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雪!”
老者饮尽壶中的残酒,对着天地间的茫茫大雪由衷赞道,
他身着一袭黑衣,盘坐在紫屏山山巅,漫天的风雪打在他枯松般苍老却遒劲有力的身躯上,却不曾将他的衣袖沾湿半分。
“老头,咱们千辛万苦上山,就是来看这场雪的?”
老者身后传来一道稚嫩的声音,一位大概八九岁的男孩在风雪中瑟瑟发抖,山顶上风大,他只有扯起嗓子对老者不满的大喊,通红的小脸不知是被冻的还是憋的。
“扬儿,你还记得爷爷给你讲的刀客故事吗?”
老者哈哈大笑,回头对着那孩子问道。
男孩的眼睛忽地亮了起来,“是那一刀斩了恶龙的大英雄,怎么不记得,天下人都记得!”
听到这话的老者眼神黯淡了几分,“如今天下,没几个人还记得那救了万众苍生的一刀咯。“
男孩不解地看着老者,正要开口问些什么,却只见那老者大手一挥,“以前爷爷讲过,那刀客的本事爷爷也有,你总是不信,今日说好了要给你看刀,也是时候了。“
听到这话的男孩眼中的光更亮了几分,似是两颗初生的星辰在风雪中熠熠生辉。“老头,哦不,曹爷爷,你也要斩了一条恶龙吗?“
老者又是一阵大笑,“天下哪找那么多条恶龙。“说到这他又顿了顿,挠了挠白发苍苍的脑勺。“不过也差不多了。”
话音未落,苍穹之中密布的乌云猛然翻滚起来,狂风挟着漫天大雪向着紫屏山上空卷去,云层之上传来阵阵低沉地嘶吼,似乎有着什么生灵在盘旋,
“真是坏人兴致,搅了这一场好雪!”狂风吹散了老者的白发,他站起身,望向头顶的天穹,
那厚重的云天仿佛要塌陷下来一般向他压过来,一双巨大的金色妖瞳从云层中显露出来,直直的注视着山巅的二人,
“扬儿,怕吗?”老者头也不回的问道。
那双妖瞳散发着令人绝望的气息,男孩先以被那狂暴地风云变幻镇住,那巨大的金色眼睛更是让他两腿一软,想开口都难以做到。
然而,一股热气从天灵盖直灌而下,男孩全身的血气似是被热浪洗濯一番,他的面容从惊恐渐渐转而为愤怒,他缓缓地抬起头,与那双妖瞳对视,“不怕!”
老者的大笑声再次回响在山巅,,不羁狂放之意宣泄在天地间每一个角落。
伴随着这声大笑,男孩耳边传来一阵清越的刀鸣,似是上古的神鸟在乾坤中的初啼,天地都为之一颤,
一道流光划破天际,刀鸣声由远及近,那真是一只青色的神鸟,挟着耀眼的神光在浑浊的天空中飞翔,那如青玉般玲珑剔透的羽翼上刻满了肃杀之意,
老者伸出手,接过那一道青色的流光,男孩揉了揉眼,那哪是什么神鸟,分明是一把刀!“青鸾,好久不见了。”青色的刀身清澈地倒映出老者的面容,他摩挲着玉石般圆润的刀柄,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断山海兮斩蛟龙,执刀于夜道不穷!”
耀眼的刀芒从老者手中的青鸾刀暴起而上,斩开了漫天的大雪,翻滚的乌云,金色的妖瞳,整个天穹仿佛被这道刀芒一分为二,
刺眼的刀光照的男孩睁不开眼,更是有狂风裹杂着妖物濒死的咆哮不断呼啸,依稀中只瞥的见老者的身躯挺拔如松,屹立在紫屏山巅。
不知过了多久,天地开始渐渐重归寂静,老者慈祥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扬儿,天放晴咯!”
