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八月的一个早上,大风肆虐,天上乌云密布,远处传来了轰隆隆的雷声,随时都会下雨,不过,比洛多一点儿也不担心,因为他相信邮局的雨衣非常防水,不管下多大的雨都奈何不了他。所以,不管老天爷想怎样使绊,都无法阻止他坚定的步伐。比洛多往返于山毛榉街,爬上一级又一级台阶,这时候,他碰到了朋友罗伯特,罗伯特刚把邮箱里的东西送到邮车里。
他们很少会在这样的场合下碰面,因为罗伯特拿到邮箱里的信后,比洛多往往已经离开了。不过,这次罗伯特解释说,他昨晚跟一个叫布兰达的美女疯狂了一整夜,睡过头了。两人互相打过招呼后,开起了善意的玩笑,比洛多想继续送信,不过罗伯特拦住了他,这小子有了一段新的艳遇,自然有说不完的话题,罗伯特建议今晚叫上布兰达和她的朋友——那可是个风骚女人——到时候他们可以成双成对地约会。听到这话,比洛多叹了一口气。罗伯特老是想介绍女友给他的这种行为实在令他厌烦。他的这位同事是实在看不惯比洛多这种单身的生活,认为这样的生活方式很不健康,还颇具讽刺意味地给他取了个“力比多①”的绰号,自告奋勇地担任起了“红娘”的角色,恨不得让比洛多跟但凡能动弹的活物勾搭上,还瞒着比洛多在社交网站上为他注册了账号,将他的名字和电话登记在了流行杂志的求偶栏目上。
罗伯特的种种自作主张的行为让比洛多不胜其烦,害得他都不敢接电话了,他的语音信箱也常常被挤爆。但他并没有责怪罗伯特,因为他知道同事的出发点是好的。毕竟罗伯特弄出这么多事情,只是想帮他,但做过头了。罗伯特向来都是这样的人,不过,他还是比洛多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不是吗?比洛多也尝试去喜欢这个人,喜欢他的粗俗、自私、虚伪、投机取巧、撒谎成性的行为,甚至包括他的口臭。
尽管比洛多会原谅罗伯特在性格方面的小瑕疵,但他仍然不愿跟朋友一起到外面鬼混。可罗伯特这小子不是那种轻易打退堂鼓的人,所以比洛多必须找个说得过去的借口才行,还不能太蹩脚了,所以,眼看暴风雨即将来临,他还在绞尽脑汁地想法子。
这时,天空中突然响起了一声惊雷,像是一个巨大的薯片袋在头顶炸开了,天空顿时出现了一道裂缝。大雨倾盆而下,能见度也就几米,罗伯特连忙把邮包扔进车里,邀请比洛多也赶紧上车,免得被淋成个落汤鸡。比洛多同意了,心想等到暴风雨停了再说,于是,他接受了邀请,绕到邮车的另一边。就在这时,马路对面有人大声喊了一句,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比洛多转身一看,发现正是塞格琳的笔友格朗普雷,那家伙一年四季都穿着同样的便袍,正站在对面三楼的楼梯平台上。
格朗普雷打开雨伞,匆匆下了楼梯,使劲儿挥舞着手中的信,他显然是想赶在罗伯特开车离开前把信寄走。比洛多见他什么也不管,走到已经水流成河的马路上。他根本不在意路上有没有水,只管朝他们跑过来,大声呼喊着,叫他们等等,他根本没看到一辆卡车正从瓢泼大雨中朝他们驶过来。比洛多伸出胳膊,大声喊着提醒格朗普雷小心,而卡车司机也将喇叭按得很响,可一切都太晚了。刹车发出尖锐的声音,轮胎划过满是雨水的路面,只听“砰”的一声,卡车似乎戛然停了下来,但出于惯性,车子仍然撞上了格朗普雷,他像一只巨大的布娃娃飞向了空中,跟着又重重地掉了下来,软绵绵地趴在离人行道十米远的地方。
