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春祭,人间一向有春祭夜游的古老传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问自己。长乐离开了多久,这传统也延续了多久吧。每年这时候,我都会滥用职权给冥界放一个小假,因为长乐告诉过我:凡事皆以苍生为重。那么,我所承受的一切痛苦,苍生不必再受了,也是她口中的大爱吧?起初,黑白无常当然会制止我,这简直胡闹荒谬。鬼门大开,若有恶鬼游荡人间,吞噬百姓,平添我的罪孽,我要被天神惩罚的。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了。小时候听过最多的,就是天神的惩罚了。可明明是我的罪孽深重,天神为什么不惩罚我?我摔碎了天神的一个法器,是长乐替我在天神殿跪了一天一夜;我偷吃了千年雪莲结的果,耽误老冥君净化业障,是长乐替我走过红莲业火,折煞千年的修为。她总是笑着推开痛哭的我,一声不吭地替我扛下所有。我问过她为什么,她说,这都是因果,不可说。
她离开的前一天,找我讨了孟婆汤。我惊恐,我太熟悉她的眼神,以致于每每噩梦,都能无比清晰地想起那个眼神:那是大彻大悟的消亡。我第一次见到她卸下坚韧的伪装,流着泪说:“等我。”
最后,我轻轻在她额上烙下一吻,这样她再回来时,不会忘记我。她没有拒绝。也许她早就知晓我的情意,将这一吻当作她能送给我的最后一个礼物吧。
结束那场大战以后,一切都变了。天神抱着北梦剑跪在长乐宫前,下了最后一道旨意:为阳旭与白玉赐婚。我将长乐留下的信笺递给他,他竟也哭了。天神落泪,天空赤红,海啸奔涌,大地颤动。
后来的后来,天神消失了。北梦剑被白玉带去了天庭,我与天庭断绝了一切联系,不再踏入天庭一步:我再也不想见到那个喝下孟婆汤的人了。他不配,再拥有所有关于长乐的记忆。
“小白。”我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醉眼朦胧间,我望见长乐向我走来。只有一瞬的惊喜,转而为满腔的失落。我晃了晃脑袋,这不是我第一次在喝醉之后见到长乐了。不过都是幻境罢了。敛下眼神,又仰头兀自灌了一口闷酒。
谁知手中的酒瓶竟被人抢了去,我有些恼了,撑起身子努力睁眼,想瞧清是谁如此放肆。
“小白,好久不见。”
我愣住了,什么时候长乐的幻影,也能抢走实物?
她眨了眨眼,一只手抚上我的脸颊问:“怎么,连我都不记得了吗?”
她的手心传来阵阵温暖,我说不出话,疯狂翻涌的思念冲垮我的理智,支配我的身体上前将她紧紧拥在怀里。这一次,她没有再消失。她就是那个,我日思夜想的、没有忘记我的长乐。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一定不会丢下我!”我将头埋在她的发间,贪婪地呼吸着久违的熟悉的气息。我很开心,千年以来孤身一人面对的惊险,终于得到片刻短暂的安宁。她从来都是我的归处,从来都是。
“怎么还像个孩子一样?”长乐没有推开我。她伸手拍了拍我的背,语带薄怒,“怎么瘦了,冥界已经穷到要克扣冥君的伙食了吗?”
“没有你陪我,我都吃不下。”我闷着声委屈地说,鼻息间皆是酒气。
她托起我的下巴,皱着眉头:“我停留的时间不多,要么我就站在这里让你眼睁睁地看着我消失,要么你就乖乖随我去吃一顿饭。”
她一向知道如何能让我妥协。
我没有追问为什么她停留的时间不多,一如当初没有追问她为什么要走。她做任何事,我都会坚定地站在她身后,无论对错。
这是我这一千五百年,吃过的唯一一顿饭。神仙是不用吃饭的,但她总对吃饭有一种执念: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找寻与人世的牵连。她曾经活得太久,活得忘记了时间,活得忘记了自己。
“走了。”她将再次离我而去。
“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她的身影渐渐透明,我上前扣住她的手腕,指尖已是刺骨冰凉。
她不语,回头遥遥望了我一眼,忽然笑了起来。她的笑容是那般灿烂,将夜色照耀得通明。神明不能撒谎,所以她没有给我回答,就是最好的答案。
我知道了。我忍住眼泪,努力笑着送别。
下一次,百年、千年、万年,我都会等。等她再次出现,对我说一声,好久不见。
——白清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