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和收益并存的地方,其外围总是会形成一些人群汇集之所,一为守备,一为跳板。蕨墙关便是这么一个地方。
万兽山连绵广大,像蕨墙关这样的地方少说也有七八处。路上往来山城之间的人并不是非常多。
偶有遇见的,看到他们一行,除了眼露惊羡之色外,便各行各是。有自命不凡上前来打招呼的,基本上都是冲宫惢来的,‘白龙’便成了搭话的由头。
辛良、元波、元济三人虽然保持风度,但也没什么好脸色给他们,宫惢也不是招蜂引蝶的性子,三言两语打发走了。
一路所见所感,陈让不由得想起在中谷区曲山时的经历,那时候自己也是行气境的实力,算得上是饱受磨难。时过境迁恍如昨日,也不知道金毛怎么样了,黄月的十年之约,倒是只剩两年,自己却连阆阙在哪都不知道。
正遐思间,已经到了蕨墙关口,关中常人看到这头白毛巨兽,敬畏地躲得老远,让出好大一条道来。
见这五人一兽并无跋扈之举,于是又恢复了平时模样。
有人牵着一匹风姿神骏的高头大马,在那里吆喝:“卖牛哩,卖牛哩,山南荡草坡套的上好牛!”
陈让看了看辛良几人,只见他们没有任何异色,其他外人也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拍了拍坐下这白毛大兽,心下嘀咕:蹄兽是龙,马唤作牛,真是奇哉怪也,有意思。
古圣先贤造字,都是象形拟声写意。牛字取的是牛头之形,是带角的。马字是取的全形,有四蹄飞扬之态。
他不由得问道:“这是牛?”
辛良一愕,怪道:“是啊。”
“为什么叫牛?没有别的叫法吗?”
“一向都叫牛啊。”
“那是谁最先叫的呢?”
“这就不知道了,历来如此吧,大家都是这么叫的。前辈,这有什么不对吗?难道这牛还有别的叫法吗?”
陈让摇头一笑,“没有,随便说说。”
他想起李伯源曾经讲过的一则故事:幼皇登基初坐殿,权臣弄了一头驴到朝堂上,说是偶得一匹宝马,特意敬献给皇帝。立即有数位大臣赞叹真是一匹好马,溢美之辞倾泻而出,其他大臣随即争先恐后纷纷赞叹,当殿作赋成诗,好不热闹。恰时这驴子放了一屁,离驴屁股最近的那人正好腹中纠结,此时计上心来,一副享受的样子说真是一匹神驹,连屁都这么香。于是又有大臣用手招来嗅,说气味才来才来,真真是香。唯有一位臣工进言,说这是驴子,这权臣欺君罔上,该当庭杖毙。结果其他臣工一致都说这是宝马,反扣了他一个欺君之罪,被杖毙殿外。
这故事说的不过是结党擅权玩弄朝政,一时之得而已。
而这处世界就连修行之人都以马为牛,颠倒错乱不以为怪,反以为常。也没有人站出来正名,其能量威势之大,用意之吊诡,让人细思生恐。
陈让收起对这个世界的轻视。辛良四人眼界毕竟有限,他们没听闻过云击青冥的人物,不代表就没有。不能感悟大道,不代表不能修成强大的实力。就像器宗的种种丹药,可以吃成堪比元神境的肉身。
宫惢嘻嘻笑道:“荡草坡的牛都是我大池国朝廷管制的,这人是睁眼说瞎话哩。前辈,白龙真的给我吗?”
陈让叹了口气,这是她问第六次了,点头说:“给你。莫非你要我现在就从白龙背上跳下去你才安心?”
宫惢嘿嘿道:“我是怕你一走,白龙不听我的话,也跟着跑掉了。到时候前辈你说我已经把白龙给你了啊,你自己管束不住,白龙自己来找我的,这可怪不得我,我也没办法。那我就真的没办法了,我总不能让一大帮人整天守着牠啊。”
陈让看似随意地侧身伸手在巨兽额头摸了摸,对宫惢说:“牠会跟着你的,不过你要是対牠不好,那就两说了。”
除了用修为压制外,他还模拟了颙燚镇慑。跟角英相处,也学会了跟妖兽传递意念,做到这点不难。
宫惢怪道:“这就行了?”
陈让顾左右不答话。宫惢将信将疑的默了一默,偏头对辛良三人低声说:“这就行了呢?”
