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传来摇橹之声打破了他的好梦,身底下水波晃荡,这种感觉如在云端,他醒来之后,花费很长时间才习惯这种不切实际的感觉。
自从在雪原上遭遇肥遗,又被冻伤之后,他从羽箭的意念凝聚当中缓过神来需要花费的时间越来越长,现在已经没那么容易恢复了。
这副身躯是真的坏掉了。
前头到了一处码头,船只停下来了。
崔兰溪从床上坐起身,阿贵从外进来,道:“王爷,你可算醒了,都睡了七日了。”
“本王睡了七日?这么久..........”
他揉搓着胀痛的太阳穴,阿贵递去一杯水,说:“前边到了沧州地界,咱们该下船了...........战书已经从洪都城送到帝都,北边战场也已按照计划败了。”
黎子愚溃不成军,下落不明。
崔兰溪看着杯中的水发愣,许久才缓过神,萧不逾接了战书,又为北蛮人所阻,应当无暇南顾,他嗓音沙哑道:“萧不逾应当不会在这个时候为难本王了罢。”
“一路顺风顺水,所过关卡都无人阻拦,他应当是念及旧情的。”
阿贵取来他的披风和鞋袜,为他穿戴整齐,扶着他走到外头,江面大雪纷飞,冰冻千里,只有这一条水路还能行船,阿贵一度以为自己要下水里凿冰开路,幸好不至于那般惨。
“这个时候最适合独钓寒江雪。”
崔兰溪说,走向甲板,凭栏眺望江面上的风光,深夜漆黑,天际灰蓝,星子碎裂,三月的北方还在下大雪,故乡应当也是如此。
沧州在帝都隔壁,天气差不离,往年这个时候还可以下河冬钓,从离开帝都后,他再也没见过结冰的河了。
秦陆走至他身侧道:“沧州有沈离把持,萧不逾还不敢有所动作,江湖人聚集在此,朝廷非常忌惮,对咱们是个利处,王爷在此地是安全的。”
蓝袍的男人衣袂飞起,长发散落,高耸的鼻翼似一柄利箭刺向苍穹,他仰面观星,道:“以后的日子不会再平静了,南方战乱的话,你等皆要茹毛饮血,可后悔入王府,跟随本王?”
秦陆等人说:“属下不后悔,能入王府跟随王爷是我等的福分,人生幸事。”
崔兰溪淡笑着,掩嘴咳嗽一声,船只靠岸,他披着斗篷大步跨下船,阿贵去江边驿站买了马儿,一行人深夜迎着风雪策马朝沈家庄园奔去。
沈家庄园。
十五刚过,耍花灯舞狮子后没多久,北方就下起了大雪,今年天气冷,这雪下起来没完没了,庄子里日日忙着除雪,这段时日沈离不外出,在家中陪着阿笛。
阿笛大着肚子还有两个月就生了,吃得下睡得着,就是觉得家里很无趣,到处都是雪,爹爹不让她出门,她只能待在暖房里读闲书。
读了义山词,又读了姜白石,读过很多的诗词歌赋,总觉少了点什么。
以前读书有人作陪,崔兰溪陪她,他懂的东西很多,能给她做老师,有时候秉烛夜谈,他有很多话滔滔不绝,聊一整夜,不过她很喜欢那种声音,伴着他的声音格外容易入眠。
果真读这些无趣的书是需要同伴的,沈家庄园里,沈离还算一个有文采的人,他来暖房里教她写字,誊抄诗词,她的字是沈离教出来的,爹爹的手指很长很好看,以前她一直以为那样一双手只适合做账本,不适合杀人,可是沈离杀人的时候比她想象中要狠绝。
这也又是大雪,用过晚饭后阿笛便在暖房里走来走去消食,肚子里的小东西吃完饭就不消停,一直转身,拿脚踹肚皮,好像在说他也吃饱了一样。
阿笛走了一刻钟才觉得舒服了,做到桌子前拿起笔写毛笔字,沈离带着几个人从外头走进来,隽星为他卸下斗篷,抖落上头的白雪,他过来瞧阿笛写字,指点一番,阿笛说:“该不会到五月份还是下大雪罢.........那我的儿子就叫雪儿好了..........多应景.........”
说罢,她在纸上写了两个字,雪儿。
沈离无奈道:“又不是女孩子,怎么可以取这种名字。”
“取名字难啊.........要不爹爹赐他一个好名字。”
阿笛说。
沈离道:“男儿当血气方刚,简单易懂即可。再者,这一胎姓崔,怎么能是我取名字,白老将军会气着的。”
阿笛吐舌头:“他要是不来寻我..........这一胎就姓沈...........”
