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刚从探访室回来。前来探视他的是他的女朋友森夏恩。她说她得了癌症。当然,隔着电话和玻璃,他摸不着也抱不到她。他说他差一点就动手砸那厚厚的抗震玻璃了,但他转念一想,那样做不仅不能给她以安慰,反倒会折断自己的手腕。他在我们中间扫了一圈,眼睛里依旧燃烧着怒火,仿佛在等着我们对他的克制表示赞美。
走廊尽头的牢房里关着几个有自杀倾向的女人,她们经常把一些下流的话写在肥皂上,滑到我们的牢房,就像在奥运会上掷冰壶。所有有潜在自杀倾向的犯人,无论男女,都被关在监狱这一小片区域里。我们从来没见过那些女人,只听过她们的声音,看过她们的字。一般男性犯人大概都愿意和女犯做邻居,但因为看不见又摸不着,这样的邻居关系颇令人沮丧且毫无意义。我宁可用十倍这样的待遇换台好一点的电视机。我们墙上那台已经实在看不下去了。每天有一半时间都是黑屏,只能听到声音,要么就突然砰的一声把人吓个半死。
我坐牢这段时间,自杀监视这片监区并没有出现死亡事件。监狱里确实死了一个人,但此人不在A区北翼,而是死于禁闭室。那天我妻子正好来探监,监狱长在等候室里把死者的物品交给了他悲恸欲绝的妹妹。我妻子并没有打听死亡事件的细节,她很震惊,而我也不想给她压力。可在我心里却把那个场景演示了一遍又一遍。我给自己想象了一个兄弟或姐妹,我们相亲相爱,一起长大,他不幸入狱,精神崩溃,走了极端,我们再也没有活着见过一面。最后他只给我留下一个装有他私人物品的小袋子,袋子很轻。
A区北翼没有死过人,至少我熟悉的人都活得好好的。可乔治的女朋友得了癌症,我们一个个也像吃了苍蝇似的浑身难受。当你和自己熟识的以及深爱的人分离,情感便会成倍放大。你的头脑犹如一个清晰无比的棱镜,每一种情感投射进去,都会折射出七八种不同的情感。我们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位置负责——简单而言,大家谁也不比谁无辜。然而只有当你身陷牢笼时,感觉才会格外痛苦。
我们都为森夏恩感到难过,与此同时又不免担心乔治。他是个性格暴戾的孩子,动不动就想揍人。女朋友身患癌症这件事对他本就敏感的情绪无疑是火上浇油。我一直在用浸湿的厕纸做象棋棋子,“象”即将完成,虽然看起来像极了“卒”。乔治坐在他的铺位上说,他女朋友的头发都快掉光了。说完他就哭了。真正的哭泣,声声呜咽令人心碎。
“她得癌症多久了?”一个狱友问。
“她——呜呜——今天——呜呜——才查出来。”
作为我们这间牢房里的百事通,我表达了自己的疑问。我说森夏恩的癌症有点蹊跷,谁都不可能刚查出癌症就开始掉头发。
“掉头发是化疗的副作用。”我说,“如果她刚刚确诊得了癌症,不可能今天就开始化疗。”
乔治一向有暴力问题。那是他成为我们这间牢房里的第五名成员之初就首先声明了的。他说他爸爸经常让他和他老爸那些酒友的孩子们打架。他们甚至还会下注赌上一把,就像他们的孩子是斗鸡或者斗狗。我的质疑无异于揭露森夏恩是个骗子,为此我已经做好了吃乔治一通老拳的心理准备。可他没有揍我,于是我继续用湿厕纸做我的象棋棋子。
乔治终于不哭了。他躺在床上,眼睛盯着黑漆漆的电视屏幕,仿佛他能看到里面的节目。
我一直认为是森夏恩撒了谎,也许她几个月前就已经查出得了癌症,只是苦于没有勇气当面告诉乔治。然而在A区北翼和乔治做了几年狱友之后,我忽然意识到撒谎的很可能是乔治本人,是他编造了女朋友得癌症的故事,目的自然是为了博取同情。
他躺在那里,盯着电视,竖起耳朵听扬声器里的声音。电视里显然在播某部肥皂剧,而他听得津津有味。这感觉多像听广播剧,或者偷听,仿佛真实的情节就发生在煤渣砖墙的另一边。剧中似乎有绑架情节,一个操着南方口音的疯子声称要两百万美元的赎金。我们听出人质是剧中的主要人物,所以知道她不会有事。也许她以为自己快要死了,但那怎么可能呢?不过,当一回人质对她也有好处,或许她肤浅的灵魂能受到一点点激荡。这时扬声器中砰的一声巨响,电视机后面冒出一缕黑烟,随后便哑然无声了。
我们始终不知道人质危机的结局,不知道它对剧中人物的性格起到了怎样的影响。我猜她从此一定饱受噩梦困扰,毕竟她与死神擦肩而过,而电视剧里通常都这么设定。或许和我一样,她醒来时头上也套着纸袋子,等着某人把噩梦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