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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夜 伏

雪是不紧不慢、飘飘洒洒地落着,碰到脸上痒痒的。

脚开始发麻,关节开始僵硬,帽子、肩上都是雪,我们已经在雪地里整整地站了两个多小时。

卫健街8栋1号,一座破旧的小院。院子里黑洞洞的,一点声息也没有,只有那只悬挂在一根榆木杆子上的灯笼在寒风中不停地摇摆,发出“哗哗”的响声,灯笼没有点亮,在覆盖在上面的白雪的映衬下,你能辨别出它的红色。

院门旁边停着一辆趴窝的破面包车,是对过郭大爷家二小子花2000元买的“黑”车,准备到农村倒腾鸡用的。树文就躲在车后面的黑影里。靠着硬邦邦的铁皮,又增加了周身的寒意。

“喂!屋里有没有动静?”树文扒着墙头轻轻地喊我。

贴着小院的墙是一个煤仓,煤仓没有门,跟在外面差不多,但至少它有面墙可以挡着刺骨的寒风,所以我在煤仓里比在墙外靠着面包车,顶风冒雪的树文要“幸福”多了。

我朝窗子望了望,灯下,一个佝偻的老妇人的影子映在窗上。

“烟袋油子,还坐在那等呢!”

“这小子今天能回来吗?”

“怎么不能!去年都被郭大爷撞上了!”

“春节晚会都快演完了!我看今天够呛!“

我知道,树文是个电视迷,春节晚会年年不落,大年三十让人家跟我出来蹲坑,真有点夺人所爱。其实我也很焦虑,听他要打退堂鼓,肝火乱窜,可想到这些,火气就没了,谁让是我片儿里的事儿呢,于是我的口气缓和下来。

“别着急,我看烟袋油子的架势,她儿子肯定回来!”

新年的钟声响了,远处近处的鞭炮声如爆豆般传来,院外杂乱的脚步声伴着孩子的兴奋的尖叫声,“二踢脚”在空中炸响,“炮打灯”在夜幕里绽放出绚丽的彩霞。

闹腾完了,人们都回去吃饺子、看电视、守岁。街巷里变得冷清起来。

这是一片低矮的平房,是60年代东安厂为解决职工居民住房困难盖的,老百姓叫它自建房。这一片共有40趟平房,每两趟房门对门。住长了,居民们都在门前用破砖烂瓦垒起了小院,因为没有统一规划,所以里出外进参差不齐,很不雅观。居民们不但不觉得碍眼,还很受用,能放很多舍不得扔的杂物,破家值万贯,老百姓还是实用第一,十多米的空间也塞得满满的。

近年来,高楼大厦天天在盖,原来在这里住的有头有脸、有钱有势的都搬走了,剩下的基本上是工人阶级和无业游民了。这一片共有856户,2860人,男1560人,女1300人,重点人口32人,作为片警的我如数家珍,因为这是我们的主要业务。

烟袋油子孙家就住在8栋1号,紧把西头第一家。

“嘭嘭!”院外传来跺脚的声音。

“树文,咋的了?”

“我的脚都木了,不听使唤了!活动活动!”

我心里一热,赶紧说:“你进院里来,在屋里待着能暖和一些!”

其实我感觉也不好,开始脸像猫咬一样痛,渐渐地已不觉得痛,腮帮、嘴唇开始发硬麻木,手脚已经不像是自己的,原来紧紧握住的枪把已松开,因为那块铁已经变成了冰疙瘩。

“嘎吱,嘎吱。”由远及近,从房西头传来脚踏雪地的声音。

我和树文浑身一振,立即来了精神。

两个身影一转弯向这边走过来,隐隐地传来说话声:

“我说在这儿待到天亮,你非要回家。”

“在你妈家咋住呀,那么多人孩子那么小!”其中一个是女的。

“你这人毛病太多。”

我们俩看清了,是一男一女,女的戴了一条白围巾,男的抱个小孩。男的把小孩递给女的,女的往后躲。

“你抱着,我尿泡尿!”

