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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南渡记(4)

不知不觉间,夏天去了。天气像是冷热水没有搅匀,热气中渐渐渗入一股独立的凉意。什刹海黄昏的风送来清爽,但是会贤堂门前高悬的日本旗令人窒息。在什刹海边上不管哪个方向都很容易看到那红红的大圆点。它把施黛的远山、披云的弯月、澄明的湖水和高高低低的房屋都染上了一层血痕。店铺大都开张,真光、国泰等几个一级电影院陆续恢复了营业,贴出大幅好莱坞电影的广告,写着“哀感顽艳、风流浪漫”等大字。这一切都逃不脱那大红点的影子。行人在这影子里缓慢地走着,表面上是维持着北平人的习惯,但心里感到的是沉重,不是悠闲。

八月八日,蒋委员长发表告全体将士书说:“我们忍无可忍,退无可退了。我们要全国一致团结起来,与倭寇拼个你死我活。”

八月十三日,淞沪战争爆发。十四日,国民政府发表自卫抗战声明书,痛斥日本对中国之侵略,要实现天赋人权以自卫。许多人偷听了南京电台广播,记下了这些话。碧初也记了一份,用大字写了送给老太爷。

老人手颤颤地举着抄纸反复读,高兴得大滴眼泪落在胡子上,亮晶晶的,哽咽道:“这就是我们民族的转机了!”当时拿出几经修改的“还我河山”印章,另要了肥皂头,督促玮玮和小娃练习多遍,才刻在两块无人识得的黄色考究印石上。

后来又听说上海有一批老人请求成立老子军,赴前线杀敌。遂下令三号宅院内所有的人学习武术,自任教师,隔几天练一次。绛、碧二人特准免役,玹子常常旷课,峨根本不来,莲秀与吕贵堂父女不敢不参加。几个孩子很感兴趣,读书游戏再加上学拳,很快送走炎夏的威势。

九月上旬的一个清晨,这是北平市伪教育局经过一番努力,各中小学开学的日子。澹台玮推着自行车从香粟斜街三号的黑漆大门出来,纵身上车,不理刘凤才在后面“多加小心”的嘱咐,头也不回,脚随车蹬轻快地上下,转眼已到地安门。他从七月参加卫葑婚礼后就没出过大门,这时看见迎面而来的绿葱葱的景山,山上闪亮的亭子,熟悉的街道上不多的行人,心中充满喜悦。

玮玮像一个十三岁的正常男孩一样,热爱自己的学校、老师和同学、教室和操场。教室里的知识,操场上的游戏,老师的各种口头语,同学间的争吵都是那么有趣。平时假期里他们也总要到学校去几次的,今年很特别,整个假期都在家里。虽然有嵋和小娃,他们可代替不了学校。爸爸走了,三姨父走了。家里没有爸爸,也很特别,但是总还有学校。日本人占领北平,能奈我玮玮何!玮玮想着,仔细看街上行人,一路倒是没有遇到一个日本人。他的车超过了飞奔的人力车和哐当作响的电车,到了灯市口,小燕子一般飞进学校大门。

同学来了不少,大家兴高采烈。“嘿!澹台玮!”不少人叫他,他也先嘿一声,叫许多人。可是在兴高采烈里总有点不寻常的东西,老师的表情更明显,像是在苦笑。他在操场边上遇见庄无因,两人都很高兴。他们不像女孩子那样见面时又笑又跳,只是互相嘿了一声,站住了。

庄无因比玮玮高一级,初三了。他们都参加军乐队,家里又认识,遂成了好朋友。

“孟灵己住在你们家?”庄无因第一句话便问。

玮玮觉得这话不准确,我们是两家在一起,不是谁住在谁家。而且我的家就是嵋的家,嵋的家也是我的家。不过他觉得这用不着解释纠正。

“他们从欧美同学会回来,一直在城里住。”玮玮说,“我们玩得很痛快,就是不准出门。”

“城里不如明仑好玩。”无因沉思地说,“我的爸爸走了。他在天津,不回家,近和远也差不多。”

“我的爸爸也走了,比三姨父先走。”玮玮说。

两个男孩骄傲又同情地对望着。

这时又有几个同学聚过来,说他们的父亲也走了。父亲们当然都是参加抗战去的。他们高兴地在操场上说着话走来走去,以为要举行开学典礼,半天还不见动静。

“回教室去!回教室去!”各班级任老师来招呼,“不举行开学典礼了,各班说说就行了。”大家很扫兴,赶快回到教室里。

玮玮的级任老师姓方,是位四十多岁慈祥的妇女。她等大家坐好了,半天不说话,厚镜片后面的眼睛望着教桌,不像平常那样亲切地在每个同学脸上抚一遍。教室气氛很沉重,最淘气的孩子也不敢动一动。

“校长说我们不举行开学典礼了。要说的话也还是以前说的。希望大家好好读书。知识,任何时候都需要。要特别通知大家的是,今天虽然开学,却不能发新书,因为,因为教科书要修改。”

同学间起了轻微的骚动。“干吗修改教科书?”大家交头接耳,但很快又安静下来,注意地看着老师。

“课程也有变动,究竟怎样变还不知道。一件事是肯定的,就是要加日语。”方老师努力说出这话,脸都紫了。她仍不敢抬头看学生,两手紧张地撑在教桌上,一反平时垂手自如的神态。她不知道该接着说什么,教室里一片沉默。

“老师!”忽然一个学生举手,这是澹台玮,他的象牙般的皮肤变红了,好看的嘴角轻轻颤动。不等老师说话,他便站起来说:“我不学日语。我还是学英语。”方老师还是不知怎样回答。又一个同学站起来说:“我也不学日语!”接着站起好几个学生,全班响起口号似的喊声:“我不学日语!”

方老师忙把两手举起,向下按着说:“请不要喊,请不要喊。”又放低了声音,“学校有日本督学。不得了,不得了啊!”她掏出手帕擦汗,又擦眼泪。刚拿下手帕,眼泪大滴大滴落在桌上,便用手帕擦桌子。“请守秩序。”她呜咽地说,“会惹祸的。”

同学对于惹祸没有概念,但哭泣的老师引起他们的同情和男子汉的责任感,教室里静下来。一个坐在前排的小个子开始哭了。

“别哭,别哭。”方老师叫着这学生的名字,几次努力还是说不出更多的话。她索性转过身,面对黑板站立,勉强克制自己。这时教室门开了,校长、教务主任陪着一个穿浅色西装的男子走进来。

这人显然是日本人了。是侵占了北平的日本人,是逼走了我们父兄的日本人,是来进行奴化教育的日本人。玮玮看着这人相当文雅的脸,觉得血直向头上涌。校长一进门,就站在方老师身边遮住她,很快讲起话来。

“同学们,这位三浦健郎先生是来教你们日语课的,他也要和你们做朋友。”校长咳了一声,“现在北平的日语教师还不多,我们是第一批开日语课的学校。三浦先生提议早点来认识你们。”他再想不出话讲,便伸手请日本人讲话。

日本人高兴地向前走了一步,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了一番,大意是:日本是个很小的国家,可是力量很大,和中国亲善的愿望很坚决。我知道,这是全北平的最好学校,学生都是聪明少年。诸位年轻朋友一定要学好日语,好一同合作。他并不趾高气扬,可是他深信自己国家的力量。骄傲的眼光直看着同学们,大有主人翁态度。

教室里死一般安静,同学都低着头。他看了一会儿,转身出了教室,校长等人也跟着出去。同学好半天还因为羞耻不愿抬头。

传来了方老师微弱的声音:“下课!”

大多数的班都没有到时间就下课了。校门口一反早上兴高采烈的气氛,人们不大说话,有些沮丧。一部分同学仍很高兴,因为日本人没有到他们班上去,还没有直接感到日本人的压力。

玮玮又遇见庄无因,两人都低着头不敢对望。无因打算上车了,又转过脸说:“我本来想和你一起去找嵋和小娃玩,现在不想去了。”玮玮点头。两人各自骑车回家。

到家时,刘凤才来接玮玮的车,一面笑道:“少爷和同学打架了?”玮玮也不理,径直到自己房里,把书包一摔,坐在椅上发呆。

绛初闻声而至,拿着一叠崭新的牛皮纸,预备包新书。见玮玮不高兴,忙拉着他的手问究竟。

“要加日语课了,今天日本人还来训话!”玮玮接过母亲手中的纸,“书还没发呢,说是要修改。”

绛初怔了一会儿,说:“不管加什么,学了总有用。你小孩子就管学习,别的事不用管。”

“嵋他们做什么呢?”

“公公给她和小娃上课,姐姐陪峨姐看榜去了。”绛初摸摸玮玮的头,肯定他只是心烦,又安慰两句。

玮玮说:“知道,您不用管我。”随手取了一本英文简写本《鲁滨孙漂流记》来看。

他的大地图没有了,书桌上空荡荡。挂在屋里的飞机模型还是只有左翼,这两个月他没有心思装。翻了两页书,见母亲悄悄走了,起身绕着模型转了一圈,心想要把它装好,却又坐下看书,看了几页又对着模型发呆。

过了一阵,门外窸窣有声。玮玮把窗上打皱折的白纱帘拉开一点,见小娃胖胖的身躯伏在门边,便轻轻走过去猛地拉门。小娃连忙跳起,仰脸望着他笑。

“小侦探!怎么不进来?”玮玮说。

“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怕你作业还没做完。”小娃走进来,说:“嵋还在公公那儿背书呢。我先来了。”他进来就奔那一套大型积木,摆弄起来,一面说:“我也愿意上学,上学多好。”

玮玮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

小娃敏锐地感到玮玮哥不高兴,便不说话,过了一阵才慢慢问:“学校怎么了?玮玮哥,老师罚你了吗?我们幼稚园的老师从来不骂人的。”

玮玮也拿起一块积木来搭,一面说:“老师没有罚我,老师很可怜——你不懂的。”

小娃垂了头,又一会儿,仍低着头说:“我懂。因为日本人来了,爹爹走了,我们回不了方壶,小狮子丢在那里了。”他说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浮出了泪水,向玮玮一看,便滴滴答答流下来。

玮玮到盥洗间拿手巾,自己先用冷水擦了脸,出来让小娃擦净脸,想了一下,说:“爸爸和三姨父都不在家,我们不能哭。你背了什么书?”

小娃先听话地点点头,然后不无骄傲地说:“公公也叫我背《三字经》,和嵋一样,我比她少几句。”

“我上学看见庄无因了。”玮玮想起这高兴的事,“他说要来玩,还带无采。”

“庄哥哥什么时候来?”嵋的好听的声音飘过来,人出现在门口。她穿着红蓝方格短袄,上套白绒坎肩,颈上挂了一串乱七八糟不知什么东西,亮晶晶的,用手摆弄着,满脸笑意。“背完书了,公公叫你们去打拳。”

她的快活传染了玮玮和小娃,两人都不觉笑了。玮玮把日语课和鲁滨孙都抛在脑后,拉起小娃,三人向正院跑去。一面叽叽喳喳计划哪个星期日请庄家兄妹来玩。

正院里队伍已经摆开。老太爷自己站在阶下正中,左边是赵莲秀,右边是吕贵堂,前面是三个孩子,小娃居中。众人站好,老太爷四顾道:“香阁呢?怎么没来?”

“爷不用等她。”吕贵堂走上一步,想去催叫,见藤萝院中有人走来,便停住了。

香阁从廊子上跑下,赔笑说:“只顾抄稿子,让太爷等了。”她的长辫子向上束住,一件半旧绿花洋布短袄,很合身,十分利索。

老太爷赞许地点点头。他有重男轻女思想,对几个外孙女关照不多,却常看到香阁的好处。说她小小年纪,处处懂事,比小姐们强多了。在打拳的活动里,她也是高徒。

“两脚分开,略宽于肩。”老太爷发号令,然后大声念诵他自己编的几句口诀。“前三后三,还我河山。左七右七,恢复失地。一息尚存,此志不懈!”

老人颤巍巍的声音很有力,充满整个院子。然后大家小声复诵,因怕人听见,不能大声,这是绛初特别嘱咐的。

这一套少林拳法是老人年轻时所学。少林派起自明末,其戒约首则说,“肄习少林技术者,必须以恢复中国为意志”,甚合青年清非的意思。他一生到处奔走,事务繁忙,这路拳没有忘记。拳中马步有踏中官之称,即向前三步,向后三步,以示不忘中国。七之数指拳、肘、肩、胯、膝、足、头,左右各有招数。他把这路拳简化了,教给孩子们,思想教育和锻炼身体同时进行,自己很高兴。

孩子们学拳很认真。每招每式都送到家,从不马虎偷懒,学了几次已经相当娴熟。今天玮玮更特别用心用力,每一拳出去,都觉得是打中敌人,心上渐渐轻快起来。嵋也打得好,一跳一闪一蹲身一出手,都很好看。吕老太爷仔细观察,夸他们有进步。

“来,嵋和香阁对打一回。”老人想让她们发挥本事。

嵋比香阁矮一头,显得十分娇小,她拉拉白绒坎肩,端正站好。香阁早向后跳一步,两人一送一收,玮玮和小娃为她们加油。她们转了几个身,移到荷花缸石榴树的南边。会的招式本不多,一会儿便完。嵋也有些累了,正要收式时,忽觉手腕发疼。定了定神见是香阁攥住她的手腕,正向她笑。

怎么会有这样的笑容!嵋很奇怪。这笑容好像有两层,上面一层是经常的讨好的赔笑,下面却露出从未见过的一种凶狠,几乎是残忍,一种想撕碎一切的残忍。拳里也没有这一招,为什么攥住人家手腕啊!

