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素娘的应允之后,鹿白难抑兴奋之情,吃过早饭,她去药斋拾掇完新进的药材就匆忙跑到房里去收拾包袱。
十八年来,鹿白从未离开过长白地界,更未曾见过城镇街市。城镇会像师父、素娘、抑或是大哥二哥说的那般繁荣喧闹,广厦万间,车影如流吗?城镇里的医斋又是什么样子的,那儿不像雪栈这么冷,一定不是冰砖所砌。药铺呢?药铺想必相去无几……不对不对,师父寻的方子向来特别,所收容的药材种类定有差别……
长久以来埋在鹿白心中的疑问如今正逢春日煦风拂地,一个个忍俊不禁地破土而出。
“阿白,这么开心?”
素娘见鹿白一个人在房中憨笑不断,还难得一见地坐在铜镜前打理辫发,一时间喜忧参半。
“唔……嗯!”
鹿白见是素娘,立即停下喃喃自语,说道:“素娘,明日我就准备启程下山。这几日,二哥和师父若是从湖底回来了,您就先帮我打个圆场,免得他们担心。”
“你既心意已决,素娘也不多啰嗦什么。只有一件事,阿白你须得记住,对于江湖人事,切莫过多流连,当归则归。”
一提及江湖,素娘的神情总是瞬时间凛若冰霜,比师父鹿静观看着还要正颜厉色,让人没法不对她肃然生敬。因此鹿白偶尔会好奇素娘的前半生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鹿白眨巴眨巴眼睛,默默地颔首,隔了一会儿才细如蚊蚋地“唔”了一声。
素娘的忧心并非没有理由。鹿白单纯无心机,不会拳脚无法自保,最要命的是她还有“死骨更肉”的本事。一旦闹的众人皆知,她必定会成为众矢之的,或得之,或杀之。
然而看着面前这个白水鉴心的姑娘,除了“长白老鬼”这个被交付的名分之外,她应有属于自己的命运,该走自己的路,而一个旁观之人又怎么能忍心将她永远留在这苍茫的荒山之上。
素娘方才一脸的厉色此时冰释成温柔的笑意:“阿白,素娘研了几味药,你带着。若有意外,也好防身。”
鹿白略感意外地接过素娘手上递过来的几个蓝底白花的小瓷药瓶,凑近鼻尖,逐个嗅了嗅气味。
软骨散,见血封喉,雪上蒿,嗯?这个是……
一种含混不清的陌生味道,蛇床子、桂心、定粉……鹿白瞳孔倏地一颤,一抹红晕腾地染上了耳稍,居然还有步步摇(一种服用后会春意盎然的药物)……
鹿白羞地气急败坏道:“素娘,怎么竟是些毒恶之物,还有……这步步摇是何用意嘛?”
素娘捂嘴笑道:“阿白你羞什么?又不是让你给自己用的?你比素娘更谙熟于药用,该知道有些时候步步摇比另外几种效用更快,服用者在药抵肾脾之前会即刻昏迷半个时辰,你也便于利用这个时间脱身嘛。”
“给别人用就更不应该了!”
鹿白心中一阵燥热,明明窗外冻土还尚未彻底消解,为何指顾之间,宛如炎夏。
她一股脑儿将拿几瓶药塞进衣服里,眼神流离地对素娘言道:“多谢素娘,我会路上小心的。只是在山下近郊游走而已,素娘不必担忧。”
隔日一早,未央之时,鹿白便作别素娘。
白云镇熙攘如旧,鹿白走走停停,一路瞠目结舌地细细品鉴着酒绿灯红、鸡鸣狗吠的人间烟火气。这是十八年来,她见过的最热闹的场景。尽管素娘的嘱咐不断地在心底回旋,有意无意地将她的脚步带离那些贩卖奇异志怪玩物的摊贩。然而她还是抑制不住,被眼前所有的新鲜事物撬动了魂魄。
她轻快地和着不知道哪里的散曲班子传来的鼓点,计算着酒肆门口叠了一层又一层的酒坛。她审度着街上擦肩而过的汉族姑娘的发髻,发现她们并不像靺鞨人好辫发,而是喜欢在头上插很多奇奇怪怪的金银棍子。她还跑到汉人的医馆门外窥探,可惜门上隔着布帘子只得无功而返。
“卖泥人咧,新制的泥人,鬼仙人和三徒子,走过路过的都来看一看咧!”
鹿白一听见“鬼仙”二字,不由得停驻了脚步。她走到叫卖的小贩跟前,瞧见他的摊位上摆着几个略粗制滥造、花花绿绿的陶土人像。
“哟,姑娘。听说过鬼仙人和三徒子吗?”小贩一脸谄笑道。
鹿白微微点头道:“这些都是谁啊?”
小贩指着一个白眉长髯的小人道:“这个就是传说中的坐观湖底二十年的鬼仙人鹿静观。”
这三个就是他三个得意门生:“鬼影鹿赤,鬼剑鹿青和令人闻风丧胆的‘长白老鬼’鹿白。”
鹿白心里顿时咯噔一声。“闻风丧胆”?本姑娘到底在江湖留的是何等稀奇古怪的名号?
随着小贩的指向看过去,名为鹿赤的小人披着熊皮,浑圆的身材,粗粝的面容。嗯……傻不愣登,还算写实。
名为鹿青的小人手脚纤细,一双狐媚眼,手持一柄黑色长剑。嗯……这个也不错,看着就想揍他一拳。
接下来的这个……鹿白怔了半晌,人身之上套着一个犄角还没去的鹿头,双臂的末端长着一双可将人分秒撕裂的野兽般的巨爪。
鹿白花了好一阵子才把惊掉的下巴装了回去,她难以置信地问到:“这个是……谁啊?”
“姑娘,刚刚不是说过了么,这个就是鬼手鹿白啊!”
“不可能!鹿白怎么可能是怪物?!”鹿白的眸底浮出了一丝怒火,近乎要把手上这个四不像回炉重塑了。
“姑娘你这就不懂啦,鬼影和鬼剑常在长白上下游走,见过的人很多,所以自然是按照口口相传的印象造的。可是这鬼手鹿白呢,鲜有人谋面,只知其容貌似鹿麋,品貌、年岁、甚至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但是你想想,鬼手做的是死人的交易,世人对他是又敬又怕!但凡他有个常人的容貌,也不至于隐居长白这么多年不露面,所以大家都猜测他一定是个恢恑憰怪之人!”
“你胡说!鹿白才不是这样的!”
鹿白狠狠地放下泥人,气鼓鼓地转身就走。
“哎,这哪来的丫头,脾气这么大!差点儿把我的泥人摔碎了!”小贩见鹿白身形渐远,不屑地嘟囔道。
怪不得素娘说江湖人事不得流连,第一天入城就见识了!什么嘛?没见过就没见过,至少做个人样,一个鹿脑袋插人身上算是什么东西,连个犄角都懒的削!还有本姑娘好歹也算是个纤纤玉手,那两个大爪子是什么意思。
鹿白边走边不时地打量着自己的双手,小贩的话不绝于耳,弄得她愈加烦躁。她一路骂骂咧咧地就晃到了城外。远远地她望见围场周围设下的几房营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