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的空气湿湿的。马车里不闷了,吹过车窗帘子进来的风有些畅快的凉。
昨夜不是这样的,雨点打在车顶像放烟花,闪电印在车顶像是月影倒垂了,就是不好看,还闪的眼睛睡不着,一两息之后雷声炸在耳朵边,捂都捂不住。
睡着了还总有些奇怪的东西进去梦里。黑的天空,红的月亮,青的人脸,白的大地,断断续续。梦里也在下雨,噼里啪啦雨声盖过人声……
醒了。
唐小栗昨夜没有睡好,所以起的有些晚。
卷起窗帘,窗板是架着的,应该是早间哥哥怕车里闷了,帮忙架起来的。收拾好床被,挪开压着车门帘的挡板,帘子是挡水的,但还是有些潮。探头便看到了正在生火的哥哥和朱先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阿成抬头看了一眼小栗,笑着往车前一指。小姑娘转头看见一盆清水摆在车辕旁,留给阿成一个大大的笑脸,端着木盆回车里洗漱了。
正在鼓弄柴火的朱鸿撩了撩垂下来的冠带,手肘拐了一下阿成,道:“要不要找个大夫看一下?”
阿成白了朱鸿一眼道:“不然?白水意气都压制不住,你探脉也没探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推测出个什么‘邪寒入体’的说法,还是要找个靠谱点的大夫好好看看……”
“那医书上也没记载过这个病症啊……”
“尽快安排吧,我担心拖久了容易出事。”
“嗯。等到了桃儿镇吧,我在那里有暗点。”
唐小栗梳洗好了出来的时候,阿成和朱鸿已经架好了锅在煮米粥。
唐小栗从阿成手里接过木勺,继续慢慢搅拌,这也是熬粥最考验功夫的地方。熬粥最须切记一个“熬”字,熬者,久煮也,越想要得到一锅好粥,就越是急不得。
熬粥的活计被唐小栗接手了,阿成于是从朱鸿手里分过一只串好了的野鸽,放在火堆上翻着烤。
米粥主要是煮给唐小栗的,小姑娘体寒,早上不宜吃油腻辛热——这是朱鸿特意跟阿成说的。
阿成想起这月余来几乎每天的朝食都是烤鸽子烤鸡烤兔……顿觉汗颜无比……
唐小栗偶然瞥到火堆旁有一枚细小竹筒,转头看向阿成,疑惑道:“哥,这两只鸽子……”
阿成目不斜视。
朱鸿头也不抬淡声答道:“嗯,野的,你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旁边的林子里打了下来。”
“哦……”小姑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转头看了看四周颇有些一望无际的青草小原,天清地明,景色优美,偶尔有两只脚上绑了竹筒的野鸽子出没……也很正常。
吃过朝食之后,阿成架好马车,缰绳一扬,马车继续向北而去。
路上朱鸿继续给唐小栗讲那中原江湖趣事,其实也是给阿成普述一下如今的江湖现状。
今天讲到那享誉江南的九曲溪畔的临溪草堂。武夷三十六峰九十九岩,巧夺天工,岩幽谷中的九曲溪更是有“溪流九曲泻云液,山光倒浸清涟漪”的美誉。
地灵自然人杰,武夷地界文运武运俱是浓郁。大骊如今的户部尚书便是出身于九曲溪星村镇的陈磊。九曲溪按逆流而上排出“九曲”,星村镇是第九曲之尽头,也是九曲溪之溪首,山水精华荟萃,才杰辈出。
民间传闻陈磊是那八仙之一的韩湘子应运而生,好巧不巧,陈磊的表字正是那“清夫”。
九曲溪第五曲邻接平林渡口,渡上有隐屏峰、接笋峰、玉华峰等名峰。隐屏峰下有一座紫阳书院,陈磊当年便是在此求学。
与隐屏峰相峙而立的玉华峰下,便是临溪草堂了。临溪草堂,钟灵毓秀,最为称世的一处,就是门内只收女子,且不禁弟子婚嫁,发乎情,止乎礼即可。