“啊!”嵋有些害怕,叫了出来。

香阁仍不撒手,反而更捏紧了,还盯着嵋的眼睛,好像说,你有什么能耐!众人都不明白她们比什么。

这时莲秀快步走过来,抓住香阁的手臂,“嫩骨头嫩肉的,收了吧。”

“我和小姑姑闹着玩。”香阁松手,她的内层笑容骤然消失了,只剩外层,十分甜美。

嵋不肯给香阁惹来责备,不让人看她发红的细嫩手腕,只怔怔地站着,不明白人怎么能那样笑。玮玮和小娃跑过来,拥着她到公公面前。公公慈和地拍拍头,说女孩子打拳也不要花哨,还夸香阁拳脚扎实,即传令散了队伍,带两个男孩进上房摆弄图章去了。

莲秀拉着嵋的手要走。香阁笑嘻嘻地说:“小姑姑别走,我跳绳给你看。”嵋站住了,向她的笑容中寻找下面一层,却找不到,只觉她齿白唇红很好看。

香阁很快搬来一条窄长高板凳,拿了绳子,纵身上凳,轻盈地跳起来。她两脚轮流,只用一只脚尖轻轻一点,跳得非常之快,又在凳上,人似乎悬在空中,绳子刷刷地甩成一个圆圈,虽还不到一团白光,也令人眼花缭乱。

嵋早忘了那狞笑和发红的手腕,开心地笑叫:“我也来!我也来!”

这时传来一阵笑语之声,绛初、玹子与峨走进正院。香阁蓦地跃下,连同绳、凳迅速地不见了。嵋则立刻依到二姨妈身边,听玹子讲话。

玹、峨二人看榜回来,玹子正形容看榜的紧张,看见孟离己三字时的高兴。

“三姨妈!”她向西小院叫。碧初走出来,玹子更有兴致,清脆的声音凌驾一切。

峨绷着脸站在一旁,好像考上大学的不是她,或是考上了真委屈,平板地对碧初说了六个字:“考上了,第三名。”便自己回屋去了。

“看来玹子比峨还高兴。”碧初对绛初说。在孟家人心目中,益仁这种教会学校并非正规大学,不过有此学籍可到后方转学。这是弗之走前交代的。峨没有打乱父母安排,实该感谢。

“我碰见凌先生了,”玹子说,“卫葑还没有消息。他问三姨妈和妈妈好,还有公公。”说着自己笑起来,“你们猜对凌先生有什么说法?法文班同学编的,凌不早,净迟到,摇不倒!”

“怎么摇不倒呢?”绛初不解。

碧初想想说:“大概因为他对什么都不认真,别人对他也不较真。”

“就是就是!”玹子说,“也就是在我们这种学校才能这样。”

其实凌京尧还是有认真的事,那便是演戏。卫葑走后,家里气氛阴郁。雪妍极端忧伤,茶饭不思,日渐消瘦。蘅芬担心女儿,责怪卫葑,埋怨京尧,数不清的不如意。京尧觉得北平城像个大闷罐,他的家像个小闷罐。他最爱的话剧一时难以活动,只有和几个京戏方面的朋友谈谈戏,唱几句,走几步,可以稍觉轻松。所以近一个月来,他过从较多的都是梨园行人。他家的大客厅常常音乐悠扬,生旦净丑各部演唱得声情并茂。最初大家都觉得唱不出来,后来渐渐习惯。有人唱了第一句,就此起彼落,余音绕梁了。有些好角色闭门不出,因为京尧热心张罗,也就出来玩玩。他曾拒绝缪东惠请他参加筹备义务戏,事实上他已起到参与筹备的作用。

高朋满座,是蘅芬自幼生活的一部分,是她的习惯。在众多宾客面前,她没有苦恼的时间和空间。埋怨丈夫几句,听听他的俏皮话和别人的打趣,似乎是伉俪间最融洽愉快的时刻。所以她从不反对客人。那陈设富丽的大客厅若没有笑语回荡,那闪亮的三角钢琴若没有衣香鬓影的环绕,怎算得兴旺人家?那从藤椅到古董的诸般艺术品若无人品评,岂不枉为了艺术品!京尧从艺术中得到乐趣,她从应酬中得到乐趣,在琴歌声中,一起得到暂时的和谐。

这次义务戏题目堂皇——冬赈,虽不知有多少啼饥号寒的人受到实惠,关心演出的人倒不至于心不安。京尧就糊里糊涂兴致勃勃地办了下来,而且和缪东惠诸事看法一致,一切顺利。只在接近演期时,两人争执了一番。

演出定在十月中旬。前几天在凌宅聚会时有人似乎不经意地说,听说京尧兄是这次义演的筹备委员会副主任,这是个官衔吧。京尧听了大吃一惊,坚决否认,说我凌某人参与此事全凭对京剧的爱好,对各位专家的倾慕,实际上无功,怎能要这个头衔。等人散了,他立即打电话给缪七爷。

缪在电话里沉吟半晌,才回答:“这事是有的,酝酿酝酿,你的呼声高,大家都拥护你。你不是这行的人,这样热心,该拥护呀。”

“不管别人怎样拥护,我不能要这头衔,理由您自然明白。”

“明白明白。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做主的。还有人想往这名单里钻呢——”

“不行!绝对不行!”京尧斩钉截铁地说,“我到府上来一趟?您说还该找谁,我去找!”

缪七爷以保护的口气说:“得了得了,做事要慎重,我努力去掉你的名字就是了。”

这时京尧见妻女都在旁边注意地听他说话,又加上一句:“那就谢谢您了。我是绝对绝对不干的!”

他挂断电话,蘅芬立刻埋怨说:“叫你不要弄些人来唱戏,你不听,目标太大好惹祸!”

“让听你那七舅的话,不也是你说的?”京尧反唇相讥。

“爸爸!”雪妍粲然一笑,目光中流露出关心和赞许。她很少看见京尧这样坚决地说话,那明媚的微笑似乎在说:“到底是爸爸!”

自卫葑走后,雪妍还没有这样笑过,京尧觉得眼前光辉闪耀。他不敢看女儿,对女儿总有一种负疚感。他自己过去的日子有些像驾云,整天飘飘荡荡。他希望女儿脚踏实地,不在梦幻中过日子。可是女儿幻想的本事比他还高,在幻想中把终身托付给卫葑,简直是一场玩笑。他和蘅芬常为他们应该负什么责任而争吵,当然也争吵不出结果来。

“戏可真是好!你们两个都去看!”京尧尽力把话说得铿锵有力,好像为妻女做了什么值得夸耀的事。

雪妍脸上的光辉消失了,恢复了她平素凄冷的神色。

蘅芬嗔怪地看了京蘅尧一眼,揽着雪妍说:“咱们没空看那个!”两人上楼去了。

演出那天,蘅芬还是去了。这种热闹不可失去,何况还怕得罪缪七舅,还要观察京尧都折腾什么。她和缪家续弦夫人钱氏坐在一起,缪东惠和市长厅长们以及日本贵宾坐在一排。京尧自己挑了第三排右边的座位,看上场门。

京尧来的路上,一直兴奋不安,像是逃学看戏的小学生。今天虽无第一流名角,阵容差强人意。他在脑海中把演员的举手投足先演了一遍。想到即将在舞台上看到的优美形象,特别是看演出本身,如同嗜酒的人喉痒难熬,看见酒瓶已在手边一样。可是这酒是不该喝的,至少喝起来于心不安。他低头坐下来,生怕有人来寒暄,直到锣鼓家什打起来了,才松了一口气。

他慢慢抬头,想先看看久违的剧院,舞台顶处并列的两条大幅横标撞入他的眼帘。上面是“北平市各界冬赈义演”,下面是“欢迎日本皇军莅临本市”,都是大红绸贴金字。下面这横标像是一根看不见的棍棒,打得京尧发晕。他定了定神,还是那发旧又发光的大幕,还是那油灰剥落、痕迹斑斑的楼座,还是窄而硬的木椅,这一切曾给他多么大的愉快!他从这里曾飞升到多么美妙的艺术世界!现在这环境却失去了光彩。锣鼓声和剧院的一切好像很不平滑,刺着他的耳朵、眼睛,使他想立刻逃走。他没有逃,又低头半晌,忽然欠起身,要看看日本人是何等三头六臂。

正好这时日军副司令由市长陪着走进剧场,锣鼓敲了一套《喜临门》。簇拥着几个日本人的中国人抬高了双手鼓掌,示意观众仿效,但应者寥寥。剧场中有一种不自然的气氛,锣鼓声也驱赶不走。

京尧的邻座是位红脸老汉,见他欠起身来去看日本人,很不以为然,冷冷地说:“石家庄丢了。挂了两天气球了。”

京尧看看这老汉,没好气地说:“您还来看戏!”老汉一愣,不知他是什么路数,不再说话。

这时缪府听差过来说,休息时请凌老爷到休息室。京尧直瞪着那听差,未置可否。

这一台戏上半场是《花田错》,下半场是《贵妃醉酒》和昆曲《游园惊梦》。这戏码是东惠与京尧等煞费苦心安排的,没有刺激民族感情的东西。全是旦角戏,好让男性主宾们轻松一下。《花田错》的花旦伶俐俏皮,《醉酒》的青衣富贵端庄,《游园惊梦》载歌载舞,诗情画意,让他们见识见识中国的艺术!还特地安排了休息,好让宾主有接触机会。

锣鼓打起来了,大幕缓缓拉开。京尧觉得就要进入仙境,旁边的老汉忽然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咳嗽。演员踩着碎步出来了,开始唱了。京尧只觉眼前闪着五颜六色的人形,耳边是挤出来的尖声伴着咳嗽。那丫鬟做鞋的种种表演,更让他恶心。《花田错》不该是这样的!他有些生气,生自己的气。他很想看《游园惊梦》。“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的词句,伴随的音乐舞蹈,熏染着他的梦。他也要寻梦,大概每个人都有寻梦的愿望。但是今天,他那令人沉醉的艺术的梦,哪里去了呢!

京尧第一次在舞台与自己之间竖起一道墙。他只听见中间座位上日本人的大声谈笑。怎么没有墙挡住他们?好不容易挨到休息,乘众人纷纷站起,他从边门出了剧场。

“凌老爷!”缪家听差赶上来,“您上哪儿?休息室在那边。”

“我头疼,先走了,和你们老爷说一声。”京尧说。见那听差愣着,又说道:“麻烦你告诉凌太太,车等着她。”

这时已有好几辆人力车围上来抢座儿。他把夹大衣领子拉竖起来,遮住耳朵,随便跨上一辆车,离开了灯火辉煌的剧场。

街上人很少,拉车的跑得飞快,一会儿便到家。花园里一片黑暗,整栋房屋只有雪妍那一间透出微弱的光。门房见他回来,才开了路灯。他快步上楼,小跑着向雪妍房间走去。

雪妍静静地坐在窗前,拿着一本书,眼光不知落在何处。“我可怜的女儿!”京尧心里发疼,站在门边。

“爸爸!”雪妍抬头,轻轻喊了一声。音调里有几分高兴,又有几分失望。

“我可怜的女儿!”京尧喃喃地说,“我可怜的女儿!”走过去抱住雪妍的头。

香粟斜街三号整天关着大门,表面上很平静,其实几层院子中每天都有不同的骚动,经历着苦辣酸涩。十月中旬,秋风瑟瑟,夹衣挡不住寒气,不少人都穿上薄棉衣了。若照往年,吕、澹台、孟各宅每到寒露就生火取暖了。今年煤源不畅,只在老太爷上房装了火炉,别的屋子都阴森森的。正院里夏天的棚还没有拆,把院子遮了大半。逐渐微弱的阳光更显微弱,只在高大的槐树上徘徊,不肯下来。

一天上午,那徘徊的阳光忽然亮了,照得满宅暖融融,喜洋洋的。吕贵堂和刘凤才高兴地从大门口跑进来,各举着一封信。刘凤才递给绛初,一面说:“老爷来信了。孟老爷也来信了。”

吕贵堂跑到后面西小院,嚷嚷道:“来信了!来信了!”

碧初接过,手颤颤地撕不开,进屋取剪子。

贵堂退下时记起,加了一句,说:“二姑父也来信了。”

碧初好不容易拆开了信,赶快看了一遍,知道平安,又一字一字再读。信中说,学校准备再迁昆明,明春也许能安定下来。嵋和小娃依偎在碧初膝边,睁大眼睛看信纸背面。

“爹爹很好,爹爹很好。”碧初不断地说,不时擦着眼睛。信不长,却翻来覆去看了多遍。绛初过来又交换着看。两位先生的信都很简单,不敢多写。子勤信中有一句“初到南昌,公司事忙。渐趋就绪,谅团聚之日不远矣”,暗示安排好就可接家眷。弗之信中没有这话。绛初顿觉处境比妹妹强,心里漾着喜悦,又侠义地想:“得等着一起走,不然她一个人怎么办。”

老人处禀告过了,相熟的人家打电话通知了,峨和玹子从学校回来高兴过了,绛初就等着玮玮回。玮玮伤风,几天没有上学,今天刚去,绛初觉得他去了很久似的。

十二点过了,刘凤才在院里说:“少爷回来了。”绛初便一叠连声叫开饭,一面拿着信到玮玮屋里。见玮玮呆坐在书桌前,桌上摆了一摞新书。

绛初藏着信,满面笑容地问:“发新书了?”玮玮不答。绛初拿起一本翻着,一面看着玮玮清秀的脸上堆满愠怒,遂问:“日本人又怎么了?”