“回家尿呗!”

“我憋不住了!“

“有病!”

女人接过孩子,男的说着边解腰带边奔破面包车后面的墙根过来,做撒尿状,突觉异样,猛一抬头。

“妈呀!人!”

男的提着裤子,张大嘴,从原地跳了几步方才站稳。女的被他的惊诧声吓得惊坐在地上,孩子也脱了手。

“谁?!”男的壮着胆问。

“同志别害怕,我们是警察!”树文压低声音说。

“警察?大三十晚上不在家待着,在车后干什么?”

“我们有任务。”说着,树文掏出了警官证,男的没敢接,但他看到了头上的帽徽。女的一听不是坏人,立即由惊变恼,她抱起掉在地上包着的孩子。“警察黑灯瞎火不在家过年,跑车后待着干啥?!吓唬人玩儿呀!看给我孩子摔的!”

孩子大概在包猴里儿睡着了,没有听见哭声。

女的愤愤地说:“把人吓死了!我孩子要是吓坏了,你们得负责,你们是哪个单位的?”

男的倒很客气,一个劲地拽那女的:“警察同志,你们别跟她一样,女同志胆小,她吓蒙了。”

“走,走……”,男的把女的推走了。

“有什么任务?准是让媳妇打出来,不让过年了吧?是警察也是个××警察!”飘来女人连讽带刺的话。

“你嘴闭上,警察你也敢骂!胆肥了你!”男的阻止道。

本来树文脸已经冻得通红,现在变紫了,他刚要发作,我连忙隔着墙拉了他一下。

“我们不知道在家过年好啊,我们也有老婆孩子,我们为了谁……”树文低声愤愤地说。

“老百姓也是啥人都有,觉悟不一定都那么高,当警察就得啥饭都能吃,啥气都能受。刚才我叫你进院你不进,要不,能受这闲气!”我说这些是为了给他消消火。

树文脸上依然没有笑模样,他抬手看了看表:“洪伟,我看咱们这是傻老婆等苶汉子,这没完没了地等下去啥时是个头,我都快成冰棍了,不行今天就这样吧!”

我一听就急了:“二十八拜都拜了,就差这一哆嗦了,大半宿都过来了,要走你走吧!”

树文看我有点生气了,念我平时对他的好处,也知道我这个人是一条道跑到黑的主儿。他进了院子。

影子仍旧一动不动印在窗上。

我示意树文向窗子这边走,我要看个究竟——烟袋油子在屋里干些什么。我们悄悄地靠近窗子。玻璃上有霜,看不见屋里的一切,怕里边的人察觉,我俩急忙后退。我碰了门一下,无意一推,门斗的门开了,门没锁,留着门呢!她儿子今晚一定回来!我顿感浑身精神了许多,劲儿也足了。

我缓缓地把门推开,我和树文跨进门斗。北方气候寒冷,为了保温,居民常在桶子屋里接出一块,盖成房子,既减缓了寒气入侵,屋子里还能放些杂物。门斗里一片漆黑,空气中泛着尿臊味。老房子,没有厕所,人们常常把尿桶放在门斗方便。门斗里面就是厨房。我们推开二道门,透过厨房的窗户,屋里的一切都看清楚了:

炕上坐着一位年逾花甲的老太太,头发灰白,一张饱经沧桑的老脸布满皱纹,像一个山核桃,稀疏上挑的眉毛下一双三角眼,高高的颧骨,乌黑的薄嘴唇叼着一只蛤蟆烟吧嗒吧嗒地抽。

这刀砍斧剁般的薄嘴唇我太熟悉了,大宝子跟她的一模一样。大宝子是她的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

那是六年前的腊月二十八,离过年也没几天了,大宝子从外面回来,烟袋油子正在炕上哭,大宝子便问:“妈,你哭啥!”

