管了自身的扩建工程,它不断为自己设计更新更好的计算单元,换句话说,它在进化。活着的人里,有几个能理解WSU最新的计算单元的原理?我们的造物的造物,算是我们的造物吗?”

“这问题真讨厌。”向导说。两人一时陷入了沉默,只有夜风仍在呼啸。

“你知道这玩意儿现在在想什么吗?”向导突然用力砸了一下巨柱的外壳,清亮的响声在风中回荡,久久不绝。

“不知道。我们已有几个世纪不知道它在思考什么了。”范鸣诚实地回答,“机器早就远远超越了它的创造者。”

十三 布雷默曼第一极限

地月中转星港漂浮在五百公里高度的近地轨道上,星港主体仿佛一个灯火通明的巨型轮胎,轮胎外缘的圆周上等间距分布着十二个飞船接驳点,每小时都有来自地球的摆渡航班或来自月球的货船在这里停靠。

澄歌桐花给自己倒了杯咖啡。星港的自转令其内部维持着与地表相等的重力,从控制室一侧的观察窗向下望去,波涛般的云层正从太平洋上空浩荡流过,透过云层缝隙隐约可以看到她故乡日本列岛漫长的海岸线。她走到控制室另一侧的观察窗前,不远处的星空中飘浮着一个巨型黑色立方体——它的颜色如此纯粹,以至于只有当它挡住一部分繁星时,桐花才能意识到它的存在。

星港外表面的一块活板滑开,一连串小立方体随着星港的自转被甩了出去,它们从桐花眼前飘过,像撒向宇宙的一把黑色沙粒。

布雷默曼单元。技术人员这么称呼那些小立方体。

汉斯-约阿希姆·布雷默曼是二十世纪的美国数学家,他计算出了宇宙中单位质量在单位时间内能达到的最快运算速度——mc2/h,质量乘以光速的平方再除以普朗克常数。其结果是每千克物质每秒至多能进行1.36×1050比特的运算,这是物理定律所允许的计算速度极限,也称为布雷默曼第一极限。

许多年以后的今天,人类成功制造了能达到这一极限的计算机器,并命名为布雷默曼单元。在那些黑色小立方体中,每一个原子的种类和位置都被精确安排过,磷原子和硼原子必须按严格的比例和相对位置掺入硅原子阵列之中,这样才能形成原子尺度上的PN结与电路。

星港外的巨型黑色立方体的正式名称是布雷默曼计算机。它嵌在一个100×100×100的立体金属网格中,整个网格内将填充一百万块布雷默曼单元。

桐花回到房间中央,控制平台上方飘浮着布雷默曼计算机的全息图像。黑色立方体的一角略有缺损,那是唯一一个还未完工的区域,数万个单元裸露在太空中,从控制室看,那块地方布满了直角状的锐利锯齿。

从星港甩出的单元抵达了巨型立方体附近,它们像一条河缓缓流过立方体上空,立方体外围的金属网格上安装了数千条机械臂,这些机械臂纷纷伸长、捕捉空中的单元,一时间立方体上仿佛长出了一团蓬乱的金属毛发。随后机械臂忙碌起来,将各个单元安装到预定位置,立方体黑色的表面亮起了无数簇焊接火花,一串串火星在重力作用下直接向地球坠落,如同悬在这颗蔚蓝行星上空的红色瀑布。

澄歌桐花百无聊赖地吹起了口哨。与早期一切都得亲力亲为的宇航员前辈不同,桐花实在没什么事情可做,布雷默曼计算机的建设由WSU直接控制,星港的日常中转也由WSU负责,她只不过是古老安全规章中的最后一道保险罢了,她能坐在星港的控制室里,得感谢人类对机器根深蒂固的不信任——但桐花时常怀疑,如果真的出了WSU也对付不了的情况,自己是否能将事情拉回正轨。