辛良只能说:“前辈是世外高人,手段自然是高明。”
他不正面回话,宫惢皱了皱眉。元济谈论存在感不佳,动手的本事很是不错,这时豪起来说:“不管怎样,在山里都不怕,到了这里,降服了就是。”
他是显然没搞清楚哈数。
话音刚落,几人感觉一片阴影覆了过来,抬头一看,只见一朵乌云亘在头顶,五个人影依稀可见。
被人跨在头顶上方,陈让感觉有些不快,但也没有发作,一催白兽,往前方窜了几丈,脱离了阴影笼罩。
那乌云上的五人倒也不是针对他们,甚至都没把他们放在眼里,白龙对于行气境修士来说是难得的神骏,对于他们而言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乌云拔高了几丈,向蕨墙关大府而去,陈让感觉心神一清,像是拂去了一层灰霾,这才发现,那团乌云有点不简单,竟能不知不觉影响到他。指着说:“这些什么人?”
四人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以为他是不敢出头,又要在后辈面前顾全面子,在装不知。
辛良心思灵变些,开口道:“应该是四搫柱之一罗霄派的长老,看那乌云像是南厄真煞母气火云,是罗霄派的根本大法。这乌黑火云最是让人烦闷焦躁,而且他们自己也是暴躁的很,动不动就不计后果地打将起来,还极护短,以大欺小的事也常做,很是不要脸皮。所以甚少有人招惹他们,就连我们三圣境的人也是一样,倒不是怕了他们,实在是难得跟他们纠缠。正因为如此,罗霄派的人就越发肆无忌惮了,也不知道他们千里迢迢来这里干什么。”
恰在此时,旁边一高楼中走出一个火红色身影,带着戏谑之意的嗤笑声传来:“论护短和不要脸皮,哪个比得上你们三圣境,万兽山浅山抓头坐骑,都有三个长辈护着。”又看着陈让道:“这位道友倒是面生,不知是哪一家的?”
这女子气质倒是跟红绡有几分相似,但给人的感觉更锋锐刻薄。
陈让呵呵一笑,不搭理她。红衣女子见状冷哼一声,舞弄起一团红黑色的真气云,向那团乌云追去。
元波道:“这女的好像是罗霄派真传弟子陈芳儿吧?”
辛良点头:“现在应该叫陈维芳了,不管怎样,罗霄陈家,能入族谱排上辈分的女子都不简单。”
宫惢啐了一声,不服气地说:“论资排辈什么的,陈家就兴这些虚的,嚣张个什么,等我到她这个年纪,修为肯定比她高得多!”说着说着掩口笑起来,又意气风发地说:“等我风光八面的时候,她就人老花残了!”
这率真性子倒是有趣。陈让忍俊不禁。
天空突然又暗了下来,漆黑的乌云滚滚扩散,里面似有无数火星飞舞。
陈让皱了皱眉,辛良惊骇道:“罗霄派这是要干嘛?这是把南厄真煞火烟罗祭出来了吧?”
不远处的两个修士凑了过来,被陈维芳点破,两人有些尴尬地拱手道:“大池派江中理、江中琳有礼了。”
陈让起身拱手笑道:“散人蒙嵪,见过两位道友。”
他如今已经习惯不用真名了,何况这里还有个主控罗霄派的陈家,贸然报出姓陈,说不定会多出些事端来。
此时乌云中声音滚滚传来:“杜青,交出你儿子杜明,否则我们便一把火烧了这蕨墙关。”
瘦高些的江中琳道:“还请道友帮忙带这四个小辈离开此处。我们去劝一劝罗霄派这几个疯子。”
陈让微笑点了点头:“不妨事,正是要穿关而过,去贵派认个山门。”
心中暗道:劝架是件大难事,保不准把自己都扯进去了,你都说他们是疯子了,这架就一准是劝不成的,我还是走开些好,免得无端惹起一身骚。
江中理连连说:“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此间事了,定当相陪。”
说罢腾云直上,扬声道:“几位道友,有话好说,了断恩怨也不要连累无辜才是···”
陈让直摇头,这还不如不去劝。你们两位是大池仙府的,他们是罗霄派的,你这大声一嚷嚷,不就是当众教训人吗?罗霄派不顶你个心肺透亮的,面皮上都抹不开去。
这哪是劝,这是加一把火。
果然,黑云上一道声音压了下来:“谁是你道友?大池派风大了,随便来个阿猫阿狗都敢在老夫面前说三道四了吗?”
江中理被一股无形大力推得连连后退,落回了地面,连打趔趄,好不狼狈。
陈让也不管他,催起白龙就走。
那黑云中的声音喝道:“谁都不许走!谁敢乱动一步,休怪我无情!只要杜总兵交出那孽子,我们就放你们自在。杜青,你要为了那个孽障,连累全城吗!”