“我想起你爸来了,那死鬼两腿一蹬走了,剩下咱娘俩,这是过的啥日子。单位给那点钱,月月花不到头,你又整天在家闲着,要过年了,家里要啥没啥!”

“妈!你别上火,不就是钱吗!钱是王八蛋,花了还能赚,我大宝子别的能耐没有,养个妈还养不起?”说着,大宝子就往外走。

“大宝子,你可别给我惹祸了!”知子莫如母,烟袋油子听了大宝子这么说,便有了不祥之感,上去拽大宝子。大宝子笑了:“妈,你干啥?郭三上回和我包土方的活,他还欠我钱呢,我去找他要去!”

烟袋油子半信半疑地撒开手,她以前确实听他说过包土方的事。大宝子趁机一溜烟似的跑了,走到厨房顺手把菜刀别在了裤腰带上。

晚上,天也是飘着大片的雪花,大宝子抿着那薄薄的嘴唇,像一只恶狼一样等待着猎物。

离厂门几百米有一片柳树林,树林旁有一条小道直通家属区,比走大道要近10分钟的路,所以每天下班工人们愿意走这条路。大宝子躲在一个雪包后边,两只三角眼左右瞄着,不时向厂门口的方向望去。

“吱吱……”自行车胎辗在雪地上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自行车快到近前,他看清车上是个女的,白色的羽绒服虽然显得臃肿,可是仍掩不住女孩苗条颀长的身材。

大宝子手持一条长棍,眼瞅车到近前,他在雪包后面把长棍往自行车轮圈里一捅,“咣啷啷”车圈辐条发出刺耳的声音,车子“咣当”一下倒在雪地上,幸亏车骑的不快,如果是一个楞头青把车骑得飞快,棍子捅到车圈里,自行车就会整个翻过去,人非得摔个半死。这会儿,那个姑娘也摔得够呛,虽然侧倒在雪地上,毕竟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大宝子一个高儿蹿上去,像老鹰抓小鸡一样将女孩按住,菜刀架在脖子上。女孩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傻了:“你……你要干什么?”“把钱拿出来!”不由分说,大宝子迅速地翻遍了女孩的裤兜、衣兜,在羽绒服兜里掏出一沓钱。那是女孩单位刚发的奖金。大宝子用手一摸厚度,他知道大约二千多块。挺有钱呢,大宝子暗想。“还有没有?”大宝子不满足,他的手拉开羽绒服向里面摸去。姑娘惊慌中以为他要行不轨之事,就说了一句话:“你别碰我,我正来事儿呢!”这句话像晴空的闪电一样在他大脑划过,触动了大宝子的某根神经。活了二十多年,他没有真正地碰过女人,对女人的隐秘事他始终是朦朦胧胧,神神秘秘。他夜里做梦想过,白天瞎想过,偷偷地盯着女人看过,现在姑娘的一句话,勾起了他的好奇,勾起了他的欲火。眼前是他的猎物,是属于他的东西,他可以主宰和占有。他扑上去,捂住女孩的嘴,连拉带拖弄到雪包的后面像剥鸡蛋皮一样把女孩扒个精光……

虽然案件不是发生在我们管内,但作为相邻的派出所,我们也赶到现场。

雪停了,雪包后一片狼藉。雪地里一个凹下去的“人形”。女孩被蹂躏时间太长,凹下去的雪已被捂成了冰,“人形”的中间,是一片殷红的血迹,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

姑娘已经不会哭了,眼泪和鼻涕在她脸上结了冰,木然地光着身子裹在军大衣里。她的男朋友搂着她在不停地安慰她,年迈的父母在旁边啜泣着。

姑娘是厂里的劳模,工厂对这件事很重视。厂长激动地跟局长说:“只要保证工人上下班的安全,尽快把案子破了,公安局需要我们出钱出车都可以……”