“有记载说啊,临溪草堂开宗祖师与紫阳书院初代山长是眷侣关系,因而草堂与书院之间才能有这近百年的好交情。江湖上对此多有臆测,无外乎往那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上靠。这句也是我跟你讲过的《诗经》上的一句话,本意是那贤淑美丽的女子,正是君子的良配,不过俗人往往解出俗意用为俗句而已。紫阳书院山风端醇,临溪草堂也是首重礼制,两家虽然是邻居,但是从没有传出什么龌龊来。紫阳书院现今的山长张楠翁公,是我很敬重的一位长辈,而临溪草堂的山主方嫣,曾经也是享誉江湖的一代女子宗师。按照草堂的传统,如今草堂的少山主应该正在蹈履红尘,这次去临城,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你们还能遇上……”
依小姑娘平时的性子,这样的江湖事讲到一半时小姑娘就要打岔问东问西了,今天能一口气讲这么多,还真让朱鸿有些不习惯。
果然,一转头就是小姑娘满脸纠结欲言又止的表情。
察觉到了朱鸿的目光,小姑娘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般,深吸一口气对朱鸿郑重道:“朱先生,我觉得这是不对的。”
朱鸿先是一愣,然后微笑点头示意小姑娘接着说下去。正在赶车的阿成听见唐小栗终于忍不住说出来的话,也转过头来笑着看向小姑娘。
唐小栗攥着手指,字斟句酌,一脸严肃道:“朱先生,哥哥,我觉得今天早晨我们吃了烤鸽子是不对的。”
虽然已经预料到唐小栗要说些什么,但见小姑娘如此郑重其是,朱鸿便也正冠端坐,伸手道:“请讲。”
唐小栗本来就在纠结,现在看见朱先生这么严肃,差点急得瘪嘴,语气更加小心翼翼,道:“朱先生你说过,君子无故不受禄,受人之禄,就要忠人之事。今天早上我们吃的鸽子,脚上原本绑了竹筒的,那个是人家用来寄信的,所以那个鸽子应该不是野鸽子,应该是人家的信鸽,我们吃错了……”
转转眼睛,见两人还是浑不在意的表情,有些气急,就噘起嘴来:“还有这草原旁边根本没有林子,你们骗我……”
终于看到两人低下头作沉思状,唐小栗心下便稍有些安宁。
阿成捏着下巴抬起头看了小姑娘一眼,再看向朱鸿,皱眉道:“太明显了?”
唐小栗瞪大眼睛。
“哈哈哈哈哈哈……”
朱鸿和阿成一起捧腹大笑,前仰后合,震得马车一颤一颤,无人管的枣红马从脖子下的草料口袋里缩出头,打了个响嚏。
看着小姑娘快要到爆发边缘了,朱鸿赶紧止下笑声,呲着牙对唐小栗解释道:“说谎话是我和你哥的不对,我们先跟小栗你道个歉。但那鸽子啊确实是野的,其中一只野鸽子被人在腿上绑了信筒,我们事前也没有发现,信筒上没有写收信之人,反而只写了笔者姓名,‘我是流苏’四字。流苏此人,我已经让人去寻了,从鸽子来处看,应该是在北边四有镇,正好去那边有些事情,到时候一定将信筒安然归还并且赔礼。小栗你看?”
阿成在旁边忍笑忍得辛苦。
唐小栗深吸一口气,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来,最后“哼”的一声,放下车帘钻进车厢里去了。
车厢外又响起震天的笑声,正准备别着头生一下气的小姑娘,不知道为什么,也跟着浅浅笑了起来。
车帘被拉开,钻出个哥哥的头,小姑娘赶紧板起脸转过去。
“哼!”
……
一时无话。
朱鸿继续给阿成讲中原江湖的形势,毕竟此前阿成一直都在南疆,如今中原江湖面貌日新月异,大骊朝堂对江湖武人的态度也多有变辙,阿成听后也好心中有数。
没多大一会儿,小姑娘掀开车帘钻了出来,还是板着脸。
朱鸿便也挑出些有趣的江湖事讲讲。
阿成递给唐小栗两颗酥糖,小姑娘犹豫了一下,接了,那就不生气了。
马车并没有走得很快,期间停下车来吃过了午饭,过了正午后,马车也将要走出小原了。
唐小栗往车后小原多看了几眼。
阿成突然跳下马车,牵马而行。
朱鸿拢袖问道:“怎么讲?”
阿成解下背后的斗笠,笑道:“是苦一大师。小猴子,下车吧。”
三息之后,朱鸿视野中出现一位老僧,自远处来。
……
“见过大师。”
马车停下。阿成三人向面前老僧行礼。
白眉慈目,身披功德袈裟的老僧双手合十还礼,笑道:“阿成小子,好久不见。”
阿成上前搀扶苦一大师,听到大师的话便咧嘴笑道:“一别七年,大师可还安好?”