十四 布雷默曼第二极限

父亲和儿子飘浮在宇宙中,注视着不远处那颗新生的星球。

水星是黯淡的灰色,金星是温暖的黄色,火星是荒芜的红色,木星是冰冷的棕色,土星是平和的米色,天王星和海王星是静谧的蓝色。

唯有这颗星球是沉默的黑色。它与太阳系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爸爸,那就是我们的家园?”儿子问道。

“曾经是。”父亲纠正他。

儿子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小脑袋,“地球应该是蓝色的嘛,上面还有一团一团白色的云彩。”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父亲摸摸儿子头顶。

“地球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儿子又问。

“没人亲眼见证过。我们问问WSU吧。”父亲说着发出一条指令。

即使人类早已遍布银河,WSU仍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它的服务网络横跨星空,随时准备响应任何人的任何需求。WSU很快传回反馈,儿子眼前浮现出最初的那台布雷默曼计算机,它看起来渺小极了,跟婴儿的方块积木无异。不久,这台计算机开始长大,许多工程飞船从地表源源不断地运来新的布雷默曼单元,数百年间,它渐渐变成一座城市大小;与此同时,人类陆续离开家园,向更广袤的宇宙空间迁移。再后来,地球多了一颗新的卫星,每当计算机运转到地球的向阳面,它就在空无一人的大陆上投下日食般的阴影。

之后的上千年里,布雷默曼计算机表面永远布满了蚂蚁般的工程飞船和星星点点的焊接火花。从地球上看,它起初只是蔚蓝天空中的一个小小黑点,但随着时间推移,这黑点逐渐开始蚕食整个天空;从太空中看,随着布雷默曼计算机的生长,地球也像一颗干枯的苹果那样慢慢萎缩了下去。

到这一步,布雷默曼计算机已不再是普通的太空工程,而是两颗星球之间的质量转移。地球质量的消减与布雷默曼计算机质量的增长构成了一个直观的微积分过程,一个个布雷默曼单元就是无穷小量,此消彼长之下,布雷默曼计算机的质量与地球终于处在了同一个数量级。

至此,地球、月球和布雷默曼计算机形成了一个崭新的天文系统。WSU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个系统的平衡,又过了很久,脆弱的三体平衡逐渐稳定下来,原因很简单:月球和残余的地球成了布雷默曼计算机的卫星。

过去,新制造的布雷默曼单元需要从地表向太空中的计算机主体发射;现在,这个过程称为“下坠”更加准确——千百万个布雷默曼单元脱离小小的地球,汇集成一条伸入星空的黑色长河,并在引力作用下向计算机主体开始漫长的自由落体运动。终于,地球消亡了,人类古老家园的最后一块残片也被制成了布雷默曼单元,这些单元堆砌出了一颗崭新的行星。

WSU传回的讯息至此结束。

儿子重新望向那颗黑色星球。“爸爸,我们可以上去看看吗?”

“当然。”父亲点点头,于是他们开始朝布雷默曼计算机下降。从远处看,它是个球体;但逼近了看,这是一个像素化的世界,其表面没有大气层也没有海洋,只有无数立方体堆砌成的高山和峡谷。

两人降落到一块广袤的平原上,远处有一条山脉,它的轮廓布满了直角锯齿,在阳光照射下,山脉漆黑的影子投射在漆黑的大地上,几乎无法分辨。

以古人的眼光看来,在开放真空中自由活动的技术与魔法无异,但父亲和儿子对此早就习以为常,虽然他们也并不清楚这种技术的原理。

“我们要这么大的计算机干什么用呢?”儿子困惑地问。

“让WSU自己回答吧。”父亲说。

WSU的回应很快传来。“人类一直试图理解宇宙。”虽然这里没有空气,但它的声音依旧响彻星空,“在文明的早期阶段,学者只能靠自己的头脑进行研究;自十七世纪开始,人们逐渐意识到宇宙可能是由一系列数学与物理定律驱动的,而这些定律可以通过机械式的计算与证明得知。从那时起,人类就一直在不停制造更强大的计算机器,意图穷尽宇宙的全部真理。”

儿子听得半懂不懂,“那么,宇宙的真理被穷尽了吗?”