“您看历史书。”玮玮翻到一页递过来。

绛初看着,头直发晕,只明白大意是说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日军经中国人民邀请,不辞辛苦远涉重洋而来协助成立满洲国,建设王道乐土。

“以后的书上也得写上我们邀请日本皇军驾临北平!”玮玮说,又翻到一页,“您看!连二十一条条约也说是中日友好的标志!”

羞辱、愤怒和无可奈何的各种情绪也在绛初心中汹涌着,她暗想:“真要培养小亡国奴!”亲生儿子和亡国奴这一概念有联系,使得她心痛。但她极力克制,向儿子爱抚地一笑:“谁信这些!每个家庭都会告诉孩子们真相——”

玮玮打断她的话,一字一字地说:“我不想上学了!”

“那怎么行!瞧,爸爸的信!”当时绛初能拿出这信,真感到无比幸运。

玮玮忙读信,读了一遍又一遍,信中有一段要他们姊弟好好读书,只有掌握知识才能做有用的人,又含蓄地说到要谨慎。玮玮感到父亲的关心慈爱越过万里关山支持着自己,保护着自己。他不会让我当小亡国奴,受愚弄、供驱使!他们大人们不会放过日本人的!

玮玮挺直了腰,还是说:“能不能在家里学,就像嵋他们。”

“我说,你们怎么不吃饭?”玹子一阵风刮进来。她抢过那本书,一看就哈哈大笑:“这才是满纸荒唐言啊,也值得这么认真!”

“轮到你上学,该怎么着?”玮玮没好气地问。

“偏偏我不上这样的学。”玹子得意地说,她十分相信自己的好运道,“要是我呀,我自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玮玮把书摔在地上。

“可别这样,要惹祸的!”绛初忙拾起书,说道,“好孩子,别计较这些了,日子长远得很,我们总要离开北平的。”绛初安慰着。

“妈妈,什么时候?什么时候?”玮玮扑到母亲身上。绛初拍拍他,心想要是让这样的儿子当亡国奴,我宁可死!

经过和碧初商量,又好说歹说,玮玮还是去上学了。过了半个多月,又发生一件事。使得玮玮终于辍学。

地安门门洞两侧,本有东西相对的两个巡警阁子,从前是一个巡警两边站,随时变换。后来为了便于管理交通,巡警站在中间门洞北边,地安门大街上。最近那里换了日本兵站岗,虎视眈眈地看着东西南北四条街。刘凤才吕贵堂都叮嘱玮玮,骑车小心些,不知日本人要找什么岔子。一天玮玮上学去,经过地安门时,见几个小学生正在街上鞠躬。他定睛细看,发现他们是向站岗的日本兵鞠躬。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想过去问,又想到母亲和三姨妈的千叮万嘱,最好离日本兵远些,便骑车冲过去。

“学生!学生!”忽然一声大吼,吓得玮玮停住了车,又听见一阵叽里咕噜的大声责骂,半晌他才分辨出这是朝他来的。那日本兵下了圆台,几步便走到他面前。“你,你没有看见?”那兵指着圆台边贴着的一圈告示,斗大的字,写的是:“每天清晨中小学生过此岗必须向皇军一鞠躬。”

玮玮当时只有一个念头:不惜一切代价逃脱这种耻辱。近在咫尺的日本兵完全是执行任务的神气,脸上并没有特别狰狞凶恶的表情。“看见了?”他等着玮玮鞠躬,这时有几个在街上闲踅的高丽浪人围上来,等着皇军差遣。

玮玮看见北面是日本兵,东面南面是高丽浪人,他向日本兵轻蔑地微笑,猛地把自行车一转,跳上车向西猛骑。在圆台旁的几个中小学生好像配合他,哗地四散逃开。东面忽然有人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声音在空中飘荡了许久。

好多人怔住了,竖起耳朵还想听,日本兵顾不得追玮玮,连忙往东查看,见只有几个扶杖老人,问话听不清,说话声音嘶哑,谅来喊不出那洪亮的一声。再来查究那些学生,一个也不见了。后来据这一带居民传说,当时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喊口号的人想必借土遁而去。日本兵多迷信,以为有神佛相助,没有扩大事态。

玮玮见胡同就拐,拐了几个弯,不见追兵。很快到了北海东门,他把车扔在门口,进了北海,故意闲适地漫步,可什么景色也没看见。北海里人很少,一位五十来岁穿西服的人,向他一笑说:“逃学?”

玮玮意识到一个少年逛公园惹人注意,便不走水边大路,从濠濮涧山石中穿过。那些熟悉的大大小小的山石像是许多亲近的友人,遮蔽着他,保护着他。他在石桥上站了一会儿,加快脚步出了北海后门。见无动静,急速地跨过马路,从香粟斜街西口回到家。

这样一来,玮玮不得不辍学了。两位太太吩咐不准议论这事。底下人从外面传说估摸出事情大概,刘凤才孙厨子等人都认为“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口号是玮玮喊的,但他们不敢说。

转眼节气过了立冬,一天天冷了,不到小雪就飘了一阵雪花。因为上海陷落,人们心里凉飕飕的,臃肿的棉衣也暖不过来。三号宅院里气氛阴沉,各在房中,久不练拳了。变化最大的是吕老太爷。

老人一向待人宽厚,体恤下人,尊重莲秀,近来却动辄大发脾气,只对孙辈还较正常。原因显而易见,大家都能体谅,只都担心后果。请过与澹台家相熟的郑医生,郑医生说,病源太大非吾辈力所能及,只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罢了。开的无非是镇静药物。服后精神不振,把药全扔在地下。绛、碧二人因商量是否要另请高明,或往医院走一遭。

“爹决不会去医院的。”碧初说,“医生也不见得有用。不过总得有一位来观察,免得有什么变化。”

“郑大夫随时可以来,爹好像不大信他。”

“明仑校医院的章大夫在城里,可以请他。他认识爹,就不提看病,说是一起谈谈佛学吧。”

绛初听了,嗯了一声说:“素来三姑奶奶的话总是听的。三姑奶奶请的大夫总也高明些了。”

碧初深知女人的短处,不管是怎样有修养的女人,总要时不时向丈夫啰嗦几句,烦恼负担就似乎会减轻些。没有任何烦恼时,绛初还要造出些来找子勤的麻烦,这时国难临头,那烦恼真难负担。子勤又不在,她无人可说,只好对妹妹发泄几句。碧初只作不听见,一本正经地说:“你要觉得可以,我这就打电话,约个时间。”

绛初看着妹妹一副忍辱负重的样子,把到嘴边的更多挖苦话咽了下去,转了话题:“婶儿说吕贵堂想去当兵,又不放心爹。南屋的这些人里头,也就属吕贵堂有良心。”

“吕贵堂是不能走,家里需要管事的男人。别人嘛,各人有各人的难处。还有说要走的吗?”

“有嘴说说的,说知道支撑这个大宅院生活不容易,可没有真办法。往后日子越过越难,看怎么办!”

“那就是俗话说的,船到桥头自然直了,也管不了那么远。”碧初安慰着。

“娘!娘!”嵋跑上台阶掀帘子进来,她年纪虽小,素来稳重,很少这样大声。“公公发脾气了,是吕贵堂惹的。”

两位太太忙站起身,问是怎么回事。

嵋说:“我背完《三字经》,公公还挺高兴的。吕贵堂进来了,公公问他书找着没有,不知是什么书。吕贵堂说不知道今天要,还没有找到。公公就大怒。”

嵋的小脸儿发白,她第一次亲眼看见公公震怒。绛、碧二人留她在屋内,忙往正院上房来。

上房鸦雀无声,透出淡淡的鸡舌香的气味,不像有几次老太爷顿足咆哮,声震屋瓦。

两人进屋去,见老太爷沿着他的方砖路线踱步,比平常快得多,脸上布满阴云,对她们视而不见。吕贵堂俯着身子跪在屋角,看见她们进去,就地磕头。赵莲秀令人意外地跪在椅前。

碧初立即过去将她搀起,绛初瞪她一眼,想着:“这是凑的哪一门子热闹!人家还以为犯了什么家规呢!”

“实在我也不知太爷为了什么。”莲秀迷惘地低声说,回答碧初询问的眼光。

“爹是为了找书吗?吕贵堂找不着,我们帮着找,何必发急。”绛初大声说。

碧初走到老人身边,随着来回走,并不说话。她感觉到老人胸中的愤懑,对外界,也对他自己。走了几遭,才说:“爹,停停吧,爹太苦了。”

老人又走了几步,站住了,身体有些摇晃。三个女子忙扶住,送到躺椅上歇息。

老人长叹一声,看着碧初,目光中还有余怒,说:“我想看看颜之推的《观我生赋》,《北齐书》有,随便一本《经史百家文钞》也有,偏说找不着!”

“弗之的书都在西小院,一会儿我送来。”碧初想着《观我生赋》,记起几句:“民百万而囚虏,书千两而烟炀,溥天之下,斯文尽丧。”心头沉重,脸上却有温柔的微笑。这微笑像一副镇定剂,大家都平和多了。碧初便叫吕贵堂起来。

绛初则对莲秀说:“婶儿也是的,何必叫吕贵堂进来,惹老太爷生气。老太爷的生活靠咱们安排。叫玮玮小娃来陪着刻图章,外头请人陪着讲经,都使得。要什么书可以找我们去。我们操持不到,都得你想着才好。”

莲秀穿着古铜色暗花缎夹袍,衣服很大,瘦小的身躯在里面微晃,低头不语。其实叫贵堂进来是老太爷的命令,二姑奶奶明明知道。可莲秀不能分辩,她在吕府这么多年,处理人际关系只有一条:沉默。

“都怪我,都怪我。”贵堂已退到门前。本来没有他的事了,却忍不住说:“怪我没有能耐,辜负老太爷栽培。”

这么一说,绛初自然转向了他,冷笑道:“你要是体贴到老太爷栽培,也就不至于一本书也找不出来!老太爷忧国忧民,才要看书。你不是常说要当兵打日本吗,北平城落到了今天——”绛初说着,又想到子勤已一个多月没有来信,喉咙发哽,停住不说。

吕贵堂等了一会儿,抬头看看碧初,见没有话,退去了。

吕老人这时怒气已消,自觉惭愧。一篇文章,读了又怎样?能帮助抗日吗!小儿般隔些时闹一阵,使得家宅不安。好像还骂莲秀什么来着,记不起了。他用目光寻找莲秀,见她站在两位姑奶奶后面,便抬起手,弯弯食指和中指,召她进前。每次有这样的手势,就表示风暴已过,至少一周内无大波浪了。绛初还想说话,碧初拉拉她。

“娘!”小娃在门口探头。玮玮和小娃总是扮演风暴末尾的安抚角色,今天玮玮怕问起学校情况不愿来,小娃应召而至。他觉得公公很可怜,甚至心里有点看不起。公公不是两月前在方壶时那恬静的老人了。因为这一点,小娃也格外思念方壶。

小娃坐在躺椅一边矮凳上,用白胖的小手抚摸公公布满老人斑的瘦骨嶙峋的手,另一边是莲秀。他们把安定传递给老人,老人闭拢了眼睛,呼吸渐渐匀静。

“午饭什么菜?”老人忽然睁眼,关心地问。这种对饭菜的关心,是以前没有的。小娃觉得他很馋。“黄鱼羹。”莲秀报告。这是许久没有的好菜了。老人点点头,静等开饭。绛、碧带小娃退去了。

过了几天,明仑来通知,让回学校取东西。李涟打电话来说,好几家太太去过了,城外尚平静,留守处很快要撤消。若去,早去为好,只是不能派人派车帮助,很不安。碧初说李先生留守担惊受怕,够劳累了,哪里还能管着这么多人家呢。

放下电话和绛初商量,绛初说:“东西不是已经带进城了吗?还有什么值得折腾!”碧初想去,是想再看一眼方壶,这理由太不实际,自己也否定了。

这天晚上,地安门一带停电。北风呼啸,在黑暗中似乎格外凶猛。碧初在一支摇曳的烛光下为弗之织毛衣。她织几行便翻来覆去地看,理一理深灰色的毛线,再织几行。每晚这样织一会儿,似乎远人离家近些。

有人敲门。

“三姑,是我。”是吕贵堂。“卫少爷的同学来看您,在南屋坐着。”

“什么名字?”

“李宇明。说是常上方壶去的。宇宙的宇——”碧初不待说完,忙命请进来。

一会儿,吕贵堂带了一个年轻人进来。碧初在昏暗中见他身材较矮,脸庞较宽,定睛细看,不是李宇明,心中诧异。那人忙深深鞠躬,说:“李宇明先生着我来请安送信,说要交到您手上。还要回话。”说着递过一封信来,一面注意地看着碧初拆信。

信上写道:“孟师母:方壶花园中樱桃树旁花坛西北角砖下有一纸包,务必烧掉。相信您一定会帮助,有这个直觉。”下款写着:“到方壶吃过蚕豆饭的李宇明”。这是怕碧初怀疑写信人冒名了。

碧初先一惊,怎么把东西藏到方壶了!不知是什么东西!再一想,本以为李宇明专会消遣时光,原来也和卫葑一路。可见爱国之心,人人皆有,尽管道路不尽一样。要烧这东西,必定于抗日有利。今有机会到我,义不容辞。因向来人说:“李先生说的事,我照办。”

那人微笑再鞠躬,说:“那就谢谢孟师母了。我也是明仑大学的,姓刘,经庄先生介绍到李宇明那里。”

“那里是哪里?”