这也太横蛮无理了。陈让嘿嘿一笑,继续前行。
一股黑烟如同山蟒探江,从上方黑云中斜冲而至,拦截在前面,陈让一挥手,将其带在一边,从容抬头说:“我不管你们的事,你们也不要来妨碍我。”
如果是他自己一人,不走就不走了,也无所谓的,他一向不执著于面皮功夫。
然而在四个小辈面前就不得不表现得硬气一些。翼护这四人,算是同时交好了三派中人,展现一定的实力,则能够让这四人背后的人重视一些,当然不是重视成忌惮的那种。
黑云中冷笑一声,“你是杜青请来的援手吧!不要装模作样了,给我死来!”
八股黑烟旋转着笼罩而下,威势赫赫。
有人惊呼:“八股天罗!还真直接下杀手了!”
“这几个后生完了!”
“杜总兵怎么还不现身,这不是坑人吗?”
陈让暗道:当真是不可理喻。
这真气外放的武技法门看起来煊赫盛大,但对于他来说,是华而不实的东西,就是任凭其打在身上,也伤不了他,但总是不好看。
叹了口气,阳丹一转,便有万道金光罩体,迆迆然而行。随那黑烟翻滚,火星飞溅,竟沾染不得分毫,他自不疾不徐。
他完全可以将这黑烟破去,只是不想太过引人瞩目,差不多就行了。
江氏兄弟本吓了一跳,就要过来护持,见状齐齐松了口气。
但罗霄派几人眼睁睁看着那光球中人如同闲庭信步,打不下这出头鸟,哪里咽得这口气?咬牙切齿对着陈让发狠,越是无济于事,越是恼羞成怒,险些都忘来这里的初衷了。
陈让心下怪道:真气外放就是再有技巧,也不可能比刀剑实在,就连外面的妖血人族,在化神境以下也多是依靠兵器相斗,真气武技是找准机会才用的。若是这几人都以真气灌注兵器来斗我,我也没这么容易应付得下来。但这些人只是远远地催发各种武技,原地手舞足蹈地,看起来真是有些好笑。
他也不细想,自己是货真价实的化神境修士,魂魄真定。而且阴阳二气万邪不侵,即便如此,之前还是被稍微影响了心神。南厄真煞火烟罗威名赫赫,岂是那么易于的?那几人又死命的催动,也就是他,换个人早就意乱神迷,骨蚀肉消了。
罗霄派几人也是不明个中关键,只把自己认为最强的手段来折腾,心里窝火。
陈维芳道:“罗伯伯,这人一心要走,就随他去算了吧,我们还是办正事要紧。这里毕竟是大池国呢。”
“真是岂有此理,我罗霄派南厄真煞火烟罗都祭出来了,居然留不下几个小子,说出去也不怕人笑掉大牙,给我继续!”
陈让毫无阻碍地走远,他们反而冷静了一些:“这人修为浑厚,应该是个积年高手,莫非是驻颜有术的老怪物?”
有人不甘地说:“嘿!他的功法克制我等!也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从没见过。”
“不管那衰蛋了。这次来非要把杜明拎回去给门中弟子偿命不可!”
陈让离得虽然远了,这些话他却听得一清二楚,对于蕨墙关的事,他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认定了罗霄派那一群人,毕竟是一派之长,脑子再混也不太可能真正火烧关城,不过是先声夺人的把戏而已。对自己下手,也不过是想要震慑他人,没想到啃不下来,丢了老脸。
他问辛良几人:“杜明是何许人物?”
“杜明是蕨墙关总兵杜青之子,按道理他应该去大池仙府修行的,但他热衷剑道,拜入了元机剑派。十八岁就修成丹气,在年轻一辈中称得上第一。不知道跟罗霄派怎么了,闹出这么大的阵仗来。罗霄派虽然强势,但也不敢跟元机剑派撕破脸皮,怕是就来找杜青这个做父亲的晦气了。”
男的说起优秀的女的,总是津津乐道。但对于比自己强的男的,却不是那么乐意提及,尤其是在自己喜欢的女孩儿面前。
陈让不问,他们只怕也不会说起杜明这个人。既然说到了,以三人的教养倒也不会刻薄其辞。
元济嗤笑一声:“祸不及家人,罗霄派这样做太过分了,杜师兄这时候怕是要请门中长老出面吧。”
元波摇头道:“门中长老不会为这个事出面的,我也听说了一些,这事是杜师兄做得不地道在先。”
元济怪道:“我怎么没听说什么,你怎么没跟我说过?”
元波道:“这别人的事,又不紧要,对于我们来说也就是随便听听的。那天我回来你在练剑,我也就修炼去了,后来表哥和宫姑娘说去万兽山,就忘记了。不说也罢。”
宮惢不耐地说:“到底怎么回事?”