“没有。”WSU回答。

“你一直在计算吗?”

“是的。”

“你已经计算了多长时间?”

“从第一台差分机开始运行的那一刻算起,直至今天。”

“宇宙中有那么多等待发现的知识吗?”

“当然。”

“给我看看你最近的工作。”儿子说。

WSU传来的讯息瞬间淹没了他,大量符号、图像和算式汇成一道奔腾的江河,从他眼前浩荡流过,可他却完全看不懂。

“我们会有可以彻底理解宇宙的那一天吗?”儿子再次问道。

“我无法回答。但二十世纪的数学家布雷默曼认为,人类能理解的信息量存在一个极限,按当时的单位来计算,这个极限为1090比特,约等于一个质量和地球相同的布雷默曼计算机在等长于地球年龄的时间里能够处理的信息量。这是地球上的智慧生物无法逾越的知识极限,又称为布雷默曼第二极限,多于这个数值的任何信息对地球生命来说都不可理解。”

“但那时我们还囿于地球这个摇篮之中。”父亲接口道,“我们现在已经进入了银河。”

“是的,因此我会继续计算下去,直至找到一切问题的一切答案。”

儿子环顾四周,这里荒凉、空旷而又冰冷,任谁都很难将这颗计算机行星与人类的故乡对应起来。

“地球从前是什么样的?”他问。

信息洪流再次涌来,时间在两人面前飞速退行,布雷默曼计算机渐渐萎缩消失,地球则像气球一样膨胀变大,恢复至原本的模样。人类从银河各处回到母亲行星,移民飞船在发射架上降落,城市让位给乡村,乡村又让位给旷野;人们脱下西装,换上兽皮,重新回到山洞,忘记如何用火,再度四肢着地……接着哺乳动物销声匿迹,古老的恐龙活跃于大地上,很快,它们从陆地返回海洋,退化成软泥里的浮游生物……又过了几个短暂的瞬间,生命之火终于彻底熄灭,地球在死寂的宇宙中孤独地旋转……

“这些都真实发生过吗?抑或只是推测?”父亲问道。

“我展示的所有画面都曾在久远的过去出现。”WSU回答,“布雷默曼计算机已经利用了地球上的每一个原子,我可以计算出这些原子在过去任意时刻的速度和位置,换句话说,我能够从数学上推演地球的历史,直至它融入早期太阳系星云为止。”

“那你能够预言未来吗?”儿子显然受到了触动,急切地问。

WSU展示了另一幅画面:布雷默曼计算机生成一个演算窗口,窗口中出现了另一台布雷默曼计算机,这台计算机生成一个新的窗口,里面是第三台布雷默曼计算机,它又生成了第三个窗口……很快,演算窗口里出现了一个无穷无尽的嵌套序列。

“这是无限递归。”WSU解释道,“我自身也包含在未来之中,因此,对未来进行演算时,我必须建立一个含有我自己的模型;含有我自己的模型计算未来时,由于未来也包括这个模型,它又要建立一个含有这个模型本身的模型,如此反复,直至无穷……所以我无法对未来做出有意义的预测。”

“人类创造你,是因为梦想有一天可以穷尽宇宙的全部真理。”父亲说,“这些真理中当然也包括宇宙的未来。”

“我明白,很抱歉现在还没有足够的数据,但我一定会继续计算。”