“大家都好。得告辞了。”那人答非所问,不肯多留。

碧初吩咐贵堂送客,再去订两辆车,明天出城。那人听见,又一鞠躬。向呼啸的北风中走了。

次日清早,碧初出门上车,赵妈用细绒毡包住她的膝盖,两边掖好。车夫放下棉门帘,车篷两边和门帘上各有一小块玻璃,可透光线。车夫要用棉衣盖在吕贵堂膝上,他连说不用,好像暖着膝盖是非分之事。车夫就把棉衣横放在他脚下。

到西直门天已大亮,排队出城的人已开始向前移,提篮挑担扶老携幼各样的人都有。凡坐车的人都下来。车夫低声说:“不碍事,我出来进去拉过好几回了。”这话他已经说了不止一遍。

碧初下车,在人群里慢慢走,忍不住打量高大的城楼。城楼巍峨依旧,它怎知换了主人!走过城门洞到瓮城,杂草锄净,地上光光的,显得比原来空荡许多。走进瓮城门,人们机械地毫无声息地向前移。碧初很快看见一排黄衣的日本兵站在城门口,不由得紧张起来,她负有特殊使命,是否已有人知道?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得咚咚响。一边往前走,一面想:“怎么倒是我害怕!我为什么怕!”想着渐渐镇定下来,越走近日本兵越平静。她前面几个人看样子都是市民,没有问几句话都顺利通过。挨着她站的像是一对夫妻,受到好几分钟盘问。问他们为什么两人同去,好像两人同去就有不回来嫌疑。后来日本兵做了个手势,旁边的警察命这两人站到一边,等候处理。

碧初镇定地走上前,说要到明仑大学搬东西进城。“他们一起去。”她指指吕贵堂和两辆车。两个日本兵自问自答说了两句,警察说:“听差的。”便放他们过去了。上了车,大家一路都不说话,好像怕人听见。

到湖台镇时,碧初命把车帘卷起来。街道上人很少,店铺都开门,似乎很平静。碧初问车夫喝水不喝,到了明仑,怕是连水也没有的。两辆车在南大街一间小茶铺停下。

茶铺里走出一人,到车前看看说:“这不是孟太太吗?您回学校?”碧初一时认不得,再看,认出是如意馆送菜的老王,比原来黑瘦多了。

“您下来歇会儿,没大碍的,这儿还平静。”老王说。碧初便下车,走进小茶铺。屋里很窄,只有半间,后面谅是住人的。

“怎么今儿个能瞧见您!”老王真诚地高兴,“先生们都好?都走了吧?您瞧,我卖点茶水,找点吃儿。”

“如意馆关了?”

“原先掌柜的还想拉扯着,日本人不好伺候,就关了门,各奔各的去了。说真的,大学一搬,这一带人可失了活路,日子难啊。凑合着过吧,能活下来,就不易!”

老王一面说,一面沏茶递水,两个车夫蹲在廊檐下喝着。

碧初想起广东挑。可不是,老王活着,就算不错。她坐了一会儿,给老王两块钱。

老王反复说:“您也南边去吧!早点儿带小少爷南边去,我们还有个盼头。”黑瘦的脸上要做出笑容,倒像要哭的样子。

明仑大门有日本兵把守,一个中国人陪着。碧初拿出通知就让进去。车夫刚拉起车要走,又给挡住,叫他们搬什么东西去。车夫说讲好拉来回,那几个人不理。碧初担心车夫安全,争了两句。那中国人吃惊地看看她,低声说:“会放回去的,快别说了。”碧初无奈,只好下车走进大门。

夹道树木已落尽叶子,路面扫得干净,连路边杂草也拔得精光,小溪近岸处结了薄冰。树、路、冰都是光秃秃的。走了一段,碧初离了大路,绕过子弟小学,从小山上翻过去。山上枯草盘结,原来的小径几乎堵塞了。她小心地登上坡顶,就见方壶、圆甑两座房屋,门窗紧闭,门前路上铺满枯叶,已是多时无人走了。贵堂及时上前开路,碧初不顾拦路的藤蔓,加快脚步走下坡来。阶前半枯的蓬蒿高可及门,落叶把台阶埋了一半,虽然有初冬上午的阳光,却驱不走几个月积下的荒凉和凄冷。

因为四周太静,开门的声音似有鬼气。碧初轻轻走进,百叶窗关着,室内很黑,一股久不通风的气味扑面而来。碧初试着开灯,竟还有电。光线暗而惨淡。各房间还是走前收拾的样子,挑剩的家具堆在屋角,已经尘封,空中蛛网拦路,罩了碧初一头。碧初抹去蛛丝,顾不得看,径往花园。过道门里一团白东西,呲的一声,吓人一跳。“小狮子!”碧初马上意识到,柔声唤着。小狮子仍然发出战斗的呜呜声,退到猫洞前,转身蹿出去。

碧初开门出来,不及管猫,先到花园。那花坛有樱桃树遮挡,还有冬青树墙,高而严实。转过几丛丁香、迎春,便照李宇明信上所说,认准了花坛西北角的一块砖。轻轻一推,果然松动,用力移开,拿出一个小小油纸包裹,不顾脏净,忙藏在外衣里。这才左看右看,见满园萧瑟,阒无一人。快步走向厨房小院时,觉得从秦家移来的荷包牡丹,也已经枯萎了。

碧初刚到小院,忽然门铃声大作。全栋房子都响起回声,震得她心慌意乱。忙划着火柴,点燃纸包,偏因潮湿,几次都刚燃便熄。铃声歇了片刻,一会儿又响起来。这时火已燃着,因对贵堂低声严厉地说:“务必烧净!”自己往前面开门。

门外站着李涟,矮胖身材如旧。只脸上神色沉重,一反过去笑嘻嘻的模样。碧初抚着胸口,放下心来。

这李涟和他的家很有与众不同之处。李太太信仰一种奇特的教派,类似会道门,李先生也受影响。似乎有一次他在课堂上大讲因果报应的奇闻,明仑校方曾有意解聘。弗之因他在明史方面有精深研究,为之斡旋,维持下来。这次派他协助留守,颇出人意料。

李涟见无坐处,站着叹道:“总算应付到今天,没有出大乱子。再过几天,我们就离开了。我恨不得马上往后方去。老太爷还好?”

“脾气坏极了,心情不好。”碧初苦笑,“本来,谁又能心情好呢!”

“老太爷又不同。”李涟认真地说,“一生为国奔走,现在亲身经历了沦陷,老人怎么经得起。听说要迁都重庆,是这里日本人说的。”

上海已经沦陷,迁都是意料中事。碧初听了还是震惊,半晌说不出话来。

“偏安江左也不可得,还得逃,还得躲!好在中国地大,有地方逃。”李涟说,“日本人打算速战速决,没有那么容易。”

“不知我们什么时候能走?弗之来信没有提。”

“总得到昆明后安定下来再说。”李涟沉吟一下说,“走时让内人和孟太太一起,好彼此照应。好不好?”

“那当然好。”碧初微笑。

“出门的通行证由日军办事处发,不让我们办。就在图书馆地窨子。上面住着伤兵,常往外拉死人。体育馆养马,能看见操场上遛马。带的人呢?怎么没见车?”

碧初说了情况,李涟说他派人去湖台镇找车,让吕贵堂随碧初去开通行证,“有时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伪军或伪保甲长。”李涟苦笑,告辞了。

这时小狮子不知从何处钻出,跳到碧初脚下,仰头凄凉地大叫。它瘦多了,长毛结成疙瘩,脸变尖了,那厮杀面目已换了温顺的表情。

“什么吃食也没有。”碧初苦笑道,俯身摸摸它,“你怎么活过来的?等会儿跟我们进城,别再逃走了。”

小狮子就前前后后跟着碧初,在脚底下绊来绊去,不时仰头叫几声。

碧初先检查了那纸包确实已烧净,只剩下一撮黑灰。又到书房检点些字纸交给贵堂烧,自己到了卧室。

这是方壶中最舒服的一间房,她在这里度过一生最美好的时光。十多年来弗之的学问事业年年精进,嵋和小娃都在这里出生,峨初到方壶,比现在的小娃还小。室中件件家具都是她精选心爱的,大都已运走。剩下镜台因形状不规则不好装车,现蒙着白布套子靠在墙边,像是已经死去。那椭圆的大镜子映照过三个孩子从小到大的各种憨态,也映照过自己青春的流逝。

“不知道还能不能再住在这里。”碧初想,有一种前途难卜的浓重的凄凉之感。差可安慰的是总算烧了那材料,也总算又看到方壶。既然来了,总得带点东西,把镜台运走吧,再挑几件一起运。可谁还有心情临镜梳妆呢!

碧初收拾好,出门往图书馆去。穿过方壶后面的小树林,见倚云厅外拦着铁丝网,只好顺着铁丝网走。到大礼堂前才见入口,两个日本兵站着,碧初心又咚咚乱跳,她放慢脚步,一会儿镇定下来,顺利地到达图书馆。

弗之原来在图书馆地窨子有间研究室,碧初曾带嵋和小娃来过。有时去楼上借文史方面的书,也往那间屋子去看看,现在不知什么人占着。她走进地窨子的边门,抬头见盘旋上升的楼梯,忽然想起前不久嵋和小娃在这里跑上跑下。他们从门前饮水处吸一口水,赶快跑上楼从上面吐下来,两人笑作一团。于是受到申斥,图书馆这样肃穆的地方怎容孩子胡闹!这时碧初惘然地抬头看,四周显得阴森森的。

一个日本兵在甬道门口定睛望着他们。她猛省地不再张望,忙找到办事处,说明来意。那绷着脸的小军官立刻开了通行证,朝她一扔。还好没有落到地上。

她们出来走过体育馆,远远见一伙兵拖住一个人,一面大声嚷叫,把那人绑在操场旁的柱子上,那原来是挂彩旗用的。十几个人转眼站好队,一个一个轮着大喊,跳上去打。那人发出撕裂人心的喊叫,使得周围的凄凉景色更添了几分恐怖。

“唉!”碧初脸变白了,回头看看吕贵堂,又低头用力放稳脚步。

“幸亏办好证才瞧见打人。”吕贵堂想。低声说,“三姑别怕,别怕。”体育馆边的路好像特别长,那打人和被打的呼叫撕裂着寒冷的清新的空气,许久许久刺痛碧初的耳鼓。

因为找不着车,碧初只好坐在拉家具的排子车上,用手拉着草绳上了几次才坐好。吕贵堂则找了一辆旧自行车骑着。

天空灰暗零星地飘下细细的雪花和霰珠。拉车的父子二人很费力,吕贵堂不时从后面推一把。那孩子不过十三四岁,和玮玮差不多大。脚上一双破鞋不合适,走一段提一提。路上,车夫指了几处说,这儿接触过,死了不少人。车过双榆树时,“您瞧!”车夫指着破烂的巡警阁子,“这儿死了十来个人,有吃粮的也有过路的。”

碧初眼前出现了广东挑红白相混的脑袋,耳边还响着日本兵的呼叫。她用力抓住镜台的一条腿,稳住不要摔下去。

“不少人往西山那边跑了。我有累赘啊!”车夫低声叹息。

“奔哪条路?”吕贵堂兴奋地问。

“听说先上妙峰山,几十人凑到一起就能打一家伙。”

弯着腰用力拉车的孩子回头看,眼睛在暮色中打闪似的一亮。吕贵堂不知妙峰山在哪儿,只觉得能和外边相通,就有希望。碧初想,卫葑、李宇明也许就在那里活动。今天烧掉的东西不知是什么,总算为抗战做了一点事,有些安慰。这几个出身、环境、思想方法完全不同的人,这时精神聚注的中心是一样的。在这阴沉的道路上,有一种亲密与和谐。

车过西直门,简单的盘查把妙峰山冲远了。他们都沉默下来。

霰珠随着暮色愈来愈浓密了。碧初用外衣蒙住头,不时挺一挺身子。两侧房屋愈见隐晦,北海后门早已关了,一条大街落入茫然之中。什刹海成为一片跳动的灰色,就要把香粟斜街的入口淹没了。

家,就在前面。

连日飞雪。

明仑的几位太太约好在庄家小聚,邀了绛初也去,并让无因兄妹来香粟斜街做客。玮等一直盼着这一天。

这天雪格外大,扯絮拉棉地在空中飞舞。嵋极爱雪,常说雪比雨有灵性。她喜欢坐在廊上看雪,一看就是许久。看雪花纷纷扬扬,又浓又密,却不急促,总有那飘洒的姿态。看依着树枝的形状另生出一棵玉树,看小院地下一片银样的洁白。她很怕看洁白上凌乱乌黑的脚印,所以喜欢扫雪,把雪从践踏里救出来。碧初赞许她的行动和道理。赵妈以此为骄傲,说:“还是我们二小姐!”峨和玹子很难意见一致,对嵋这一行为则一同嗤之以鼻。

早上赵妈扫过院子,这时甬路上又一层白。嵋看了一会儿,拿起扫帚正要下台阶,见玮玮出现在月洞门中。他那匀称的身材,红红白白生气勃勃的脸,嵌在圆门里,旁边是经过雪花装点的枯树,真如画图。从玮玮这边看,嵋穿着紫红长棉袍站在有雕饰的廊上,廊檐上垂挂着长长短短的冰柱,地下雪光映着,也十分好看。

“你这把扫帚真煞风景!”玮玮笑喊。

“别过来,别过来!”嵋也笑着,顺手扔过一把扫帚,“你从那边扫!”她命令。

两人各从甬道一头向中间扫,一会儿会合了,直起身互相看着,忍不住大笑。笑得弯了腰,跑上廊子,互相扑打身上的雪。玮玮从前院来,头发上一层雪花,亮晶晶的。

“你们笑什么?”小娃穿得圆滚滚,从屋里跑出来。嵋命他回屋戴绒线帽再出来,他听话地进去戴上他的小红帽。

玮玮把那帽上的绒球一弹:“听着,孟灵己孟合己!我有好主意!”嵋和小娃不由得肃立,抬头望着他。

“等会儿无因来,我们到后楼去玩。”玮玮低声说,“我央求了吕贵堂去开路。”

“楼上能看见什刹海的雪!”嵋的小脸儿发光。

玮玮把食指放在唇上,轻轻嘘了一声:“妈妈和三姨妈一会儿出门,咱们不必让大人知道,免得多事。”

“娘现在到上房去了。姐姐不管我们。”三个人说着进到屋里。

屋里当中生着和嵋差不多高的大洋炉子,为了省煤,封着。内室门照习惯挂着鹅黄绣花软缎棉帘,用钩子高高悬起,好通热气。

“咱们上什刹海溜冰,好不好?”小娃首先提出,他去年冬天上过一次冰。

“现在没人溜冰了,日本人都打来了。”嵋说。

“日本人和溜冰什么关系?”小娃不服,忽又歪着头说:“大概日本没有地方溜冰?”