“呵呵,这事倒是有些难以说出口。”
“婆婆妈妈的,快说!”
“呃···杜师兄不知道怎的,跟罗霄派大长老罗业年之子罗营的妻子聂玲玲好上了,两人在碧月湖荡舟游乐的时候不巧被罗营撞破了。这罗营也是个没用的纨绔,沉迷女色。听说他不到十六岁就漏丹了,至今也才是行气境的修为,怎么可能是杜师兄的对手,不过几招,就被一剑杀死,就连跟他一起的几个罗霄派弟子也一起杀了,还有附近几人也被杜明灭口,然而还是走脱了人,把这事翻了出来。恐怕没那么善了的。”
这说着说着杜师兄变成了杜明,有一些划清界限,我们不是一类人的味道。
陈让置之一笑,对于这种事,他一向是没兴趣多谈论的。
宫惢却问:“那聂玲玲怎么样了?”
“这就不知道了。”
‘白龙’是不能飞的,背上坐满了,也不能放开了奔跑。这一路来,走得不快。照这样走下去,得要三四天才能到大池仙府山门。
在这世界上,最好的坐骑还是大型飞禽,但并不是谁都能拥有的,就连宫惢这一国公主都不能奢望。
飞禽最是向往自由,桀骜不驯。多是需要从小养大,还得是主人亲力亲为,直到成年相熟了,才能交由下人打理。
其次便是飞行法器,却只有丹气境炼气士才能随意使用。因为此间没有元晶。
据宫惢说,他们这次进山,原本是想找一窝青雕之类的,却没有如愿,看到这头‘白龙’,宫惢就喜欢上了。
这是一头他们从来没见过的异兽,白龙也是宫惢擅自取的。
陈让想那么多非龙之说,倒是自己着相想多了。但后来所见称马为牛之事,还是真真切切的。
五人一兽走山过野,晃晃悠悠,不觉间天色暗沉下来。
这一带矮山起伏,散落在山脚下的几户农家炊烟淡淡,其后翠竹轻摇,眼前田野青青,更有家犬吠生,野鸟啼林,满目盈耳皆是恬静安详。
陈让心中有感,暗道:我若是不修行,如今也···人生哪有那么多如果,如果得多了,人就容易迷惘,走上了这条路,就该持恒不怠,心无旁骛才是。
蛙声乱起,夜虫吱鸣,也都累了,便在一小河边暂歇。
辛良几人虽然都是出身世家,此番出门却是为了历练,不太熟练地纷纷动手,又去河中抓鱼。水浅无大鱼,巴掌大条的却是不少,不时就用树枝穿了一堆过来烤起。
那一条光带渐渐变成了赭色,一轮明月在其中若隐若现,有如玉带藏珠,纱帷挂镜。瑰美而诡异。
宫惢当先取了两条鱼来‘孝敬’前辈,陈让赏脸,只取了一条,吃一口,发现比自己的手艺差远了,烤得外焦内生,不过还是点头说:“还行。”
宫惢一乐,“我的手艺还行吧?”
“不错不错,还可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宫惢完全没有听出话外之音,自己也吃了起来,连连点头,看来对自己手艺确认了一番。
其实但凡是自己做的,只要不是太离谱,自己吃起来都会感觉好吃。
因为从头至尾投入了心神、情绪,自己吃自己做出来的东西,自有一番成就感,更重要的是此时会有自我认可的潜在意志,味道感受反倒在其次了,吃起来必然会感觉好吃。
宫惢吃完一条,说:“前辈,你说妖兽能变成人样,是真的吗?”
其他三人也凑了过来,天黑起来,那就是一下就黑了,此时月影稀疏,夜风习习,带着泥土草叶芬芳。
陈让呵呵一笑:“当然,人体是得天独厚的修炼之躯,妖兽要修炼到更高境界,就得修成人形。”
“人体这么弱,怎么算是得天独厚呢?妖兽的的身体强得多了。”
“人体全身穴窍暗合周天星斗,气血运转最能修养魂魄。人也好,妖兽也好,修炼都是以血养气,以气养魂,神魂是最重要的。”
元波叹了一声:“神魂,这个东西太虚无缥缈了,也不知道我们有没有可能修到养神的境界。”
辛良点了点头,默然一瞬,说:“现在说这个太早,还是踏踏实实修行到丹气境,增两百多年寿元,也算是长生了。有了时间才有机会。”
宫惢嗯了一声,“好怕变老,我要修炼!”转眼又一惊一乍:“糟糕了,我今天说错了话。“
“怎么了?”
“我说等成我风光的时候,陈芳儿已经是人老花残了,那我不是咒自己要上百年才能···啊,呸呸呸!”
几人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