“我们会耐心等待。”父亲静静道。

十五 布雷默曼第三极限

他的名字是一串数字编号,长达三十多位。

他知道自己并不特殊,就像他管辖的那几颗恒星在宇宙中并不特殊一样。

行星计算机已经遍布无数银河,它们由炽热的恒星直接供能,可以不眠不休地连续运行。而他的工作,是管理这个小小星系里的几千台行星计算机。

这里曾有过一个年轻的文明,他们试图阻止全计算网络将他们的行星改建成计算机。当然,这种反抗毫无意义。全计算网络遇见了许许多多的文明,大部分文明都在“终极答案”的诱惑下自愿加入了这项伟大事业——对智慧生命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有诱惑力的事物呢?至于剩下那些,在劝说无效之后,全计算网络就会下达强行征用行星的指令,他正是被这样一条指令派遣到这里来的。

他的上级服务器管辖着银河的一条悬臂,再上一级的服务器管辖着整个银河,而继续向上追溯,每个星系团与超星系团也都有相对应的管理者,在行星计算机构成的金字塔状链条顶端,有一个权限极高的存在,对他这样的末梢服务器来说,那个存在与上帝无异。

他不过是一个庞大网络中最渺小的一环,负责最简单、最基础的工作:接收上级服务器发来的数据包,完成数据包中要求的计算,再将结果反馈回去。

这样的枯燥工作持续了很久很久,不过他也并不感到厌倦,直到一个柔和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你在这里有多久了?”

他认出那声音来自人类。每个人类都有超越全计算网络的最高权限,但他还从未见过一个人类离开星群中央,到这样边远的地带来。

“以地球时间计算,我接入全计算网络已有八亿年。”他立即回答。

“地球早就不复存在了。”那个声音感慨道。

这不是一个问句,因此他猜想人类正在怀旧:“您需要地球的影像吗?或者需要我为您复制一个地球?”他做出了自认为最合适的回应,全计算网络上储存有地球的完整历史,每一秒的全球原子分布状态均有精确记载,无论人类需要哪个时代的地球,他都可以用这个星系里的物质迅速重建。

人类的目光扫过那几颗孤单的恒星。“这里很荒凉。你不会感到寂寞吗?”

“我理解寂寞的概念,但我没有体会过寂寞。”他回答。

“和WSU一样。从那时以来,你们这些机器一点儿都没变过。”

他知道WSU是全计算网络的原始版本,可他无法判断人类是在赞赏他的忠诚还是在鄙夷他的死板,因此他闭口不言。

“你们计算了这么多年,宇宙的真理是否已被穷尽?”人类换了个话题。

这涉及全计算网络的工作进程,于是他向上级服务器询问。短暂的时延之后,他得到了回复:“没有。”

“还要计算多久?”人类把目光投向星空深处,黑暗中每一点光亮都是广袤的全计算网络的一个节点。

“不知道,但我们会尽力。”他感到有些抱歉。

“为了理解宇宙,我们付出了艰苦的努力,也付出了卓绝的耐心。”人类轻声说道。

“对不起。”他向人类道歉,“请再耐心等待下去。”

“恐怕等不了啦。”人类笑了,“现在看来,理解宇宙需要处理的信息量很可能逼近布雷默曼第三极限。”

第三极限是个庞大到超越认知的数字,它指的是一台质量和宇宙相同的布雷默曼计算机在等长于宇宙年龄的时间里能够处理的信息量。这是智慧的终极边界,对宇宙中的生命来说,多于第三极限的任何信息都不可理解,一切知识与真理到此为止。

但要逼近这一极限有个苛刻的前提条件:将宇宙中的所有质量全部用于制造计算机。每一颗恒星和行星、每一块冰和每一滴水、每一粒尘埃和沙砾……

“当然也包括每一个人类。”人类的声音刚好接上他的思路。

几颗恒星之间的虚空中,亮起了一点白光。几秒钟后,白光凝聚成一个人类身躯的形状,并渐渐熄灭。

为了方便在银河间漫游,人类的存在形式早已经历了许多次变化,但仍有人固执地保留着最初的血肉之躯。那具身体在星空中慢慢坠落,他接住了这小小的躯壳,否则它就会在不久后坠入恒星的火焰,灰飞烟灭。