“想必是!”玮玮说。

三个人忽然觉得日本人很可笑,又大笑起来。

这时院中一阵脚步响,赵妈在门外说:“庄家少爷小姐来了。”门帘掀处,无因和无采走进来。

“嘿!”大家大声笑着。“嘿!”这是招呼。赵妈帮着庄家兄妹脱脱挂挂。他们是洋装,半长的大衣,毛皮领子,很精神。无因和玮站在一起,一样的俊雅,只是无因看去常在沉思,玮玮则很快活。

“长高了,长高了。”赵妈不断嘟囔,“太太关照,喝热东西。”一会儿端进五碗油茶,是从后门桥油茶铺里买回的。茶面上撒着一层芝麻,满室热香。

几个人无心吃东西,忙着互问别来情况。玮玮和无因谈学校。无采也不上学,她素来和小娃极好,看看嵋和小娃的功课,很有兴致。碧初、绛初过来,交代几句,上车走了。五个人又到玮房里玩一阵,便悄悄往后楼来。

后园本是吸引人的地方,现在瞒着大人,又下着雪,孩子们格外兴奋。夹道尽头的门半掩,透出亮光。玮玮轻轻拉开,眼前一亮,一个箭步蹿出。无因等也跟着跑出,大家一同欢呼起来。

前边院子虽大,总有房屋,不像花园中落满白雪,十分豁亮。地下白得坦然,几座假山白得奇怪,夏天曾挂满绿虫的槐树,现在也干净了,白得严峻可敬。后楼有雪遮盖,看不出褴褛,飞檐兽脊,把匀称的白色线条,刻在似乎很近的天空上。

无因、玮玮立刻抓雪揉成团,彼此打起来。无采做了雪球递给小娃:“打呀!打无因!”一下子变成无因一人一方。无因边打边想找嵋帮忙,却看不见。

“我在这儿!”嵋靠在楼窗上喊,“这儿真好看!”

无因一不留神,被玮玮把一团雪塞进领子,无采和小娃一旁拍手笑。无因赶快追玮玮,几个人又笑又叫,飞舞的雪花中只见鲜艳的颜色在翻滚。

吕贵堂从楼窗里探出头来:“小点声,小点声。”孩子们不理,继续打雪仗。

嵋靠北窗站着,什刹海雪景尽收眼底。这雪景很简单,只是白茫茫一片,远处堤岸弯出好看的深灰色弧线。在灰蒙蒙的天空衬托下,透过渐渐缓慢下来的雪花,鼓楼和钟楼呈现出浓淡不同的黑色,有些像剪纸投出的黑影。嵋衷心赞叹,多好看!多好看啊!

打雪仗的勇士们一会儿都满身是雪,成了雪人。吕贵堂下楼先把小娃拉上来,别人也跟着上来。

这时雪已渐停,无采在东角往西看,见几个人影在冰上移动。“还有人溜冰呢!”她叫。

小娃让吕贵堂举着,也拍着手嚷:“我要去溜冰!”

溜冰的愿望马上代替了玩雪。玮玮说:“吕贵堂,你带我们去,回来谁也不准说,好吗?”他威严地看着几个孩子。“当然!”无因也应声回答。

嵋和小娃圈在宅里已快半年,玮玮不出门也有三个月了。吕贵堂自己叹息:“中国人不能在北平城里随便走。”他想了一下,说溜冰绝对不行,又说出去一趟也许可以,他先去打探,看冰场上都是什么人。孩子们高兴得跳起来。小娃冲过去抱住贵堂的双腿,表示感谢。

吕贵堂很快回来,说冰场上有十来个学生,未见不三不四的人,大家悄悄走一遭,快去快回,让太太们知道了可不得了。于是六个人分批向前院转移,又在大门洞里玩了一阵,出门往西。香粟斜街上没有行人,孩子们在雪地上跑,都不敢出声。很快到什刹海边,比在楼上看,堤岸、冰面近多了,实在多了。近处许多小丘似的堆积物,让雪盖得严严的。嵋说小山很好看,吕贵堂说那其实是垃圾,没有运走。

两个男孩跑到冰上,两个女孩顺堤岸走开。贵堂牵着小娃的手不放,在冰场边上走。一个女学生,身穿红外衣蓝长裤,头戴白色扁圆绒帽,看来还是初学,推着一个小冰车免得摔倒。她看见小娃仰头说话的小模样儿,滑过来做手势请小娃坐那小车。那是几根木条钉成,孩子们常玩的。她和气地看着小娃又看着贵堂,笑容十分柔和甜美。小娃也笑着,他很想坐,抬头征求贵堂的许可。

“来,来吧。”那女子说话了,声音仍很柔和,但语调很怪。贵堂蓦地发现,这是一个日本人!他像被什么丑怪的虫咬了一口,急忙牵了小娃的手走开。

日本人势必有同伴,贵堂着急回家,又不好大声叫。在堤岸上站了一会儿,见玮玮和无因往女孩那边去了。又一会儿,四人高兴地跑过来。“这里有日本人。”贵堂悄声说。气氛一下子沉重起来。

吕贵堂忙把他的小小队伍带回家。一路上想着那日本女人柔和的目光,不禁想宅中女眷从来没有这样看过自己,这当然因为日本女人还不会看中国人的身份。他苦笑,又为自己居然敢挑剔宅中女眷而惭愧。“别怕,别怕。”他尽责地哄着小娃。

孩子们玩着各种玩具,早忘记日本人的威胁。午饭在孟家。玹子不来,峨在自己房里,五个孩子高兴之极。柴师傅给他们准备的是猪肉白菜馅水饺,还有四个盘子。他们早饿了,尤其是玮玮和无因,风卷残云一般,一口一个饺子。小娃羡慕地看,也想快点吃,但很快就呛着,无采给他拍背。嵋说他吃得太多,叫他停止,他不依。后来他索性站在椅子上大声唱起歌来。唱的是:“砰砰砰砰,有人敲门。你是谁?我姓梅。啊梅大哥,门儿开开,请进来,你好啊?好!你好啊?好!大家都好,快乐不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五个人都哈哈大笑。前几天玮玮和嵋看了《薛丁山征西》,无因和无采看了《侠盗罗宾汉》,他们交叉着讲故事,讲得樊梨花下嫁罗宾汉,薛丁山大战狮心王。他们并不想研究中西文化之异同,只兴之所至,融会贯通。

一会儿赵妈来了,逼着小娃睡午觉。小娃硬要无采陪着,嵋和无采便拿他当洋囡囡,又拍又哄。两个男孩不屑一顾,到玮玮屋里去研究几何题。

下午绛、碧回来,因、采回去,大家都觉得一天过得很好。嵋跟着碧初,就像小狮子一样,在身前身后转,她想告诉娘上午的历险记,但没有机会说。黄昏时分,小娃忽说肚子疼。

“受凉了?娘给揉揉。”碧初拥着他坐在长沙发上,“吃得不合适吧?”

“饺子吃得太多了。”嵋报告。

碧初点头,吩咐煮焦三仙汤。那是用山楂、神曲、大麦芽炒焦煎汤,专助消化。药是现成的,一会儿端上来,哄着小娃喝了,仍不见好。

晚饭摆好,只有峨坐下来看了一下,见是油煎饺子,便不高兴,说给她剩东西吃,又看看小米稀饭也不爱吃。到里间看小娃靠在碧初怀里,左翻右翻,十分痛苦。嵋站在旁边急得满眼眶泪,一会儿递热水一会儿递热手巾。

“你这么疼小娃,上午别带他出去呀!”峨冷笑道,“你们玩得倒热闹!”说着,自管回屋去了。

嵋本来是要说的,当成一件惊险的事说,这时反而不知如何是好,低头不敢言语。

碧初等了一会儿,柔声问:“吃了什么不合适的东西?”

“没有!真没有!”嵋急忙分辩,“我们上午在后园打雪仗,又到什刹海来着。”

碧初脸色一沉:“都谁去了?”

“我们五个人。”

这时赵妈用雪白的手巾包了热盐,要焐在小娃肚子上。碧初接过放在一旁,说:“要是急性盲肠炎呢,不能焐。用手轻轻揉,也许能赶出凉气。”

“我来揉一会儿。”赵妈让小娃靠过来,用粗糙的手抚着小娃滑嫩的肌肤。小娃似乎舒服一些。

一时间,绛初、玹子、玮玮都来了。紧接着莲秀也来了,莲秀鼓起勇气轻声说,是不是往后园去撞着了什么,该去烧两串纸,赔个礼。她的信仰十分广泛,从观音菩萨直到狐仙,都是膜拜对象。绛初哼了一声,众人都不搭话,倒是赵妈朗朗地说:“我看了二小姐又看小少爷,在孟家门里十几年了,我说一句。赔个礼,好处不知有没有,准保没有坏处。太太要是准,我去磕头去!”碧初不答,摸摸小娃的头,已烧得滚烫。她和绛初合计几句,决定送医院。再晚了怕戒严,即吩咐叫老宋的汽车,带赵妈和刘凤才去。遂检点东西,给小娃穿戴。

“娘,我陪着去。”峨出现在门口。

碧初心头一热说:“你在家照料吧,帮帮二姨妈。”又看了嵋一眼,“嵋还小,你到这屋里睡,好吗?”峨不言语。

众人出门时,碧初对莲秀说:“后园子的事托婶儿料理一下,宁可信其有吧。叫什么人办婶儿吩咐好了。”

这晚偏逢停电,因宅深院大,几盏来来去去的灯笼驱逐不了黑暗,气氛格外阴森紧张。

一路并无盘查,到了协和医院急诊室,碧初挂了特别号。坐在诊室中时,小娃已昏迷不醒,经过检查,是肠套叠,得马上开刀。

“请安排最好的大夫。”碧初的口气十分坚决。做手术依大夫的熟练程度收费,好大夫每次手术约数百元。

白衣小护士看看碧初,大概掂量了一下眼前这位太太的身份。很快联系好了,请当时一位关姓名医主刀。交了现金四百元,小娃给推到治疗室做准备。碧初稍觉安心。

一阵脚步声,医院宽大的甬道里跑进一群人,有男有女,有穿军服有着便装,叽里咕噜说话。碧初悟过来这是几个日本人。一个满脸横肉的军人抱着一个孩子,和小娃差不多大。碧初忙走到另一边,离得远些。过了好半天,一位医生和一位护士走过来,两人都是满脸歉意的苦笑。

“真是对不起,”医生的口气像是他办错了事,“那日本孩子也是肠套叠,他们指名要请关大夫。医院的规矩,你已经办好手续,关大夫即刻要给你的孩子做。他们说要和你商量,另换一位好大夫——”

“难道日本孩子的命更值钱?”碧初不由得打断了他,“既然已办好手续,医院应该立刻拒绝。何况你们还是教会医院。”

“我们也是没法子,倒是有一位邝大夫,和关大夫差不多的,不过知道的人少罢了。”医生勉强地说。

“那就请这位邝大夫给日本人做,不好吗?”碧初忙说。

说着一阵脚步响,那几个日本人围了过来。满面横肉的人走在前面,他身旁紧跟着一个穿和服的日本女人,这显然是孩子的父母。那男人脸上的横肉透着焦急,女人脸上有泪痕。

“我不懂日本话,也不会英文,”碧初立刻说,“有事请和医院商量。”

赵妈见日本人过来,忙来护住碧初,刘凤才则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不料那日本人说起中国话来,不很流利,但能听懂。

“我们日本孩子将来的责任重大,要帮助你们建立幸福的国家。我们日本孩子,要最好的医生!”他不觉用手摸了一下腰间的手枪。

刚看到日本人时,碧初有些怕。这时只觉怒气填膺,顾不得惧怕了。我们中国孩子得把生的机会让给你们,好让你们来侵略,来统治,来屠杀!她几乎嚷出来:“你们日本孩子回日本去,回日本玩雪去,回日本得肠套叠去,回日本治病去!”