所有的车都停了下来,世界也像是静止了。有那么一瞬间,周围只听到发动机空转的声音,雨水啪嗒啪嗒地砸在沥青路面上,车顶上的声响犹如擂鼓一般。已经完全看不清格朗普雷原来的样子了,要不是还在不时可怕地抽搐几下,怕是会被当成一堆从某人的胳膊下滑落的换洗衣服。罗伯特第一个反应过来,飞快跑了过去,比洛多跟在他后头,他们蹲在格朗普雷旁边,这会儿,那人软嗒嗒地躺在地上,伤得不轻,他的四肢以怪异的角度弯曲着,乱蓬蓬的胡子上沾满了血,虽然下着大雨,仍然没能把血冲干净。那个可怜的家伙还有意识,他用惊恐且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罗伯特,眼睫毛如同蝴蝶的翅膀一样不停扇动着,视线也因大雨变得模糊。他的右手仍然紧紧地攥着那封急待送出去的信,比洛多看到收信人正是塞格琳。
被鲜血染红的雨水朝下水道流去,格朗普雷看来是不行了。他拼命地呼吸着,比洛多看得出来,他快死了,但就在这时,格朗普雷发出奇怪的喘息声。比洛多惊得目瞪口呆,发现这个奄奄一息的人居然在笑。他没有看错,那人的声音刺耳、空洞,不带一点感情色彩,听着非常瘆人。比洛多不由得颤抖起来,然后发现身体哆嗦的人还不止他一个。其他的目击者也被这个将死之人喉咙里发出的恐怖笑声吓得不知所措。格朗普雷继续笑了一阵儿,像是把这事当成了一个痛心疾首的玩笑,他终于不再笑了,突然咳嗽起来,喷出了一团猩红的血。
格朗普雷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别过头去,盯着手中那封被鲜血染红的信,这个时候,他仍然紧紧地把信攥在手里。格朗普雷闭上眼睛,牙关紧闭,他紧紧地抓着那封信,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像是为了证明他最后的那点儿意志。这时,他突然说话了,声音很小,比洛多和罗伯特只得俯身贴在他身上,才能听得见。他嘴里含糊不清地嘀咕着什么,好像是在说什么“换鞋”。说完后,突然一切都结束了。他的眼睑突然睁开,瞳孔放大,目光瞬时变得呆滞了。格朗普雷的眼睛里满是雨水,活像两洼小小的池塘。他临死前的那两个字像谜团一样,让比洛多百思不得其解,到底什么意思呢?有那么一瞬间,比洛多甚至忍不住看了看格朗普雷脚上的鞋,想看看是不是藏有什么东西。但他转念一想,兴许是他听错了,因为格朗普雷在临终前还在痛苦地呻吟,应该就是“回答”的意思。这个词难道不是暗示这个即将咽气的人正往未知的世界纵身一跃,已经准备好进入神秘的来世了?
就在这时,比洛多发现那封信已经不在死人的手里了,准是格朗普雷咽气的时候把手松开了,信也随着湍急的水流进入了下水道。可比洛多突然又在那群目瞪口呆的旁观者脚下看到了那封信,雨水凄凉地打着旋涡,那封信正远离旋涡的方向,往下水道格栅形成的“小瀑布”那边漂流。比洛多像是突然被电击中了,朝那封信冲了过去,他将围观的人群推向车祸发生的地点,他明白自己要不惜一切代价把信拿回来。比洛多跑过去,弯下身子,伸手去够那封信。他感觉自己的胳膊越来越长,拼命伸长手指……想要去抓住那封信……可就是差了那么一点点。信被下水道吞噬了,比洛多也因为惯性一个趔趄摔了个四脚朝天,躺在冰冷的水里。这时,一道闪电划过天际,那一瞬间,比洛多的心骤然凉了,那封信消失在了地下深处,他跟塞格琳联络的机会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