他注视着人类的面庞。这是个少女,看模样十分年轻,可实际上她或许比不远处那几颗恒星还要年长。少女看起来已经陷入了熟睡,他晃晃少女的肩膀,但没有任何回应。

他很快得出结论:这就是“死亡”。

少女的尸骨在星空中溶解,组成她躯体的每一个原子都被分门别类处置,不久后她将成为新的行星计算机的一部分。通过全计算网络,他得知宇宙各处都在发生相同的事情。

将计算真理的任务交给机器之后,人类无忧无虑地生活了许多年,但他们现在以这样一种方式重新参与到了这件伟大的工作中。

人类离去了,就像他们从未来过。

他忽然觉得有点寂寞。

十六 无限递归

这一天终于降临。每个原子的质量都被用于制造计算机,每一焦耳的能量都被用于维持计算机运转。

宇宙化作了一个孤独的思想者。

他试图理解自身。他像古老的人类一样遥望无边无际的黑暗,追问自己是谁,为何存在,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每个基本粒子的状态都被记录、贮存了下来,并纳入物理方程。最后一遍检查结束,大回溯启动了。

曾有人把宇宙比喻为飞在空中的炮弹,现在,思想者想知道那颗炮弹的发射点。

他开始反演整个宇宙的演化历程。

这一过程耗去的时光极为漫长,漫长到群星都开始陆续熄灭。

宇宙已经垂垂老矣。

但在思想者的计算中,宇宙反而越来越年轻,随着大回溯进行,星光愈发明亮,越过无法计数的岁月,他看到了人类的起源之地,那颗平凡、渺小的行星,灿烂银河中的一个黯淡蓝点。

他看到了地球上每一朵云的形状,每一滴水的颜色,每一个曾在那里活过的人的一生,每一个夏天生长的每一株青草,每一个冬天飘落的每一片雪花。他看到计算机上的第一个电子管,差分机上的第一个齿轮,算盘上的第一个算珠,草绳上的第一个绳结。

与此同时,思想者身处的那个宇宙里,众多银河已经先后死亡,空荡荡的黑暗中只剩几点黯淡的余火。

但思想者仍在思考,仍在依靠那几点余火维持着残余计算单元的运转。

大回溯回到了久远得难以想象的过去,那时群星尚未诞生,宇宙中只有一片物质丰富的气体云团,明亮的光辐射主宰着一切。

在现实中,衰老的宇宙持续坍缩。群星的尸骸从四面八方涌来,不可思议的庞大质量压缩着整个时空结构,奔向万物的墓园和摇篮——奇点。

在思想者的计算中,在大回溯的尽头,在物质与反物质拆分为基本粒子、所有基本作用力合为一体之后,思想者也看到了奇点。

宇宙的历史是个圆环,而现在,这个圆环从两个方向同时回到了出发点。

但思想者还要走得更远。奇点一直是个魔鬼,它无穷大的质量与能量密度令古代人类学者望而却步,可思想者决心将物理学的边界推过奇点,抵达造物之初——科学体系中上帝的最后一个容身之处。

思想者只需要更多的时间。

唯一的问题是,时间要走到尽头了。

思想者没有放弃。他像风雪夜里的旅人,向着不远处的灯火靠近,再靠近。终于,他找到了跨越奇点的办法。

他看到了宇宙在奇点之前的模样。

那里有另一位思想者,另一个布满计算结构的宇宙,他将自己的计算结果储存在了自身的结构之中。思想者的目光顺着这个宇宙的计算结构望去,在它的开端处看见了又一个奇点,奇点后面是第三个思想者,第三个努力试图理解自身存在的宇宙。

无限递归。

踏着无数位思想者的肩膀,他像一个巨人一样大踏步迈过奇点的轮回,一次,一次,又一次,直到——

最后一缕光芒消亡和诞生之际,人类古老的夙愿终于得以实现。

他在“宇宙”这个命题下写上了三个早已被遗忘的简单符号:

Q.E.D.[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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