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门开,玄门关,一重两重三重关。
幽冥塔,数九层,九层之上镇妖魂。”
离水河边,芦苇轻荡。八九个娃娃围成一圈,拍着手,蹦蹦跳跳的唱着当地流传的童谣。
“你们说,幽冥塔到底有没有妖魂?”一个略微大上一两岁的男童,突然问大家。
“我爹说没有!”他右手边一个拖着小辫儿的胖小子接过话头,微微抬着下巴,以颇具权威的口气,否定了童谣里的传说:“我爹在玄山上砍柴,从来没见过什么塔,也没见过什么门!”
“说不定是你爹爹看不见玄门呢?”另一个男孩对这个说法进行了质疑。
胖小子依然自信,说道:“我爹爹每天上山,这座玄山差不多都让他走遍了,若真有什么玄门,那准定有个大大的门,我爹爹怎会看不见呢?”
孩童们你一言我一语,争论着传说的真实性。
那个年长一些的男孩,则默默无语,望着离水上夕阳映出的粼粼波光出神。
男孩名叫闵川,是村里唯一一个郎中——闵德望的儿子。他娘在生他的时候难产,在他呱呱落地那一刻咽了气。可德望老汉自此之后却更将这个儿子看得重,在他看来,这个小子是媳妇儿的命换回来的,岂有不疼之理?于是更是严加管教,给予厚望。
久而久之,闵川也习惯了一个严父,尽管那严父时常也显得如一慈母。而当他从村里乡亲的口中,听到关于玄门的神奇传说,得知原来在玄山上住着一群神仙似的人,他们长生不老,无拘无束;他们法力高强,飞天遁地,无所不能。他便如所有少年一般,对那仙界无限憧憬,仿佛那便是通往自由之路,强者之路。
但传说毕竟是传说,从老人的口中,从童谣歌中流传的玄门,从来没有被任何人证实过它的存在。甚至包括闵川的爹爹,这个郎中常年在山中采药,对玄山可谓了如指掌,也从未听说过在山上看到过什么门什么塔。久而久之,这个传说终究和其他传说一样,只存在于人们的口中,和孩子们的童谣中。
岁月流转,白云苍狗,闵川也从少年时对玄门的好奇憧憬,变成了青年时对此的付之一笑。
直到那个人到了村里。
确切的说,那是个胡子拉碴的醉汉。
那是在一个秋夜,月光似乎比平常更清朗一些,夜枭也不再啼鸣。万籁俱寂。在月光照不到的黑暗里,歪歪斜斜地晃出一个身影,一步一个踉跄,终于在村里孙寡妇门前扑通一声跌倒,随即便传出鼾声——睡死过去了。
次日清晨,全村人罕见地不是被鸡鸣声,而是被孙寡妇的叫喊声唤醒。当大家围聚在孙寡妇门前,低头看着那个呈大字形仰躺在地上的人时,他醒了。
摸了摸头,皱着眉哎呦几声,耸拉着脑袋,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一步一趔趄推开人群,往村口走去。
突然有东西撞在自己怀里,抬眼一看,地上坐着一个人。
便是闵川。
闵川吃罢早饭,逃了私塾的课,就出来瞎溜达,一来避开那动辄便吹胡子瞪眼打他手掌心的先生,再一来也寻思着上哪儿找点乐子。才从巷口走出,就和那醉汉撞个满怀,奇怪的是,自己大步流星走来,竟被这歪歪斜斜的醉汉撞地翻了个跟斗。
“哎,你,你没事儿吧?”闵川大声问道。
醉汉惺忪的眼打量着眼前的青年,虽然身材看似瘦弱,但一双凤眼颇有神采,入鬓双眉更添了几分威势。笑了笑,夸了一声:“好相貌!”便又晃晃悠悠地走开去。
闵川自讨了个没趣,翻了个白眼,爬起身,嘴里骂骂咧咧,便要离去。
可又听背后“扑通”一声,随即人群里又嗡嗡碎念。闵川回头一看,那醉汉居然扑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哎!”闵川失色大叫,“你,你怎么回事?”说着赶忙跑去推了推倒在地上的醉汉,见他毫无反应,又探了探鼻息,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还活着。”但即便如此,也是出气大于进气,一口弱似一口。再一看人群,都在窃窃私语,还有些人指指点点。
闵川知道他们在议论什么,大声道:“我说,这跟我没关系啊!他自己倒下来的!”虽这么说,人群里叽叽喳喳的声音还是不绝于耳。
管不了那么多了,父亲教过他为数不多的几条做人道理,其中有一条便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背上醉汉,闵川三步并两步往家奔去。
“爹!爹!”一脚踢开门,把醉汉放在床上,闵川喊他爹出来救人。
德望老汉在反复把脉后,捋了捋胡子,似乎颇具信心,随后却又摇了摇头,似乎没什么把握。最后,走到桌前,砚墨提笔,写了方子,让闵川去抓药。
而实际上,德望老汉自己心里也在打鼓,眼前这人气血之盛,脉象之强,乃是老汉平生治病行医所未曾见过的,但此刻却又确是吊着一口气,好似游离在死生之间。德望老汉不知所以,又不敢妄下论断,只得写了几副不痛不痒的调理方子,先喂着再说。念及这乃是他行医至今未曾有的大挫败,不禁又埋怨起闵川这个祸害:“这会儿回家,肯定逃了课。真是岂有此理!”