但她只能克制怒火,先故意表示不大懂话,以示日本人说得不好。然后慢慢说:“这家医院的规矩很严,我们是习惯守规矩的,何况在医院。”一面说,一面想,这些人从日本打到中国,还说什么规矩!

“何况在美国医院。”甬道的另一端走来一位高身材穿白外衣的医生,是美国外科医生戴尔。戴尔严肃地看着日本人说:“关大夫打电话给我,我愿意给你的孩子治病。”

日本人不知对方是何路数,不知怎么回答。原先那位大夫介绍说这位美国医生轻易不给人看病,手术费比关大夫还高。护士对碧初点点头,领她到治疗室,躲开日本人。碧初一眼便见小娃在治疗床上躺着。

“娘!我害怕!”小娃睁眼抓住娘的手轻轻说。

“不怕,不怕,小娃从来不怕打针吃药,这也差不多啊。”碧初声音发颤。

护士安慰说:“手术很安全,关大夫已经在手术室了,请放心。”

手术室的护士进来推车,碧初跟着走,轻轻抚着小娃的小手说:“小娃最勇敢,爹爹在远处都知道的。要听大夫的话。”

“告诉嵋,等我回去看萤火虫。”小娃又睁眼说。

“萤火虫夏天才有,到时候你早好了。”碧初含泪道。

小娃不语,到手术室了,忽然大声说:“娘,我其实不怕。”他放开了手,想转脸看母亲,平车已推进去了。

两扇凸花玻璃门关上了。碧初又是心疼,又是着急,又是愤恨,简直想放声大哭。她拼命忍住,回身见赵妈在身边,遂扶了赵妈的手到甬道凹处长椅上坐下。可怜的乖孩子,分明是让我放心才说不怕,若真有个长短,怎样见弗之!他才六岁,将来应该是他的。可是他躺在手术床上了,他也许再也出不了这个门,再回不了家了。

“太太!您别净想不顺的事啊!这下子一开刀,不就好了吗。还是个欢蹦乱跳的小少爷!”赵妈递过饼干,“晚上没吃饭,垫补垫补。”碧初推开了。

又一阵脚步响,日本孩子推进手术室了。那母亲也跟着,满脸的泪。碧初几乎同情她了。她走回来时,看见碧初,悲伤焦急的眼光忽然变得充满憎恨和敌意。她显然认为在他们日本人统治的地方,这医院竟让中国人选择名医,是不可思议的事。

还好她没有坐下,到别处等了。碧初从心底希望她的孩子也顺利通过手术。也许她希望我的孩子死,碧初想。管他呢,反正关大夫开刀不会照她的意愿。关大夫的刀这时不知落到哪儿了,套叠解开没有。想着又害怕起来。

甬道里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市民模样的人跑过来。护士小姐轻捷地追上他,说:“你是普通号,请下楼。”

“大夫说我的孩子得开刀,我实在交不出钱。”

“实习大夫做手术,费用不高。”护士安慰着。

那人面容枯槁,神情紧张,在黄昏的灯光下看去有几分可怖。他忽然大叫:“一个大子儿也交不起啊!我的姑奶奶!”

“走这边,走这边。”护士平静地引他从边上楼梯下去了。

夜很静,静得瘆人。碧初想起小娃出生时的情景。也是这样的严冬,方壶卧房墨绿色厚呢窗帘遮得严实。大家都说这次还是女孩,因为听人说女孩总是连着三个。孩子落地,意外的喜悦像有巨大漂浮力的船,把刚从痛苦中解脱的碧初托起。“孟先生!是男孩!”“孟先生!喜得贵子!”门外好几个声音向弗之祝贺。弗之走过来时的表情多么好!虽然弗之以后说那是她心理作用,儿子女儿对他都是一样的。

而小娃——孟合己是多么好的儿子,他将长成多么好的人。手术室的门怎么不开?夜好长啊。

五个小时过去了,窗外微露晨曦。一个护士从手术室出来,碧初猛地站起,向前几步:“他,孩子,怎么样了?”

“您放心,手术顺利。”护士含笑答,“关大夫说孩子小,批准家人在病房照看。请到病房等候。”说着递过一张小卡片,是病房号。

“我就说呢,准保好!”赵妈眉开眼笑,“我留着,太太歇息吧?”

“我留着,还没有出危险期。”碧初见刘凤才走过来,对他说,“你和赵妈回去,和你们太太说,不用惦记。家里也不用派人来,帮不上忙。”吩咐了,自往头等病房来。

碧初刚到不久,就见平车推了小娃来,孩子还在麻醉中。护士轻轻移他上床,一切收拾好了,碧初上前审视,忍不住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孩子面色苍白,双眸紧闭,气息微弱但是均匀。肚子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凸出一圈。“小娃!我的儿!”碧初坐在旁边,轻抚着那冰凉的小手。

护士不断地量血压,一会儿关大夫和戴尔医生都来了,他们低声交谈了几句。关大夫对碧初说:“孟太太请放心,小心不发炎,就好了。”碧初心中充满感谢,说不出话。

约两小时后,小娃慢慢睁开眼睛:“娘!娘在哪儿?”

他的声音嘶哑,伸手去拔从鼻子插进去的胃管。碧初忙护住,低头亲亲孩子前额:“娘在这儿,娘从来就没有走开。”

“我做了一个梦,”小娃费力地说,“娘和爹爹不要我了,把我扔给老巫婆。”

“老巫婆的房顶是巧克力的。”碧初含泪说。

小娃微笑,稍停又说:“可是我不吃。不知怎么嵋也来了,我们就跑啊跑啊,找爹爹去!”

碧初眼泪滴在小娃脸上。小娃闭着眼感到那温热的水滴,眼泪也从眼角慢慢流下,母子的眼泪混在一起。碧初忙用手巾擦拭小娃的脸,又用湿棉花轻拭嘴唇,以减轻焦渴。

“娘不走吗?”

“不走,放心睡吧。”小娃睁眼看碧初好好坐着,轻轻叹息,放心睡去。

下午,绛初与峨来探视。峨说她来陪,让碧初回家休息。碧初摇头。

“可你怎么受得了!总要安排轮班,我,玹子,赵妈,刘妈,都可以。”绛初说。

“娘为小娃,自己命都不要。”峨说。她其实是关心,可是绛、碧都惊讶地看她一眼。

“至少明天再说。”碧初说。

“孩子们昨天出去,是吕贵堂带去的。”绛初想起来,说,“吕贵堂自己懊恼得不得了,现在也来了,在医院门口。我看他不用上来。”碧初颔首不语。

小娃迷糊中听见这几句话,忙说:“二姨妈和娘千万别责怪吕贵堂,是我们求着他去的。到冰场我没有跑。”

“说起来都怪玮玮,他和无因是大孩子了。无因是客,都是玮玮!”绛初说。

小娃泪汪汪地用力说:“其实是我最想去。现在哪儿也不能去了。”他从头到脚都不舒服,刀口开始疼。他不想哭,但眼泪自己涌出来。

碧初说:“没人责备吕贵堂,也不怪玮玮哥。一个人从小到大,哪能不生病,治好就行了。你还没和姐姐说话呢。”

“谁能看见我!”这是峨探病的话。不过她到床前拉住小娃的手,温和地一笑,这在她是极关心的表示了。“小狮子找你呢。我叫赵妈多拌猪肝安慰它。”小娃知道这好意不比寻常,点头微笑又睡了。

碧初一连陪了九天,小娃已能下地。医院不让再陪,碧初请了特别护士看护,回家休整,安排料理些琐事。

下午碧初又到医院,一进甬道先觉得气氛不对,白衣人在小娃房间出出进进。“怎么了?”她加快脚步进房,见住院医生站在床边。小娃在昏迷中呻吟,痛苦地扭着头,身子也在抽搐,细长的脖子好像挂不住过大的头。

“怎么了?我的儿!”碧初扑过去。护士们扶她到沙发上,解释说孩子发高烧,正想办法。

“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会这样?!”碧初满眼含泪,不知如何是好。

医生含糊地说:“手术后,中期发烧是有的。只因孩子太小,有些风险,现在正治疗。”

这时关医生来了,对碧初说,已用了安神消炎药物,精神治疗会起作用,有母亲在身边赛过药石。一会儿,小娃大概实在没有力气了,安静下来。碧初一步不敢离开。

护士透露,孩子的病是因惊吓所致。当天清晨,小娃倚枕翻看画书,那日本孩子忽然走来,手持玩具枪,对准小娃发射。枪声很响,枪口直冒火花。小娃吓得扔了书,日本孩子冲向床前用汉语大声叫:“亡国奴!亡国奴!”护士忙拉住,哄了出去。小娃当时大哭,过了一阵变成这样。

亡国奴!碧初立刻知道小娃不只因惊吓,也因气愤。她俯在小娃耳边柔声说:“快点好了,找爹爹去。”

“老,巫婆——从日本来。”小娃有气无力地呻吟,勉强吐出这几个字。

“没有。爹爹那儿,不会有老巫婆的。”碧初安慰着。小娃似听不见,陷入昏沉中。

“娘给小娃唱个歌。”碧初不管小娃听不听见,轻声哼着无调的儿歌,一面抚着小娃的手。

下午,绛初、玳拉俱来,拿了几种治小儿惊吓的药,医院一概拒绝,不用外药。黄昏时分,小娃又抽搐一次,两眼上翻,口角流涎。碧初伏在床前,恨不能以身代。护士打了针,才渐平静。

“娘给小娃讲萤火虫的故事。”碧初仍不管小娃听不听见,温柔地细声讲,那是嵋和小娃都爱听的。萤火虫在小溪上飞,一盏萤灯掉进溪水,被水蛇抢去藏在洞里。它的朋友来告诉方壶的孩子。小娃想出主意救出萤灯。全体萤火虫两行列队庆祝,亮光顺着小溪伸延,望不到尽头。

“小娃想的什么主意啊?”碧初摸着儿子瘦多了的小脸。

这是这故事的妙处。每次小娃都编出一个新主意。这时他没有回答,只在唇边掠过一丝笑影。

碧初通夜目不交睫。后半夜,小娃又发作一次,已轻多了,但仍烧得滚烫。

次日下午,护士来报有人探望。碧初见小娃睡着,便到会客室来。

缪东惠夫妇站在室中,看着门口。缪仍是风度翩翩,此时满面同情之色,见面便递过一盒药,说:“听说了,听说了,救孩子要紧。”碧初见盒子装潢精致,用金色写着药名,是一种安神的牛黄制药,心中不由充满感谢,请他们坐了,说了小娃病况。

东惠道:“这样乱世,最怕生病!对吕老伯,孟和澹台二府,我从来是关心的,关心的。孟太太即请去病房照顾,我们不耽搁。”说着告辞。缪太太只是微笑,穿上大衣,轻抚大衣袖子,那貂皮在昏暗的房间中闪亮。

“真感谢,真感谢。”碧初捧着药盒由衷地说。

“小弟弟早日痊愈,大家都高兴。”缪氏夫妇走出楼道,转弯不见了。

碧初回到病房,见住院医生在小娃床边。这医生低头看着小娃说:“温度已经下降。”

碧初交过药去,医生说:“且放着罢。”声音有些异样。

小娃稍稍睁眼,微弱地叫一声“娘”,又安稳睡去。碧初略觉放心。这时听见抽咽声,见两个护士在屋角低泣,医生脸上也有泪痕。

南京陷落。

南京陷落,香粟斜街三号上上下下,失魂落魄一般。

嵋很伤心,那是首都!但她最担心惦记的,还是小娃。赵妈回来后,她总跟着问,小娃疼吗?受得了吗?似乎赵妈是一位名医。听大人们说娘几夜未睡,她也担心。那天晚上赵莲秀去后园烧香,她也要去,绛初阻住说:“小孩子家,受不了那个。有什么罪,赵婆婆替担待了。”嵋不知需要怎样担待,又替赵婆婆担心。她问峨,被斥为多管闲事。

嵋长到十岁,还是第一次这样长的时间不见母亲。已对老太爷说两个孩子到雪妍处住几天,她也不能到上房露面。可能为躲灾星,绛初把玮玮打发到一个亲戚家去了。吕香阁因半年来没有文稿可抄,揽了些针黹,不常到西院。嵋每天做好功课,便在廊上站站,院里跑跑,到处都是空落落的。这么大的地方,她却觉得自己的心无处放。北风刮得紧时,她用心听,欣赏着从高到低呜呜的声音。天晴时,扒在窗台上看玻璃上各种花样的冰纹,院中枯树上的冰枝。还常常把檐前垂下的冰柱数来数去,奇怪它们的形状都不一样。有一天,她忽然觉得娘带着小娃回来了,一直跑到大门口,要到胡同外去接。吕贵堂把她截了回来。

好看的书都不好看了。她打了洋囡囡丽丽两次,明知丽丽没有错,又抱着哄半天,甚至呵斥了玩偶“小可怜”。小狮子似乎知道她寂寞,常围着她转,轻轻地咬、蹭,她都不耐烦地推开。她因为无聊,写了一段小故事,把自己形容为暴躁可怕的主人,猫和玩偶相约出逃,不认得路,只好又回来。

娘回来一次,嵋高兴得什么似的。但娘没怎么注意她,又匆匆走了,好几天未回。这天嵋怕冷,钻在被窝里不起来。空气本身似乎也冻硬了,把她卡住。赵妈不准她睡,说天气晴朗,让她到处走走跑跑。嵋听见门响,便到峨屋门前,峨关着门,不让她进。嵋只好往前院,想看看玹子下学没有。走到廊门院前,听见哗啦一声,是砸了东西,紧接着又是几下。在这混乱中,有玹子愤怒的声音:“打你!打死你!”