“这一刀换一天的好天气,曹先生该天天去山上砍一刀。“男子从黄铜壶里倒出一杯热气滚滚的酥油茶,递给坐在对面的曹瑛。
黑衣的老刀客又是一阵爽朗的大笑,双手接过那只青瓷的茶杯,杯上彩釉明艳动人,绘出一幢春日里的烟雨楼阁。
“勒鲁阿妈的东西,草原上做不出这么精巧的玩意儿。“男子见曹瑛对着茶杯出神,笑着解释道。
老者回过神来,对着男子歉意的一笑,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毡皮帐子的门帘被人猛地掀开,
“阿爸,阿爸,我要和曹爷爷学刀!”
苏扬蹿进帐子里,双颊通红的小脸上激动万分,
“学!明日就学!只是学了曹先生的刀,开了头就不能半途而废,白马部的男子汉说到就要做到!”
男子双眼如炬,目光里仿佛传递着什么重若千钧的东西,
苏扬被父亲的目光镇住,但仍然重重地点了点头。
男子的目光柔和了下来,
“去外边接你幺爸吧,约莫着就快到了,雅雅那丫头也在。”
听到这话的男孩喜形于色,一阵风似地又跑了出去。
“大君今日也来紫屏山下,是不是老夫折腾的动静太大了。”
曹瑛抿了一口杯中的热茶,来到折多草原快两年了,却怎么也喝不惯这酥油茶,倒是大君帐中的烈酒合他口味,奈何眼前这位,明明出身草原却又滴酒不沾。
“达宗昌来这,是想要留下勒鲁,五原大会刚结束他就奔我这来了,想必是王庭出了变故。”男子裹紧了身上的毯子,不断捻动着手中的乌木念珠。
“我这儿子,身上牵扯的机缘太多,可能只有长生天才能看透他的路。”男子停住手,长长地叹了口气。
“大释都也信命数?老夫看不懂那些虚无飘渺的东西,扬儿身怀狂骨,又观我斩了那妖孽的一刀,势必觉醒先天刀意,今后的路,靠他自己一人斩出来不就是了。“
老刀客正声道,背后的青鸾刀也发出一声轻微的刀鸣,似是在附和自己的主人。
听闻此言,男子会心一笑,“是啊,路是靠自己来开辟的,我又怎么数得清天上的每一颗星星呢?”
说到这,他话锋一转,向老者问道
“曹先生斩的这条螣蛇,可是那一位的探子?”
老刀客摇了摇头,“和去年的那头狼妖一样,感受不到妖帝的气息,不知道紫屏山的那边是什么情况,但就算是妖帝,有着紫屏仙阵,他也过不来。”
“紫屏仙阵,紫屏仙阵。”男子默念着这道千年前妖界大战时由十余位地仙联手结下的大阵,嘴角露出一丝苦涩。
帐外,被一分为二的云天中倾泄下冬日温煦的阳光,将被风雪笼罩了数月的折多草原照亮,天尽头的岷山也渐渐露出了身影,和这头的紫屏山遥相呼应,
正如这片草原上的白马部牧民口口相传的那首牧歌,“东边一座山,西边一座山,两山之间折多原,西山之外妖万千,东山之外李家天。”
那西边的紫屏山外便是苍莽群山,万妖之国,千年前群妖被逐出人界,便在此处盘踞,东边的岷山接壤松州,乃是大梁朝境内,大梁幅员万里,李氏稳坐天都龙椅三百年有余。
而折多草原隶属敕勒王庭,王庭下辖五大草原七大部落,同大梁在人界分庭抗礼,白马部现任大君达宗昌.穆苏勒便是这片草原的主人。
穆苏勒家族,亦称白马苏氏,敕勒人在三百年中受大梁熏陶,名门望族大多都有着东土姓名,正如穆苏勒家的大君苏延宗,以及他那位名动五大草原的大释都兄长苏延嗣。
牧民们信奉长生天,传说位于敕勒川的大雪山上有通往长生天的道路,大雪山的苦修僧便是长生天的使者,他们通晓巫术占卜,能知前尘未来,遵照长生天的旨意指引敕勒人,
他们被尊为“释都”,敕勒语中使者的意思,白马大君的兄长兰定.穆苏勒便是五大草原的三位大释都之一。
苏延宗正骑着一匹雄壮的骏马来到他大兄的毡帐,这位刚到而立之年的年轻大君面容刚毅,穿着寻常牧民的麻布长袍,腰间悬着一把造型古朴的长刀。
马鞍上还坐着一位同苏扬年岁相仿的小女孩,粉雕玉琢的小脸煞是可爱,小女孩穿着雪狐皮做的袄子,乌黑的辫子上缀满翠玉和玛瑙的饰品,
她靠在大君的怀里东张西望,不时问些什么,灵动的眸子仿佛是雪山夜空上最澄澈的星星,
“幺爸,雅雅,你们总算来啦!”苏扬站在帐外对着二人招手,兴奋的又蹦又跳,自从这位大君幺爸去王庭参加五原大会,他已经数月没有见过二人了。
女孩看到苏扬,笑颜如雪莲花般绽放开来,“勒鲁阿哥!”