局里感觉压力很大,这个案件性质太恶劣,影响太坏,闹得整个工厂人心惶惶,很多女工已经提出不再加夜班。

破案会上,局长要求根据姑娘描述的特征迅速进行排查。局长话音未落,我马上站起来说:“我看这个人是我管内的大宝子……”

语惊四座。

刑警和局长顿时两眼放光。

……

我带着刑警到大宝子家时,烟袋油子正在厨房里洗衣服,看到我们进来,很是慌乱,手在洗衣盆里不停地倒腾着,慌不迭地问我:“小刘,咋地了?这么多人到我家里来干啥?”她的薄嘴唇在颤抖着。

“大宝子呢?”

“刚才还在这儿呢!是郭三叫去喝酒了吧!”

这时,我听见里屋的后窗“哐啷”响了一声,我和刑警箭一样蹿到屋里,推开后窗,只见大宝子已经翻过后院围墙。我掏出手枪,“砰砰”连放两枪。因为是居民区,我的子弹是朝天上打的。就在这时,我听见一声怪叫,我整个人被从后面抱住,接着是一声撕心裂胆的哀嚎:“你不是父母养的,孩子能犯多大罪,你用枪打他?呜呜——”几名刑警赶紧过来,把烟袋油子的手掰开,我感觉到两臂酸疼。几位刑警疾步跳过窗子向外追去。

毕竟进了门斗,挨着厨房稍有点热乎气,我们浑身感觉不那么冷了。我透过厨房的窗子,仔细地打量着屋里,很简陋,基本上没有什么家具,一铺炕占了屋子的一大半。炕头放着一个烟簸篓,簸篓旁边放着用报纸卷的蛤蟆烟,码成一个小烟垛;炕梢有四个盘子,两盘是水果,两盘是花生瓜子,最边上是一盖帘儿刚包好的饺子。我心一震:她在等人!

“嚓!”烟袋油子又划了一根火柴,薄嘴唇叼着一颗有手指粗的蛤蟆头,伸长脖子,向火够过去,使劲地吸了一口,两个翻鼻孔里散出两缕清烟。

这个神态我太熟悉了,那天她被带到派出所,也是这个样。当时我没有客气,立即让她把烟掐了。她翻了翻眼珠,又吸了一口。这下惹怒了我,我劈手把烟从她嘴上夺走,扔在地上。

她那两道稀疏的眉毛立即倒竖起来,从那嘴唇里甩出带着烟味的话:“你们抓我儿子,我也犯法了?”

我也不示弱:“你包庇你儿子,你当然犯法了!”

“我怎么包庇我儿子了?我一个老太太整天在家待着,没招谁,没惹谁,我怎么就犯法了,你是穿警察服的,你可不能瞎说,我要找你们所长!呜呜……”烟袋油子撒起泼来。

“你儿子明明在家,你说他不在家。你是不是有意骗我们?”

“我自己的儿子在不在家,我为什么跟你说?”

“因为你儿子犯了罪!”

“你说他犯罪就犯罪?你不能凭空拿屎盆子往别人身上扣!”

“我们有证据!”说着我把湿漉漉带着经血的裤头扔到烟袋油子的脚下。

“这是不是你儿子的?”其实我一进屋就已经注意烟袋油子正在往搓衣板下藏东西,只是刚才只顾抓大宝子,没有来得及管这事。当烟袋油子被带到派出所后,我赶紧把搓衣板拿开,盆子里放着大宝子的裤头,上面血迹斑斑。

“这就是你儿子犯罪的证据!”我义正辞严地说。

说实话,当时,烟袋油子也浑身一震,可是她马上又恢复常态,把头一歪,咧开薄嘴唇,露出一嘴黄牙,冷冷一笑:“这个破裤衩子是什么证据?”

“你儿子的裤头怎么有别人的血?这不是证据是什么?”我大声质问。“告诉你,你要态度不老实,我今天就以包庇罪对你刑事拘留!”