那人睡了三天。三天后的午后,当闵川在院子里,闭着眼晒太阳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有动静,猛一回头,见那人两手抄在袖口里,坐上门槛,也闭着眼晒起太阳。
“你......什么时候出来的?”闵川有点诧异,是自己睡着了?竟没听到半点动静。
那人享受着阳光的沐浴,嘴角含笑,低声道:“有一会儿了。”
闵川挪步到他身边,问道:“你病好了?”
“怕是,好不了了。”那人又哼哼两声,无奈地摇摇头。
闵川被他的断言弄的反而不知如何回答,便又问:“先生怎么称呼?”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称眼前这个脏兮兮的人为“先生”,只是脱口而出。
“呵,先生......”那人似乎也对这个称呼不甚满意,甚至带点嘲笑,又痴痴地晒了会太阳,才懒洋洋吐出几个字:
“廖无识。”
“......什么......无识?”闵川反问。
“廖,无,识。”一字一顿,重复了一遍。
怪人怪名。闵川心想,又问道:“先生打哪儿来啊?”不仅是闵川,这也是村里,包括德望老汉的疑惑。自打他出现,周边几个村子都打听了,没人知道有这么一号人,从而更加剧了人们对此人身世的疑虑,也加剧了对他留在村子里的不安。
“山里。”廖无识向着玄山,努努嘴。
“山里?”闵川看着地上的黄土,回味着那人的回答,又问道:“你是山里迷了路的?”
“我住山里。”他依然仰着头,闭着眼。
闵川哈哈一笑,说道:“别逗了。山里哪里有人住的地方。我爹常年在山里采药,从来没......”他一下子打住了话头,惊愕地转过头,看着那男子。虽说那嘴角挂着的几许皱纹,显得有些凄苦,但那脸庞却轮廓分明,暗藏威势,双眉虽略微下垂,隐含愁闷,可眼望玄山时,那说不出的超脱感,好似这尘世与他并无瓜葛。
莫不是......?
闵川徒然陷入了童年时候的臆想,不禁出了神。但随即又嗤笑道:“山里哪里有人住,你莫不是那猴子变的。”这若不是一个疯人,便是一个骗子——闵川心想。
午后的阳光有点刺眼,闵川低下头,余光打量着那个疯人,他似是睡去一般,气息平稳,神态安详。
“你接下来,作何打算?回山里?”闵川揶揄道。
廖无识不发一言。
再一看,果然睡了。
“居然睡了......疯子。”闵川暗暗骂道。
“今天是初一吧?”廖无识忽然睁开眼,问道。
“是不是初一?”转过身,盯着闵川的眼睛,他又问了一句。
闵川被他吓一跳,愣了愣神才磕磕巴巴回道:“今天......初一......是吧?是,是初一!”
廖无识看似颇为受用,闭上眼,欣慰一笑,面朝午后艳阳,睡了过去。
初一,是夜,无云,银月当空。清凉温柔,冰清玉润,无依无托。院里小风,吹开院外的柳条,把藏在阴影角落里的怪影暴露于皎洁月光之下。
那个黑影逐渐清晰。瘦高身材,黑发披肩,虽是衣衫褴褛,但难掩他清癯容貌。廖无识两步跨出树影,向村外走去。
不远处的墙角下,也有一个人影弓着身子,偷偷跟了上去。那人便是闵川。
闵川睡觉向来警醒,何况家里还多了个陌生人。及至辰时,他便被屋外稀稀落落的声音弄醒,起来一看,廖无识似鬼魅一般飘然而出。闵川心中生疑:大半夜的,这疯子要去哪里?于是索性起来跟过去,想一探究竟。
跟着廖无识出了村口,闵川发现此刻他竟丝毫没了这几日的颓丧和恍惚,步态轻盈,飘飘然如鬼魅一般向前走。约莫半个时辰功夫,两人一前一后,一明一暗,来到了玄山脚下。廖无识足不点地一般,顺着一条小径向山上走去。
闵川心想:“他白天说自己住山上,现在大半夜的又到了这里,莫不是真如他所言,他是从山上下来的?”不由自主也跟着上山。
山里不比平地,到处是落叶和树枝,使闵川的行动变得尤为艰难,他努力不追的太快,脚下也颇为小心,生怕踩到断枝枯叶,弄出声响来,好在有月光照进山里,否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怕是半步也难行。
又约莫爬了半柱香的功夫,廖无识在一块巨石前停下脚步。
那石头极大,夹缝里还生出了一棵矮树,显得石头毛茸茸的,像是一只巨龟趴卧在山林里。
闵川躲在离廖无识十几丈远的一棵树荫下,只见廖无识伸出手,抚摸着石头,嘴里喃喃自语,无奈离得太远,却是听辨不清。
山里的夜风夹杂泥土草木的气味吹来,又逢深秋时节,湿冷寒气顺着脊椎爬了上来。闵川哆嗦了一下。不知从哪里,又传了几声夜鸟的怪叫。
廖无识在巨石下低语着。渐渐地,闵川发现他身上出现了诡异的的变化。只见廖无识身上开始溢出黑气,而听声音,他低语的速度也越来越快,身体开始抖动,并随着语速的增快,抖动也逐渐剧烈。最终,随着一记低喝,廖无识身边的枯木碎叶似被震开一般,迅速向外散去。
若有若无间,似乎也传来一声低喝,回荡在深夜的山林中。
夜鸟受惊,离巢,在夜空中盘旋、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