嵋想退回去,绛初已看见了,招手让她进去。

总是雅致宜人的廊门小院,这时像个刑场。三个日本玩偶绑在阶前枯树上,满头的脏水。玹子拿了一摞玻璃杯向它们砸。她脸红红的,眼睛亮亮的,分明很激动。地下一件花格呢镶灰鼠边的外衣,是她常穿的。刘妈过去要捡。

“扔了!快扔了!扔垃圾堆里去!”玹子大叫。

“好了,好了。只要没伤着人,就是万幸。衣服不要了。”绛初哄着,“嵋来了,看小妹妹笑话。”

玹子不怕人笑话,又拿起杯子砸到一个玩偶身上。这是一个美丽的日本女子。一杯砸来,它的高髻歪了,脸也皱起来,似乎很痛苦,一支透明簪子落在地下。嵋模糊觉得,它也是代人受过。

“怎么玩偶里没有日本兵!”玹子捧着杯子忽然说。另外两个是穿和服的老人和红衣小和尚,湿淋淋地垂着头,可能为他们的同胞感觉抱歉和羞耻。

“凌太太和小姐来了。”刘凤才在院门口探头。

玹子把手里的杯子全摔在地下,跑进屋关了门。绛初携嵋迎出,陪凌家母女到上房坐下。岳蘅芬无甚变化。雪妍瘦多了,全不像夏天做新娘子时的神采,虽是笑着,却是苦相。一件宝蓝色起暗金花绲边缎袍,只觉惨淡,不显精神。凌家母女刚到医院看过小娃,说确实好多了。嵋忽然靠在绛初身边,低声说什么。绛初笑对蘅芬说:“嵋闷得很,想留雪妍住几天,不知行不行?”

蘅芬沉吟道:“其实和嵋一起散散心也好。”雪妍微笑颔首。

绛初想起来,说:“真的,今天是冬至呢,你也用过晚饭再走。这几天乱得日子全忘了。今天玹子回来,还碰上日本兵!一队人逼着她在前面走,一个兵用刺刀挑破了她的外衣。玹子回来大发脾气。好在没有大事。你说让人悬不悬心!”

蘅芬吃惊道:“早该躲着才好。出门太危险了。这年月,还上什么学!”

雪妍说:“玹子在家?不想见人吧?”

绛初道:“就是呢。你留着晚上劝劝她。”

“我可得回去伺候别人晚饭,哪有福气在这儿吃好吃的。本该给吕老伯请安,京尧没来,就不惊扰老人家了。”蘅芬说着站身,要往孟家看看。

一行人来到西小院,一进屋门,绛初便说:“这屋子怎么这么冷!”

炉子很大,满炉的煤,只有一丝火亮。雪妍怜惜地拉住嵋戴着无指手套的手,手指冰凉。

“真的,是煤不够吧?”蘅芬说。

赵妈忙捅火,用三尺多长的煤钎子在煤块中扎一个洞。

绛初责怪道:“你怎么这么节省?不怕嵋冻着!”

“我不怕冷。”嵋忙道。

“我们二小姐这孩子别提多懂事了。她不叫烧,省着等太太小少爷回来呢。”赵妈得意地说。

“嵋倒是皮实。雪妍也是这么体贴人,可要是这么着,早病了。”蘅芬爱怜地望着雪妍,好像她还是个小姑娘。

“峨回来没有?”绛初问。

“刚才听见门响。”嵋要去看,蘅芬阻住说:“不用打扰她,我们坐坐就走。”她对峨没有兴趣,觉得礼已到了。略坐一时,便告辞走了。

嵋有雪妍在,觉得很安心。这两个人素来彼此欣赏。嵋喜雪妍温柔宽厚,雪妍喜嵋天真而懂事。在这复杂的世界中,她们似有一种默契。

“遇见日本兵真可怕!”嵋想着玹子。

“我母亲建议我找点事做,可以消遣。当然不是日本人的事。看来真不能出门。”雪妍沉思地说。

嵋说:“我们迟早要去找爹爹。你和我们一起走,找葑哥去。”

雪妍苦笑:“五叔常有信来,葑哥嘛,连个下落也没有啊。”

“凌姐姐来了。”峨推门进来,淡淡地招呼,就好像每天见面似的,坐下垂头不语。

雪妍问她学校里情况,她不答话,尖下巴微微颤抖,分明勉强镇定自己,忽然站起身说:“刚才——刚才我吓坏了。”

雪妍走过来抚着她,问什么事。嵋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我骑车回家,遇见一队日本兵都扛着刺刀在马路当中走,走着走着就挤过来,我只好下车,尽量靠边。日本兵忽然分成两队,把我挤在当中,把刺刀横架在我头上。”

峨停了一下,嵋跑过来靠着她,连声说:“姐姐不怕,不怕。”

“我当时并不怕。”峨思索着说,“那些兵还是继续开步走,几十把刺刀从我头上过去,亮闪闪的。他们过去了,我看街上的行人,都低着头,装不看见。我觉得就算一刺刀扎下来,当时死了也没什么,可是想到日本人竟能在北平当街行凶,心里很难过。”峨坐下来,用手捂住脸,尖下巴仍在颤抖。

“玹子姐也遇上了。”嵋拉着峨的袖子,“二姨妈知道了。”

“不要告诉娘。”峨轻声说。放下手又说:“我看见玹子了。我不敢骑车,推着车走,不多久后面日本兵的脚步声响得震人,他们又返回来了。这次一队人举着刺刀,推着前面的一个女孩子——就是玹子!她很镇静,走得很快,一个兵还用刺刀扎她的外套!他们把她赶了一段,忽然全体向后转,走了。玹子站在街心愣了一阵,我叫她好几声才听见,我们一起回来的。”

雪妍从未听峨说过这么多的话,不知如何安慰。峨说过这一段,似乎好过些。她没有回自己小屋,在炉边坐着,不再说话。

晚饭本说是在绛初那里吃,峨不肯去,三人便在西小院吃了。前院送来两样菜。吃过饭,雪妍建议去看玹子。这时天已黄昏,小院里台阶下积雪分外的白,园门外大槐树上鸦声阵阵。三人走出园门,见正院更是萧索。凉棚拆下后的木条席片,乱堆在院中大荷花缸旁。一阵风吹得落叶团团转,三人都打了个寒噤。雪妍说该穿上大衣出来,要转身未转身时,忽见大槐树后有一个人影。那人朝她们走过来,正是玹子。

玹子巧遇卫葑并送他出走后,曾专到凌宅报告经过,到这时也快半年了。只见她穿着藕荷色缎袄,上衬着白嫩的面庞,唇边漾着笑意,暮色中显得分外鲜艳。她走过来抱住雪妍的肩,没事人一样。四人又往回走,进西小院园门时,忽见院中芍药圃后太湖石旁打闪似的一亮。四个人都看见了,站住脚步,谁也不说话。

这时赵妈正好从下房出来,分明也看见了。停了一会儿,急走到上房点灯,一面说:“小姐们回屋来吧,大冷天,别外面站着。”四人进屋,赵妈先拉着嵋的手说:“好小妹,什么也别说。”又向三位大小姐说:“赵奶奶那晚烧香,见一排小红灯挂在后楼廊檐上。咱们求仙佛保佑罢。”后一句声音特别大,好像是说给仙、佛听。

三人都有点发愣,嵋更是害怕,低声问:“是狐仙吗?”

赵妈忙轻声喝道:“小孩子家,胡说什么!”意思是童言无忌。嵋吓住了,不再说话。

“这么说,咱们院子里住着仙还是佛呀?”玹子定神后笑着说,“要是有本事,怎么不帮着打日本鬼子?”赵妈不敢说玹子,只管摆手。

雪妍打岔道:“地安门这边是今天停电?我们那边是星期二停。”

“有时候一礼拜停两回呢,越黑越显得不太平。”赵妈说着点上灯,看看炉子,倒上热茶,便往里屋收拾被褥。

“有些事科学还很难解释,譬如生命的起源,我刚上普通生物学,就觉得很神秘了。”峨不愧为生物系学生。

“那是你们没本事,研究不出来!”玹子说,“我们中国人没本事,让人得寸进尺,好好的老百姓成了亡国奴。亡国,所以成了奴!只要亡了国,还分什么高低贵贱,都是奴!”

玹子和峨互望着,想起下午被侮辱的一幕,眼睛都水汪汪的。她们从小手心里擎着长大,若不是北平沦于他人之手,怎能受这样的侮辱!

“狐仙是咱们家供养的,白吃饭不成!”玹子冷笑道。

“打日本人怕难为它了,也许能告诉咱们一点消息?”低头坐在炉边的雪妍忽然抬头说。她心里是不信的,但又渴望着消息。

玹子笑说:“是呀!既然狐仙神通广大,我们何不问个休咎?”

“怎么问?”峨问。

“编个法子不行吗?这也没什么规定。”

大家觉得好玩,心里虽怀疑狐仙是否能懂这胡乱编的法子,还是商议着搜寻出好几支彩色蜡烛。先各自认定颜色,雪妍要白,玹子要绿,峨要蓝,嵋要红,倒是互不冲突。峨说该放到太湖石上去点,雪妍说在屋里就行。玹子折衷说放在廊子矮栏上,嵋没有主意,看着她们几个只觉得兴奋。

赵妈心知管不了,况有凌家姑奶奶在,人家是出了阁的,更不便管。只笑着说:“心里诚敬着些,别触犯着才好。”自往下房去了。

雪妍等四人来到廊上。一弯新月刚升到树梢,廊下积雪闪闪发亮。太湖石静静地立在花圃后、院墙边,玹子拿着蜡烛在栏杆上摆开。峨正要划着火柴,园门中忽然走进一个人,脚步轻盈,带笑说:“听得说凌姑姑来了,我也来望望。”原来是吕香阁。

雪妍笑道:“看我们玩什么呢,你也来参加。”

众人让她认了一支黑色蜡烛,摆好,峨才一一点燃。微弱的光照着蜡烛的颜色,火焰一跳一跳。因这一排亮光挡着,显得院中更黑,好像有猜不透的神秘。

四个人的同一心愿是,打走日本人!若没有国,也就没有家,哪里还有自己!又各有不同的副题:雪妍盼卫葑消息。那三姊妹想着远行的父亲,生病的小娃。玹子和峨各有隐秘的祝愿,不便猜测。嵋则希望她们四人的愿望都能实现。至于香阁,却有完全不同的想法,以后才知分晓。

一阵寒风吹过,五支蜡烛的火焰向一边拉长了,像要飘向远方。然后缓缓恢复原状。就在这时,一支蜡烛陡地灭了。蜡芯上飘出一缕淡淡的白烟,向黑暗里散开。

雪妍最先意识到,这是那支白的,她的蜡烛。

四支蜡仍静静地燃烧,又一阵风来,火焰左右摇晃,蓝蜡灭了,绿蜡又向远方拉长,像要飘走,随即灭了。只有红蜡和黑蜡还在亮着。

“本来嘛,嵋最小。”玹子咯咯地笑。笑声清脆地甩落在黑暗中。

她们又等了一会儿,红黑两烛仍在亮着,火焰一跳一跳很精神。又一阵风,红烛一点点暗下去,灭了,月光下依稀可见逐渐淡去的白烟在飘动。只有黑蜡仍亮着,随风拉长了火焰。众人屏息看着,又一会儿,黑烛也灭了。

大家舒了一口气,香阁说:“这全是闹着玩,只该我的先灭。全颠倒了,可见不足为凭。”

雪妍说:“命运的事,可难说。”

本来风吹烛灭是自然的事,她们却觉得心头沉重。回到屋里许久,大家都懒懒的。原只是好玩,这时却似乎要负担狐仙给的“启示”了。

一时刘妈提了灯笼来接玹子。灯笼上画着两个小人也举着灯笼。“太太已经吩咐雇了车了,明天两位小姐都坐车上学。”刘妈站在廊子上说,把灯笼举得高高的,照见栏杆上五支残烛。

临近除夕,小娃出院。南屋客人当时只剩了几位,一听见门前车声隆隆,由吕贵堂率领出迎,他们是由衷地高兴。

汽车停稳,吕贵堂抢上前抱起小娃。碧初忙说:“当心他的肚子。”这时三家的底下人都赶来迎接,伸长了脖子看这位死里逃生的小少爷。

“我自己走,我自己走。”小娃脸色白里透红,笑眯眯的,挣扎着下地走。众人簇拥着到垂花门。绛初、玹、峨、玮和嵋都到了。

绛初说:“小娃会挑时间,赶在过年时好了。让全家人都安安心心迎新年。”

小娃见了嵋和玮,高兴得大声笑,拉着嵋的手直摇。他走到正院,先要看公公。

南屋客人不进垂花门,前院仆人不进正院,进上房的人就更少了。只碧初带小娃,玮、嵋跟着进了上房。因为房子太大,不够暖,老人只在内室起居。不到一个月光景,吕老人更显衰老。他半靠在床上,厚厚的一摞棉被塞在身后,正在大声咳嗽。莲秀站在床旁捶背,一面报告小娃生病的经过。

“公公,我回来了!”小娃像打胜仗似的,高兴地叫。

老人来不及回答,又咳了一阵,才伸手要小娃坐上床来。“你可好了!这是现在医学发达,不然怎么得了!你们不早告诉我!”