一听我这么说,她眉毛竖得更厉害了,小眼睛也冒出凶光:“你凭什么拘留我,我给孩子洗裤衩还洗出罪来了?”

“见着我们进来,你为什么把它藏到搓衣板底下?”

她狡黠地翻翻眼睛,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冷笑:“我藏什么?裤衩子是什么好东西,你们进来,我把它挂到旗杆上去?”

“你看没看见那上面的血?”我有点被她气哆嗦了。

“对,是有血!”她眼睛直直地瞅着我,很认真地说,“可是血都是一样的,我知道是什么血?”从她的语调中我分明听出她的得意,“再说我儿子从小肾不好,他尿血!”

“你……”我气得说不出话。

这时,所长进屋了。

“嚓!”烟袋油子又点着一根蛤蟆头,屋里弥漫浓烈的旱烟味,一直飘进我的鼻孔。在门斗虽然暖和些,但我们已经冻僵了,一时半会儿是缓不过来的。烟袋油子坐在炕上,侧着脸对着我们,两只眼睛盯着窗外。我心里暗骂:“你在屋里暖暖和和的,我们在外面冻着,等抓住大宝子,有你好瞧的!”

那天多亏有所长进屋打圆场,不然我真的没法下台,应当说烟袋油子的刁蛮是出乎我的意料的。所长先批评我们俩说话的态度,然后又向她交待政策,并要她协助公安机关做工作,让大宝子尽快投案自首。所长言语不多,字字叼骨头。烟袋油子态度也老实了很多,对所长说的话不但不反驳,而且还连连点头称是,并痛哭流涕地咒骂儿子该杀,她含辛茹苦把他养这么大白养了。烟袋油子被放了回去。我余怒未消,呆坐在那里生闷气。

所长过来跟我说:“讯问首先要作铺垫,把该问到的话都要问到,把该堵的路都堵死,不能把自己掌握的证据一股脑都端出去,这样最容易让人家钻空子。另外还要针对不同人的不同特点采取相应的办法。”

“不过,”所长咂咂嘴:“像她这样的人,你来对付确实有点难为你了……”

我当时接片儿才半年,工作经验太少。

从那以后,我才在居民的嘴里知道烟袋油子家里的事情。她原来也不是这个样子。她和丈夫都是一家大国营工厂的职工,她丈夫是建筑公司的一名工长,她是这家厂子三产公司的大集体工人。二人结婚以后可以说是很美满。那时她的性格温顺,通情达理,她丈夫很能干,挣的也多,两口子甜甜蜜蜜。可是美中不足,结婚十年没有孩子,两口子盼啊盼,孩子还是没影。天有不测风云,一年夏天,她丈夫在工地指挥吊车往楼上运预制板,吊车上的钢丝绳突然断裂,预制板像小山一样掉下来,将她丈夫实实在在地压在下面,还没等工人们把他从水泥板子底下救出来,他已经口吐鲜血断了气。她哭天喊地地赶到工地,丈夫早已进了停尸间。单位帮她料理了丈夫的后事。她被突然的变故击蒙了,不知道怎样面对眼前的一切。就在她对生活失去信心的时候,肚子里一阵颤动,使她又惊又喜,丈夫的遗腹子——就是现在的大宝子。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孩子呱呱落地。她把孩子看成是丈夫生命的延续,对他百般疼爱,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扛在肩上怕吓着。大宝子十多岁的时候,她下岗了,原本紧紧巴巴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这时有人劝她再找一个,她也动了心,可是凡是跟她接触过的男人都躲她远远的。长期单身和生活的重压,使她性格变得孤僻怪异和暴戾。尤其是对大宝子的溺爱,无以复加,她的中心就是她的儿子,她能为他去死。这样一来,哪个男人还能够奢望得到她的感情呢?

