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访桃翁
翌日清晨,三人早早起来。简单收拾之后,便穿过药坊,去往桃儿镇北边的桃翁住处。
昨日朱鸿已经遣人下过拜帖,又得知桃翁喜卯时入山采药,一般辰时便归,此时去拜访时间应该刚好。
朱鸿路上显得有些疲倦。
昨夜的收官局虽然说是之前就已经设计好的,但毕竟药坊是与人家“借”来的地盘,不是他天机阁的主场,布置人手也无法做到万无一失。事情来到头上,各方势力繁杂,心思浮动,或明或暗,故而昨夜看似稳操胜券其实依旧耗费朱鸿心力极多。
捉捕刺客之后的审讯、敲打甚至反间的运作,朱鸿亲自参与了一些,到得后夜与药坊开始交接时,听到了几个在他看来极有意思的事。
一位江湖人称“千蛇手”的杀手,天机谱地榜上赫赫有名的从二品小宗师,昨夜应当是从土坊偷偷潜入参与刺杀,却在途经木坊时离奇失踪了。说是离奇,是因为暗中监视其动向的人根本不知道他是怎么不见的。
一位青衣富公子昨夜本来在木坊水香阁上悠哉听曲享乐,到子时后却被人发现其跌坐在桃儿镇北门的那座石狮脚下,披发褪靴,手里捧着一个空茶盏,口中喃喃自语“小珠玉盘上,丁当丁丁当”,眼神空洞,状若痴傻,已经疯了。
富公子出身剑南道药商四姓的阮氏偏支,单名一个“杫”字,平日里最好做些附庸风雅的无聊之事,喜结友,喜诗文,喜乐律,皆未入门却自得其乐。此次阮杫被某位族叔带来参与药集,想让其增长一份历练,没想到却莫名其妙遭遇了这么一场变故。阮氏昨夜便见了官,与水香阁对峙良久,最新的消息还没有传来。
还有一件事则是昨夜子时近,有数人声称见到了传说中的嫁衣女鬼,红衣披发,无面,立在坊角老柳枝头,隐隐约约,无声无息,转瞬即逝。
三件事情貌似并无联系,朱鸿却想到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依据阿成在晋安城湖底春和楼所见,魔宗必然也参与了当初的襄城之乱。
十一年前的那一桩桩大变故,到得现在看来实在是都太过巧合了。
典申叛乱得莫名其妙。作为当时江南道两大守边卫军之一“黑甲军”的实权统帅,同四品忠武将军,真正炙手可热前途无量的人物,什么样的原因才能够让他冒着夷九族的风险毅然决然发动叛乱?
而恰在此时,先帝遇刺驾崩。任凭如何推断,典申都不该具有在京城重地层层御林拱卫之下对皇帝行刺的能力,表明此事之中当还有至少一方势力的参与。大骊朝廷对此至今讳莫如深,对民间的说法乃是先帝听闻襄城惨事大恸而崩,虽然十分离奇,但是大多百姓反而深信不疑。
相比此两件事,江南唐家主唐震勾结叛乱之事反而是一件十分不惹人注目的小事了。
如果说襄城之乱背后有一只手来推动这一切,那么在朱鸿看来,魔宗必然是嫌疑最大的那个。
另外一件事,与襄城之乱毫无关联。十年前荒族上一任荒帝骤告身死。荒原仅仅半年动乱,便被当初荒族百盟之一的叱罗氏掌权。
而令大骊读书人颇为诟病的是——被叱罗氏尊为“草原上的红色星辰”的新一任荒帝,是叱罗氏的公主,叱罗晶——并非男儿身。
自叱罗女帝登基至今,荒原虽未称臣国但是每年朝贡不断,大骊北方已近十年未有边衅。
如此作态,一改之前荒原在大骊文人心中“狄夷”“蛮不归化”的形象。如果不是后来的新政使得许多大儒观望起来,说不得早已经有人想要上请天子领了这一份天大的教化之功了。
不是没有人怀疑荒族暗地里秣马厉兵,所谋甚大,只是不论是细作、斥候还是使臣传回来的消息都印证荒族未有南侵的准备或谋划。百年羁縻,许多人不觉得短短十年便能让荒族重新强大狡猾起来。
两年前,大骊于中书省外再设观文院,加设观文院同六品侍郎十二位。左相兼领观文院,主持新法。
朝堂上的事情,等闲江湖人无法置喙。但新法施行,国运动荡,牵一发而动全身,朝廷和江湖之间的关系越发缥缈不定。庙堂诸公呵风聚云,落到天下各处的,雨露有之,雷霆亦有之。
也是两年前,魔宗现世……
诸事牵连,桩桩件件,千头万绪。
正在神游天外的阿成听到朱鸿没来由叹息一句:“多事之秋啊......”