大君无奈的摇摇头,轻轻的把女孩抱起放下马鞍,“去吧,和你阿哥玩去,阿爸有事要和你大伯谈。”
苏雅乖巧的点点头,向着堂哥跑去,“这次带你去看我从紫屏山上采的花,可好看了!“苏扬拉起苏雅的小手,话语里满是孩子气的激动。
“幺爸留下吃了晚饭再走阿!“他抬头对着白马大君笑道,
苏延宗摸了摸他乱蓬蓬的头发,语气柔和道“玩去吧。“两个小孩蹦蹦跳跳的走开了,冬日里的残阳下,这片草原的主人勒马而立,草原上的风拂过他棱角分明的脸庞,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满是风云变幻。
“还是折多草原上的落日好看,不像天狼原上的日头,死沉沉的。“苏雅嘟起了小嘴抱怨着,显然这几个月的王庭之行让小丫头很不愉快。
“那是,不管走的多远,还是家乡的景色最好!“坐在她身旁的苏扬眉头紧锁,故作深沉的来上这么一句,把小丫头逗的花枝乱颤,笑声如银铃儿般好听。
“你又学大伯说话!“
“阿爸说的都是听不懂的大道理,这句我倒是一听就懂了,天狼原上的王庭就是金子做的,也没有阿爸,幺爸和雅雅,有家的地方,才是最好看的。“苏扬也不禁莞尔一笑。
苏雅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把小脑袋靠在苏扬的肩头,玩了一天的两人都没有再说话,青草河静静地在两人面前流淌而过,水面上洒满了揉碎的夕阳,在二人眼中闪闪发光。
“就真的要让勒鲁去大梁?“
苏延宗看着远处两相依偎的小人儿问道,三人在帐中交谈许久,趁着剩下的余晖到帐外走走。
“有人在那里等他,长生天也在等他。“
大释都站在他身旁答道,老刀客则在不远处磨着手中的刀。
“我让勒鲁当白马部的世子,你把转轮经传给他,让他去王庭,上大雪山,总会有办法的!”
“达宗昌,这不是光是我们白马部的事,也不光是敕勒人的事,更是事关天下苍生的大事,他母亲是大梁人,这也是他该做的事!”
“折多草原是和大梁交好,白马和松州也互通互市,可是王庭和大梁是有血仇的,武帝北伐的血在天狼原上可还没有干。爷爷是怎么死的,阿爸没有告诉你吗?”
兄弟二人说着敕勒语,一旁的曹瑛听得一知半解,默默地叹了口气,伸出手指弹了下手中的青鸾,伴随着清脆的刀鸣,老刀客在如血的夕阳下放声高歌:
“剑饮三千仇敌血,刀斩八方不平事,
长恨此身无用武,醉里方赏青罗舞。“
穿云裂石般的歌声带着萧瑟的悲怆之意直上云霄,打断了兄弟二人的争吵,老刀客的歌声里带着他的刀意,将某种无言的东西传递给二人。
又是一阵风吹过,曹瑛的歌声戛然而止,慈祥的微笑浮现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回到帐前的苏扬将食指伸到嘴边,背上的小丫头已然睡着了。
从那天起,苏扬便跟着曹瑛学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