周边的居民说烟袋油子有两个特点:一是护犊子,二是不讲理。

我轻轻地跺着脚,那股木劲儿还是没过来。树文也跺着脚。我比他还强点儿,我脚下穿着一双进口的大皮靴,这是我花了半年的工资买的,就是为了蹲坑用的。即使这样厚厚的皮革,也很快被凛冽的寒风打透了。

“噗叽!”一颗烟过后,烟袋油子薄嘴唇向前一努,脖子向前一伸,一口清痰划着弧线,飞向三米开外的地上。

这个情形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这一带的居民背地里都叫她“鸭子蹿稀”。在大宝子还没有出事的时候,一天我正在片里工作,居委会吴主任风风火火地来找我:“你快去吧,烟袋油子跟老郭家二小子打起来了,她把人家的玻璃都给砸了,还没完没了地在那儿骂街呢!”

我三步两步地赶到老郭家,还没转过房头,烟袋油子尖利的叫骂声已经传过来:“你挺大个人了,不要个脸,那么点儿的孩子你说打就打呀。你家孩子是人,我家孩子就不是人啊。我都舍不得伸手打一下,你长那个手了吗?你再敢打,我把你手指头掰了去!”

这个时候,大宝子已经辍学在家,游手好闲,与社会上的流氓鬼混。他们在校园边上僻静的街道等着学生放学回家,将男学生截住翻兜,把孩子们吃早点、午餐的钱抢去,稍有不从,就一拥而上拳打脚踢。大宝子最坏,打完后,他还要学生下跪,向他们保证不和学校、家长说,第二天还要准时给他们送钱。截到女孩子,他们便嬉皮笑脸,百般调笑。

今天郭老二的女儿郭小蓉正好从这儿过。她比大宝子低一年级,平时邻居住着,经常见面,大宝子素来对小蓉有好感,有事没事爱和小蓉搭讪。但小蓉是好学生,看不惯大宝子吊儿郎当的样子,根本不拿正眼瞅他。大宝子的心里总是痒痒的。

“哎,哥们儿!这丫头漂亮!”这帮小流氓像苍蝇见了血一样。

大宝子变了脸色:“都滚一边儿去!这是咱哥们儿的马子!”

他学着港台电影里黑社会老大的口气。小哥们儿看他生气了,纷纷向后退去。大宝子很得意。他很绅士地走到小蓉近前,要和她单独谈谈。小蓉不肯,他就拽小蓉,小蓉挣脱,他又过来搂小蓉。

二人正在撕扯的时候,郭老二骑着三轮车从市场上回来,一看这个情景,拽过大宝子,便给他一个满脸花。大宝子捂着淌血的鼻子跑回家。

烟袋油子一听大宝子吃了亏,像心被剜了一块肉,舞马长枪地到对门兴师问罪。

气是气,郭老二打完也很后悔。他知道烟袋油子不讲理的劲儿,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才想到这里,烟袋油子已打上门来。

“大嫂,你家大宝欺负我家小蓉,我也是当时来气……”

话还没说完,烟袋油子尖利的骂声已经把他的声音淹没了:“欺负你家小蓉?我们大宝可是好孩子,再说了母狗不掉腚,公狗能上去吗?你养孩子不好好教育,整天画眉画眼四处放骚……”

郭老二嘴笨,气得说不出话,索性好男不和女斗进了屋。烟袋油子哪肯罢休,一边跳着脚一边骂,还不解气,最后又捡起石块砸烂了郭家门斗的玻璃。看见我来了,郭老二黑着脸从后屋里出来。烟袋油子一见,更来了劲儿,拿着石块就要往前上。我示意居委会吴主任把她往后拉。吴主任就推着她往后走。就在这个时候,烟袋油子一扭头,脖子向前一探,薄嘴唇向前一努,“噗叽!”,就见白光一闪,一道弧线,中间隔着吴主任、两位看热闹的群众和我,不偏不倚一口稀痰正中郭老二的面门……