习惯了朱鸿一天天莫名其妙的唠叨,阿成也习惯的不予理会。反正如果朱鸿想要说话,那谁也拦不住他。反过来也是一样。
桃翁居并不难寻。
才出了坊街,就看到一条小溪卧在脚下,流水清澈,不见鱼虾。风从东面吹过来,小溪迎着风弯弯扭扭地远了。
对岸是一大片桃园,如今是农历四月初的时节,已然过了立夏,桃叶繁茂,隐隐见些个毛桃缩在下面,可惜便错过那暮春时“桃花乱落红如雨”的绝美景象了。
正前有道木桥架着,一条小路穿进桃园,里面看不真切,小路的尽头应该就是桃翁住处。
三人走过木桥,阿成回头看了一眼,坊街口的牌坊侧边停了辆马车,辕上一个车夫正打量这边。那车夫没想到阿成会看过来,微愣之后赔着笑点了下头,阿成便也点笑着点了下头。
车夫正要拱手赔罪,那背斗笠的挎刀侠客却已经沿着小径走进桃林。车夫放下手来,心头暗赞一声:好气度!
转进桃林,阿成开口问了一句:“猴子,昨夜说的那药商阮氏,如何?”
朱鸿正在想着魔宗的事,闻言便随口答道:“剑南道药商四姓之一,四十余年前市卖布帛起家的,后来阮氏日渐壮大,不知为何搭上了药坊的关系,改为专营药王山的药材转卖,不过才是十余年的事......”
阿成听到此处,知道是小猴子会错了意,于是说道:“刚才牌坊下面站了辆马车,应该便是那阮氏的了。”
朱鸿恍然,转头问道:“阮氏有问题?”
阿成摇摇头,道:“不好说。只是刚才马车上的车夫,极善于隐匿气息。境界,有些高。”
确实高明,若不是那车夫主动投来目光,无意间牵引了白水意气,自己根本不会注意到他。
见朱鸿陷入思考,阿成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勉励道:“猴子,能者多劳,交给你了。”
说完兀自潇洒前行,抛下一句:“小栗,走,带你寻桃翁去!”