碧初去接小娃出院时,才告诉老人实情。老人问了些医院情形,又问玮玮和嵋的功课。拿起床边放的一本打开的《昭明文选》,指着说:“庾信的《哀江南赋》,我现在看和年轻时看就不一样了。‘李陵之双凫永去,苏武之一雁空飞。’为人不能再见故国,活着有什么意思!”

碧初在旁和莲秀说话。莲秀迟疑地低声说:“老太爷不只咳嗽厉害,近来夜里还大声哭,说要下地练拳。”

碧初知是南京陷落之故,心里酸痛。

一会儿,老人又咳起来。等咳过去了,碧初带孩子们退下。走到门口,老人哑声唤道:“三女!”碧初忙又上前。

老人缓缓地说:“我看你也瘦多了。小娃好了,你要留神好生休息。”碧初忙答应着,低头转身出去。

本来,碧初不在家,峨是不管事的,嵋还小,赵妈和柴师傅想着今年必没有任何过年的礼节了。柴师傅挖空心思,准备了一餐年夜饭,想着就算太太不回来,让两位小姐别忘了是过年。现在碧初带了痊愈的小娃回来,三号阖宅都觉安慰,西小院更是喜气洋洋。连峨也出出进进帮忙,实际一点也帮不上。从医院带回的食品中有一罐甜花生酱,嵋高兴地拿起来问了娘,知道可以吃,便打开瓶盖。浓郁的花生香味飘出来,瓶盖上有厚厚的一层,嵋便拿着瓶盖舔。

“你这么馋!舔瓶盖子!像什么样子!”偏巧峨看见了,立刻攻击。

嵋很生气,她并不愿意这么馋。娘都准了,你管什么!她要狠狠地气峨,便说:“你管我呢!还让日本人刺刀架在你头上!”刚说出口立刻后悔,扔下瓶子,跑过去抱着峨的腰。峨愣了一下,倒没有动怒,尖下巴又颤抖起来。

碧初知道了事情经过,心里很难过。她没有说嵋,拉着峨的手说:“二姨妈安排得好。下学期要是还不能离开,就住校好了。”

“有希望走吗?”姊妹二人连小娃都眼巴巴地问。

“希望总是有的。”碧初安慰地说,“来,咱们安排过年罢。打起兴致。到春天,上路也容易些。”

希望鼓舞着大家,到阴历年时都很高兴。

孟家过年依照弗之老家规矩,年夜饭前和初一早餐前要拜祖宗。祖宗牌位从方壶移来后一直在箱子里。除夕这天在西小院堂屋北墙设起供桌,先摆好香炉,两边分设瓶和烛台。请出祖宗牌位,牌位的底部是个小台座,带有雕镂精细的栏杆。有一个楠木盒子,取下盒子便见牌位上刻着襄阳孟氏祖宗神位,用石绿勾勒。这是孟家祖宗遗物,已传了好几代。弗之有一弟在外交部工作,长驻国外,这牌位总在弗之处。他们祖上三代都是府道一类官员,牌位台座周围嵌有一圈玛瑙一圈碧玉,是各代人添的,东西不贵重,却可见心意。当时新派人早已不供祖先,弗之却觉得既有牌位,总得供拜。碧初愿意一切都像弗之在家的样子,仍把拜祖先作为过年重要节目。

孩子们今年都没有做新衣。峨穿着去年的鹅黄起银花缎袍,仍很合体。嵋的桃红本色亮花、周身镶小玻璃钻的袍子短了一截。小娃为保护伤口,穿着宽大的烟色棉袍,高兴地晃来晃去。三个人都很精神。赵妈说从没见这样漂亮的孩子。她每年都这么说。

午饭时,碧初命多摆一份杯箸,那是爹爹的座位。孩子们知道,都像爹爹在家时那样,不敢大声说话。

午饭后,嵋叫香阁来一起抓子儿。用娘的大毛线围巾铺在桌上,撒上五个玻璃球,再分各种不同程序拾起。有一种是一次抛起两个球,先接一个,让另一个在围巾上跳一下再接,只有毛线织物能产生这样效果。嵋的小手轻巧地抛、抓、撒,彩色的玻璃球跳着滚着。她不计较输赢,谁赢了都高兴。香阁赔着笑,其实心不在焉。后来小娃要玩,便改为弹铁蚕豆,在两个豆之间用手指一画,弹一颗碰另一颗,碰上了,就赢一颗。一会儿,玮玮穿着新藏青呢面棉袍来了,也玩了一阵,赢了许多,又分给大家重来。峨过来看看,轻蔑地说:“都几岁了,还玩这个,有这份闲情逸致。”香阁站起让座,别人都不理她。

五点多钟,天已经黑了。前院厨房叫香阁去帮忙,玮玮自回屋。这里供桌上已燃起红烛,前面铺下红毡。碧初端正站着,拿了一束香。

小娃笑叫:“我来点我来点!”去年他要点就让他点了,今年还由他。他划了两次火柴没有点燃,碧初示意峨帮忙,峨扭脸不管。燃香本是峨的事,因她最长。现既让最小的当游戏,她又何必管?还是嵋上去帮着点了,觉得很高兴。她不是长女也不是男孩,没什么可计较的。

碧初插好香,先跪拜了,峨等依次行礼。嵋跪下去,看着明亮跳跃的烛光,觉得祖宗很亲切。

往日年夜饭都是各宅自用。吕老人这晚从不到女儿家。今年因碧初在,又只剩妇孺之辈,晚饭便开在正院上房。四人在牌位桌前站了一会儿,一同往正院去。

上房大厅中一盏暗黄的灯,好像随时要灭。大炉子今冬第一次烧,红通通的,倒是很旺。碧初四人到时,绛初三人刚进屋里。玹子才从六国饭店跳舞回来,穿着豆青色薄呢衣裙,随手披了一件白色开司米小披肩,炫人眼目。她的道理是不跳舞也打不走日本人。只是到处遇见日本人,玩得窝心。女孩子们的鲜艳衣服增添了明亮,有些过年气氛。大家为让老人听见,都高声说话,显得颇热闹。

屋中茶桌条几上都摆了零食点心,最主要的是过年用的杂拌儿,平常有金糕条、糖粘花生、蜜饯等十几样东西混在一起。今年样数少多了。莲秀换上一件绛紫色棉袍,张罗着给孩子们抓吃食。

一时入座。吕老人在圆桌正上首,一边是绛初,一边是莲秀。莲秀肩下是碧初,依次下来。席上所用器皿还是旧物,一套乳白色定窑瓷器,酒杯如纸般薄,好像要融化。内容却是拼凑,四个镂空边半高脚碟装着木耳炒白菜,糖醋白菜,北平人冬天常吃的用白菜心做的芥末墩,用白菜帮子做的辣白菜。

吕老太爷看不清楚,挨个儿问都是什么菜。听到这四样时,老人一笑说:“有一鸡三味,这一菜四吃也不错啊,倒要都尝尝。”莲秀忙搛菜。

绛初说:“爹不见得咬得动。”

老人说:“咬不动也尝尝。”

吕贵堂坐在玮玮肩下,低声说:“这两天街上很紧,听说有人炸了日本领事馆,伤了不少日本要人和汉奸。”

“吕贵堂,你大声说!”玹子自己的声音就够大的。

吕贵堂又说一遍。老太爷注意听完,说:“再说一遍!大声大声!”

贵堂回头看看房门,又大声说了。大家都喜上眉梢,昏暗的灯光也觉亮了许多。

“这才是一个中国人该做的事。”老太爷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莲秀担心地望着他。“可惜我老朽了。”他把酒杯重重一放,随着是重重的叹息。众人都不说话。

刘凤才提了食盒来上菜,端出一盘锅豆腐、一盘清蒸鱼,摆好了,退在绛初身后低声说:“巡警郑爷说了,今儿个晚上要查户口,有日本人参加。他早些儿上咱们这儿来,免得惊动安歇。”

这样一说,刚显活泼的气氛立时沉重起来。只有老太爷未听清,问你们嘁喳什么。绛初说了。

老太爷默然半晌,发命令说:“孩子们都躲到小祠堂去!”

“您呢?”

“我就坐在这儿!”

碧初听说忙走上来说:“爹也往里躺躺才好,谁知道来的日本兵通不通人性!爹躺着,不用搭理他们。”说着和莲秀连劝带架把老太爷送往里屋。

玹子等连香阁都赶紧转到后房,进到祠堂里。绛初命刘凤才往前边照看,吕贵堂在这里支应。

吩咐刚完,柴师傅跑进来,低声说“来了,来了”,刘凤才忙迎出去。

就听见一阵沉重的脚步响,越来越近。脚步声中响起老郑的声音:“刘爷,大年三十的,您瞧!”

话音刚落,进来十来个人,有日本兵,伪军,巡警和保长。老郑对付着说这一家情况,那三个日本兵并不认真听,只打量着房子。看见桌上的鱼,忽然坐下吃起来,吃得非常之快,鱼刺自动从两边嘴角退出,好像机器推着。别人都站着发怔,保长倒了三杯酒,给他们喝。

吃喝完了,他们看看户口册子,问吕贵堂是什么人。老郑说是主人吕清非的本家,又说是族人,都不懂,只好说是侄子,才点点头,懂了。他们没有问吕贵堂本人的职业,也没有问户口本上的学生们都上哪儿去了,他们似乎心中有数。

一个领头的日本小官颇为文雅地用手帕拭嘴,一面掀开里屋棉帘,见老太爷躺着,转身招呼部下离开。重重的脚步声向屋外涌去,刘凤才点头哈腰地跟在这小股喧闹后边。

“也不怕酒菜里有毒药!”吕贵堂小声说。

院子里的日本兵用生硬的中国话大声说:“好大的房子!”

很显然,如果他们要,房子就是他们的——他们可绝没有这样说。

照习惯,正月初二女儿回娘家拜年。多年来,澹台家和吕老人近在咫尺,从不在初一这天到正院。今年不同了,因惦记老太爷,碧初约了绛初把初二的礼仪提前。

戊寅年正月初一,孟家人起身后,向祖宗牌位行礼。然后柴师傅和赵妈依次上前,照惯例向碧初拜年。他们向供桌跪拜,嘴里说:“给老爷太太磕头。”赵妈还添些吉利话,今年的主题是平安:“平平安安,一年到头。没灾没病,太太平平,喜喜兴兴!”

碧初欠身表示还礼,然后给赏钱。今年他们两人的活儿都添了,赏钱添得不多,可都很高兴。

早饭后,绛、碧二人带领孩子们到上房,每年都由吕老太爷率领在小祠堂里拜吕氏祖先。因吕家无子,老人特别注重拜祖先的形式。他总是摸着小娃头,拉着玮玮手,默默祝愿他们长成国家栋梁。

上房静悄悄,炉旁残烬冷灰,尚未收拾。八九个人蹑着手脚进到里屋,见老人歪在床上,莲秀用热手巾给他擦脸,女用魏妈正收拾屋子。老人望着壁上的一把垂着大红丝穗子的宝剑出神。

“爹醒了。”绛初先温和地说。

老人吃力地转脸看着两个女儿,眼光是淡漠的,似乎在斟酌什么,半天不说话。

碧初说:“爹累了,能起来不?不要勉强。”商量地看着绛初。

绛初说:“就是呢,要不爹别起来了。外面屋里很冷。”

“你们去拜祠堂吧,我告假了。”老人转身向里朝墙说。屋里静如幽谷,孩子们大气不敢出。

绛、碧二人交换了一下眼光,绛初说:“那就是了,先给爹磕头。”说着,众人都跪下。莲秀忙向旁边站了。

“你们都给我起来!”老太爷忽然坐直了身子,“我不配受你们的礼!我对国家,什么也没有做成啊,到老来眼见倭寇登堂入室,有何面目见祖先?有何面目对儿孙啊!”

老人的语音很不清楚,听去叽里咕噜一片。绛初不理这些,只管依礼叩头。碧初心里难受,轻轻喊了一声“爹”,叩下头去。

行过礼,老人仍不转身面对众人,绛初便领大家往祠堂来。没有人问莲秀是否来,反正她是永远跟着老太爷的。祠堂里不设神主牌位,四面古铜色帷幕,挂着吕老人的祖父母、父母的画像。老人的祖父和父亲都做过一任京官,画像穿着补服。侧面挂着张夫人像,那是放大的相片。可以看出,绛、碧二人都很像母亲。

往年到祠堂行礼,都在热闹繁华中。祠堂的肃穆正好调剂一下。今年的肃穆压在每个人早已沉重的心上,就变成阴森了。北面纸窗已破,北风吹起帷幕,屋里冷如冰窖。碧初忙揽着小娃,嵋也往母亲身边靠。她有些不安,甚至觉得外祖母的相片很可怕,因为那么大,那么像活人。

从祠堂出来,孩子们没有像往年那样到玹子和玮玮房里玩一阵,再在前院午餐。玮玮拉拉嵋的袖子,两人互望一眼,不约而同摇摇头,大家默然各自回房。西小院里,嵋要听无线电里连阔如说评书《东汉演义》,那几天正说到贾复盘肠大战。刚打开无线电,小娃连说害怕,让快关。只得各自看书。还好峨只是沉着脸,没有对谁发脾气。

都以为不会有人来拜年。下午澹台家与孟家都还是有公司和学校的熟人来交换消息。令人安慰的是,并无与伪政权有关的人来,缪东惠也没有来。

正月初五过去了,三号宅院内一切平安。绛、碧两人以为,新权贵们确实想不起老太爷了。老人在这深院之中,也许能平安隐居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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