我和树文快要坚持不住了,脸上有些发烧并伴着灼痛,脚好像不是自己的。可是屋里的情景分明是在等人,也就是说,今天晚上大宝子一定能回来。这是我们在此坚守的唯一精神支柱了。

烟袋油子仍旧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一颗接着一颗地抽蛤蟆烟。烟簸篓旁边的烟垛不断在削减,剩下没几颗了。一股股呛人的烟浪从屋里喷到屋外,呛的我要咳嗽,可我还是忍住了。

她抽烟远近闻名,基本嘴不离烟,据说,夏天的苍蝇、蚊子都不往她家屋里跑,她往那一站,苍蝇蚊子掉一地,这传的有点玄了。她的身上的的确确散发出呛人的烟袋油子味,据说,以前很多男人不跟她来往,大多是受不了她身上的烟油味。她的绰号,也是由此而来的。后来,渐渐的别人就忘了她的大名了。

她屋里这烟味儿,我太熟悉了。四年来,我来这间屋子无数次,忍受这种浓烈的烟袋油子味也不知有多长时间了。我回所跟所长说这工作是有害工种,要求配备防毒面具,引得大家哄堂大笑。我到她家主要还是为了大宝子,我觉得不把他捕获归案,绝对是我职业生涯的一种耻辱。

可是不管我怎么跟烟袋油子谈,怎么交代政策,她不是用言语搪塞我,就是一问三不知。问烦了,她不时挪揄我两句:“他身上长腿的,我知道他上哪去了?我家哪来什么亲戚,有亲戚也不来往了,大宝子更不能上那儿去,你有能耐把他抓住,总来找我这个老太太干什么?”

大宝子究竟上哪去一直是个谜,他就像水蒸气一样在这座城市蒸发了,一点痕迹也没留下。但我还是坚信,大宝子和烟袋油子有联系,她知道大宝子的去向或藏身的地方。

后来,三年前的一天晚上,郭大爷和我喝了点酒,闲唠嗑的时候,跟我说,三十那天晚上他出去上厕所,看见一个人翻墙进了院,那个人就是大宝子。郭大爷喝了一口酒,说:“我怕看不准,后半夜我没进屋,一直在门斗里看着。天没亮,大宝子就走了。这回我可是看个真真切切。”

郭大爷接着说:“第二年大年三十晚上又看见大宝子了。这件事我跟谁都没有说,我们两家因为小蓉的事闹过别扭,如果从我家说出去,烟袋油子又得来找茬生事……”说着郭大爷冲我歉意地一笑。

从那以后,我一面四处打听大宝子的下落,一面做烟袋油子的工作,敦促大宝子投案自首。我每年的年三十晚上都来大宝子家等待他的出现,但结果令我失望。但有一点,还是让我信心十足,大宝子虽然挺“牲口”,但他对母亲却很孝敬。三十晚上要给老人磕头是大宝子家祖上传下来的规矩,这是邻居都知道的。他潜逃在外这么多年,母亲不是不牵挂的,他一定会回来。还有一点,就是说大宝子离家出走几年了,可居委会的人说他母亲从来也没申请过民政的特困补助。

“当啷!”我一惊,回头一看,树文踢翻了尿盆子。黑暗里树文向我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出去看一看。我分明看见烟袋油子的两个耳朵动了几下,但仍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还是瞅着窗外的方向。她拿起最后的一只蛤蟆头,点着了火,贪婪地抽起来,清烟从鼻孔里喷出来。

此时,钟已经敲响三下。

“小刘,你进来吧,我知道你来了!”烟袋油子依然端坐在那里。

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小刘,你进来吧,外边太冷了!”烟袋油子仍没有回头,但声音的的确确是随着浓烈的烟味从里屋传出来。

我有些尴尬,但还是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地推开屋门走进屋。

屋里浓烟弥漫,地上痰迹斑斑。

“上炕坐吧,你冻坏了!”