唐小栗看了眼好像张口欲言的朱先生,然后赶紧跟上阿成。
出了桃林,豁然开朗。
太阳已经完全升了起来,黑色的山峦横卧,巍峨无言,吞吐间仿佛将所有的阳光都留在了身前。
初而见之,未知其高,未闻其远。这便是药王山了。
头上白色的云雾缭绕,脚下几条泉水溪流摆下来,顺着山麓,铺开了眼前无垠的田野。田埂间约莫几个老农持锄握镰行走,山口却还不见有采药人出得山来。
近处,十数座木屋分隔了田野和桃园。
乍看,木屋一般大小,都有院落,却是不好分辨哪一座是桃翁住处。朱鸿上前来,领着阿成和唐小栗走过去。
到一处院落前,朱鸿自报姓名,进了院门却发现院子里原来已经有好些人了。
来人大约分为三波。当面五人衣着稍显华贵,当中席子上跌坐着一个衣冠不整口中念念有词的年轻公子,一个管事模样的人物正招呼着三个仆从看顾好那位痴傻公子。想来便是阮氏的一群人了。
靠近院子里那一排药架那里的,四人,白袍遮面,生人勿近。
还有候在木屋前阶下的,三人,都是一身痞赖打扮,却都低眉顺眼,面向木屋躬身不语。
而看得院中又有人来,且还是那江湖盛名的“天机生朱侯”,其他两波人无动于衷,倒是当面的这一位管事模样的人拱手上前来,笑脸开了口:“在下阮钧,阮氏药铺一偏堂管事,久闻天机阁主之名,如雷贯耳,不曾想今日能在桃翁宝居得见,幸会幸会。”
朱鸿也驻足笑着回礼,口称惭愧道:“朱某不务正业半介书生而已。倒是阮氏药铺,声名在外,家学井然,腾达显赫正是应有之义。”
阮钧便又笑着上前一步。
眼瞅着两人开始“过誉过誉”和“不敢不敢”相互攀起交情来,大有相见恨晚的意思,阿成面上滞了一下,心下“果然如此”的同时,也把目光自然而然的瞥向了院落之中。
首先引起阿成注意的,是那四个白袍人。气息古怪,又不像是武人,偏偏周身气机流转浮动,独具气象。大抵猜测了一下其来历,并无所得,便暂且放下,转头看向那有些倒霉的阮氏公子,阮杫。
四人中一个个头较矮的白袍人投来目光,阿成并不在意,只当不知道。
不知为何,那阮氏公子的目光慢慢从手中茶盏挪开,抬头怔怔迎上阿成。
阿成眯眼。
一刹。
好似回魂一般,阮氏公子眼中不再空无一物,停下喃喃自语,突然大叫一声,挣袍踢靴。三仆从下意识将要阻拦,那阮杫复又倾倒下去,无声无息,俨然是昏迷了。
如此变故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场间众人尚且来不及惊疑。
下一刹,惊天变故又起!
只见那背着斗笠的刀客周身气机陡然鼓涨开来,地上沙尘溅起,朱鸿、唐小栗和那靠近的阮钧三人被推得往后腾腾倒退数步,小姑娘更是直接跌倒在地上!
与此同时,几乎没人注意到出现在院门口的一位老翁和其牵着的一个小女孩。
朱鸿仓皇间惊愕抬头,却是看到了阿成平静肃穆的侧脸。但见阿成立在院中,双眼微合,左手虚握成拳,右手翻转向前成掌,整个人便如同在风暴中立足安静下来。只是场间气机牵扯依旧,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沙尘席卷而起,阿成露在衣外的脸面手脚等均开始出现裂痕,如瓷器釉面冰裂纹,隐隐有血滴渗出,没于翻卷尘土中。
那个头矮的白袍人与身旁一人对视一眼,便将出手。
倏忽天地间一声清鸣炸破,阿成腰畔白水挣锵不休,又一声清鸣,场间众人只觉一道白虹骤放天地间,袭面而来。光华刺目,又仿佛于极远刹那而至透体而过,涤荡神魂,须臾间天地便成了黑洞洞一片,所有思绪就此散如尘埃,几乎便将白虹都忘了。
如此思绪游荡在黑暗虚无中,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无穷久远,待思绪终于聚合重归身躯,众人睁开眼来,却见一位老翁正用一木杖抵住那刀客的后心。院落当中,无风无尘,落针可闻,仿佛刚才众人所见所感俱是幻影而已。
老翁持木杖在阿成后背连点数下,最后一指点在阿成头面某处,转头说了一句话,便拄杖往木屋走去了。
声音苍老却有力,众人都听得真切,乃是对着已将那倒地的小姑娘轻轻扶起的一位扎辫小女童说的:
“小西,带他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