“阿弥陀佛,时节如流,参禅如旧,身子如故而已。”七年前初见大师时便觉得大师身体瘦削如柴木,如今再看,瘦削已成瘦小了。
“大师无恙就好。大师,这是天机阁朱鸿,这是我妹妹唐小栗。”
两人上前再次见礼。朱鸿朗言笑道:“瞻仰大师多年,却一直未能登临宝刹参见,朱鸿惭愧。”
唐小栗此前从未见过僧人,听哥哥说面前这位苦一大师是他最亲近的长辈之一,此时怕说错话,便只行礼说了句“大师好。”
苦一自来时便笑容未减,眉脸皱缩如古木,一开口便如同活泉润溉古木逢春:“天机老友功德圆满,云隐之时老衲极目西顾,诵念往生祈引老友享去无垢自在法界。朱鸿小友珍重。”
“谢过大师。”朱鸿诚心合礼。
苦一看向唐小栗,伸出左手抚其前额,温声道:“长夜安隐,多所饶益。”
唐小栗只感觉有一股温热气息从头顶缓慢行经四肢百骸,暖洋洋的,眼前更加清明,身体仿佛也轻了些许。
阿成一拍脑袋,问道:“大师,小栗近来夜雨便有噩梦,您有没有什么医治之法?”
苦一待内力走行唐小栗人身大脉三十六周天后,便收手笑道:“此是心疾体虚之症,可往桃儿镇寻桃翁诊治。”
“多谢大师指点。”
“无妨无妨,缘法而已。”
阿成将苦一搀上马车,唐小栗连忙又收拾了一下,苦一看着小姑娘将那柄已经修好的纸伞小心放进暗柜,双手合十唱了一声佛号。
苦一从怀中拿出一部经书,递给阿成,道:“阿成小子,此为《占察善恶业报经》,上下两卷,你可着观下卷,依一实境界,修二种观。此经乃我手录,旁注颇多,你小子再如何不求甚解,亦可辨法自明。”
阿成咧着嘴接过经书。
苦一示意唐小栗坐在自己身边,边给小姑娘探脉,边对阿成说道:“你师父在我寺中盘桓良久,月余前离去,不知所踪,你可不必寻他……”
得,看样子师父蹭吃蹭喝又被大师赶走了。
“……我此来一是为送经书,二是需北上一行,要跟你讨要一物傍身,以应缘法。”
阿成一愣,问道:“大师需要什么?”
苦一指了指阿成左边腰间。
“酒壶?”阿成将酒壶解下来递给苦一。
右边的白水刀轻鸣一声。
苦一收回探脉左手,从酒壶上解下绑绳,笑道:“我观此绳,竟是你小子身上除了这白水刀之外与你羁绊最深之物,也是奇哉,此番却是要与你借它一用了。”
阿成拍了拍白水刀鞘,挠挠头道:“哈哈,想不到它竟然与我如此有缘,大师只管拿去便是。”
苦一将酒壶还给阿成,转头对唐小栗温声道:“桃翁性情超然,若不肯见你,就与其言说你我之缘法,当得见。”
小姑娘感激一笑,弯腰道:“谢谢大师。”
苦一又转头对朱鸿道:“朱鸿小友,若有意,此间事了,可往寺内一聚。”
朱鸿拱手道:“正要叨扰,敢不从命。”
苦一颔首,对阿成笑道:“阿成小子,且捎老衲一程,往北,三里处。”
“好嘞!”
马车继续前行。
马车内。苦一盘膝坐正,双手合十,轻声念道:“世人观法,譬如镜中像自见像,譬如水中影自见影,如静室空响声不别声,如俗子悲苦梦不知梦。若如是取法是非,皆是虚妄妄想分别,增长虚妄,不得寂灭。如是我闻,观心自照,莫向外求。如是我闻……“
一段佛偈。
朱鸿耳边如同惊雷炸彻,佛音回荡不休,念念而生,贯列通达,心宁神明大睡去。
唐小栗眼前掠过处处残破镜像,一一拼接,终不可成,骤然破碎,恍惚睡去。
唯独阿成,斜坐车辕,单手拍膝悠然赶马,拿起酒壶,迎风灌下一大口。
“……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