烟袋油子仍然望着窗子,声音是那么柔和,像母亲对孩子。我感到非常陌生,却又有些不知所措,愣在那里。

烟袋油子把最后的烟蒂扔在地上,转过头来,眼睛注视着我,她眼圈有点红。

“去年的三十晚上你来了,12点半走的,前年的三十你也来了,是半夜1点走的。”她的声音有点发颤。

“你说的对,今年抓不到他,还有明年。我知道他每年的三十都回来看你。”我语气沉稳。

烟袋油子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充满哀怨和无奈。

“小刘,我知道你这股劲儿,他是跑不掉的!”

忽然,一颗泪珠从她的脸上流下,一直淌到那薄薄的嘴唇。

“我知道他跑不了,早晚有一天……”她喃喃自语。

我默默无言。

半晌,她缓缓倾斜身子,伸出瘦弱的手指,按了一下墙上的一个开关。

我感到眼前一亮,屋里一片通红。

我一惊,意识到要发生什么事情。

忽然,外面传来激烈的打斗声。

“洪伟!快出来!”我听见树文在大喊。我奔到院子里,身材结实的树文已经被一个黑大个打翻在雪地里。可树文毕竟身上有功夫,一个“鲤鱼打挺”,借势站在他对面, 堵住了大门。黑大个身形彪悍,动作敏捷,见我出来,三步两步蹿上墙头。我拔出手枪,举枪瞄准。

这时,我听到一声熟悉的尖叫:“畜生,你给我站住!你不要命了!你不要妈了!”

在黑大个一怔的刹那,我和树文闪电般靠近,扯住双腿往下一拽,他结结实实地摔在雪地里。我掏出手铐反剪双臂,将他铐了起来。

大宝子从雪地里抬起头,瞪着三角眼,喷出嘴里的雪,喘着粗气:“妈!你知道他们在这儿,咋还点灯笼?“

“败家的,有这帮人你能跑得了吗?你跑到哪里算一站呢?你再跑早晚把命搭上!”

大宝子眼睛一翻,泄气地把头埋在雪里。

“带走!”我和树文把大宝子从地上提起,一左一右架着,准备带回所里。

“小刘,他判多少年是他罪有应得!大娘求你给他一条生路……”烟袋油子哽咽着说不下去了,蹒跚地走进门斗。

我望着她佝偻的背影,心里不禁一阵心酸。

回到所里,值班的同志们马上对其进行审讯、取笔录、办手续。大宝子身上有一万块钱,他指天发誓这钱不是偷的,不是抢的,是在沿海一座城市和亲戚贩卖海鲜挣来的,是给他妈当生活费的。

折腾到天亮,大宝子被押进看守所。这时我和树文才觉得脸、耳朵、脚开始灼痛,同事们捧来雪给我们往脸上、脚上擦,后来我俩迷迷糊糊地被送进了医院。

等我们醒来,不知道是初几了。阳光透过窗户,直射在整洁的病房里,照着我们耳朵上、脸上、脚上、腿部的纱布。

门开了,所长领进几个人来,有大人,有孩子。

我看清了前边的一对夫妇。那个女的就是被大宝子侵害的那位女工,男的是当天晚上安慰她的男友,他们的孩子已经四岁了。后面的那对年轻夫妇,我瞅着有点面熟。树文瞅见那女的围在脖子上的白围巾,便把头侧到一边。

那对年轻夫妇红着脸,把水果和营养品放在床旁边,不自然地愧疚地搓着手。

那女工说,大宝子被抓住后,她妹妹看到了报纸,把那天晚上与我俩争吵的事都跟她说了,于是他们来到医院,一是来感谢,二是来道歉。说着,女工拿出2000元钱,硬塞给我们。我们在床上不能动,所长代表我们表示感谢,并把钱退给她。女工含着泪,和家人千恩万谢地走了。

树文跟我说:“真有这么巧的事!看来我们所做的一切也不是白干啊!”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嘛!”我说。

我俩都笑了。

2004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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