沈离似乎已经知道了些什么消息,回头朝门边望去,隽星冲他点点头,他放下心来,低头认真地看阿笛写字,这个丫头写字非常认真,一笔一划都端庄不已,看她写字就像是欣赏一幅画一样美好。
阿笛写了会字还不困,起身给暖房里开的兰花和梅花浇水,沈离跟在她身侧,说:“今夜你不困么,都亥时二刻了。”
往常这个时候她已经回房去了,今夜倒是奇怪了。
“今晚上不知道吃了什么...........还是喝了茶的缘故..........我一点也不困..........肚子里这个都还在闹腾不睡觉呢...........奇了怪了。”
她嘀咕道。
沈离说:“今夜睡不着也好,在这多待一会。”
阿笛抬起头奇怪地看着他,总觉他话中有话。
可是沈离让她多待一会,她立刻就来了困意,哈欠连天,沈离送她回了小阁楼,吩咐左右侍从好生照料小姐,便匆匆离去了。
阿笛洗漱过后躺在暖洋洋的被褥里,打了个哈欠,听见风吹开了窗户,唤人进来关了窗户,她沉沉入睡,过了一会,还未完全沉入梦乡中时,外头一阵喧嚣,有人点亮了灯笼,照着窗户透亮。
沈离离开小阁楼后,来到前厅,前厅点着灯火,煮着热茶,他一人端坐在正位,看着门外飘摇的雪花,似乎在等人。
隽星立在他身侧候着,韩柒拾在大门口候着,他们都知道谁要来,准备在此候一整夜。
一行人马形色匆匆,后半夜才抵达沈家庄园,风雪漫天,马蹄都跑不动,他们在庄子门口下马,为首的蓝袍男人的大半张脸都隐藏在斗篷下边,他身侧的侍卫敲响了沈家的大门。
这一串急促的敲门声,把沈家没睡的人都吸引住了。
韩柒拾从里打开两扇红漆大门,门外的男人看见他时颇为意外,道:“韩掌事怎么晓得在下今夜会来?”
温润如玉的年轻人躬身道:“是家主说的,一路上看见你们风尘仆仆赶来,我等自然要在此恭候大驾。”
蓝袍男人淡笑着步入沈家的大门,韩柒拾为他引路,将他引到前厅。
崔兰溪见一路上点着风灯,进门后又备好热茶,他心中一阵暖意淌过,见了正位上的男人时,虽然印象不大,他还是恭恭敬敬唤一声:“岳父大人。”
沈离道:“千里迢迢而来,辛苦了。”
“女婿不辛苦,路上碰到点事情,耽搁了两日,不然早就赶到了。”
他掀摆落座,接过仆人送来的热茶,沈离说:“阿笛那个丫头一直在等你,若你不来,她可就气坏了。”
听见阿笛的名字,崔兰溪立刻被吸引的注意力,问道:“她在何处,可歇下了?”
“已经歇下了。”
沈离说。
崔兰溪眼中闪过一丝失望,连夜奔来,想尽早见到她,她既然歇下了,就不方便去吵醒她,只能等到明日大早。
沈离说:“有什么事明日再详谈,你千里迢迢赶来,一路上累坏了罢,先去阁楼里歇息,我让柒拾给你领路。”
阁楼指的是阿笛的闺房,崔兰溪听懂他话中之意,不胜感激:“女婿还是不去叨扰她了,她怀着身孕,大半夜的不能受惊吓。”
“这点小事都受不住,还怎么生孩子,不需把她想的太脆弱。”
沈离让韩柒拾领他去小楼,他接下这份好意,跟着韩掌声朝小楼走,走到小楼前的湖边时,皑皑白雪间一栋漂亮的小楼立在对面,门口点燃了灯笼,他朝韩柒拾道谢,韩柒拾笑呵呵地让他自行进去,门没有关。
他一人走向阿笛的闺房,没有仆人守门,推开门时,他嗅得一阵熟悉的温暖的馨香,里头黑漆漆的一片,他返身关上门,凭借着感觉走到她的床边,俯身打量着她模糊的脸。
阿笛感觉到有人走进来,这人身上裹挟着一股寒气,冻得她打起了喷嚏,一只大手放在她肩膀上,她吓一跳,听见熟悉的沙哑的声音唤她:“阿笛,是我。”
她反手摸着肩膀上那只冰冷的手掌,感觉到是他,真的是他,她的眼睛湿润了,立刻又开心得不得了,坐起身来,在黑暗中摸他的脸庞,这张脸上布满了胡茬,风尘仆仆,眉毛上还有雪花没化开。
那日她从梅岭离开后,一直在想崔兰溪到底会不会来寻自己,若是不来,这段缘分就到此为止了,她不是死心眼的人,他失忆之后已经不是他了,那她也不会强求。
分别了四个月的人重新见面时,他苍老得像个老头儿,长发上眉毛上都是雪,嗓音还哑了,满面倦容,只有那双看着她的眼珠子里透露出一抹温柔。
阿笛擦拭着眼睛,问他:“你怎么来了........不是不喜欢我么.........还来追我做什么..........”
他坐在床沿边,低声对她说:“本王没有不喜欢你,是你不喜欢我才对。”
“我哪里说过这种话..........”
她问。
“佑民寺中,本王问过你的。”
他答。
她想起来了,那日的事情,他还生了一顿气。
“公子.........那日的话我没说完呢.........”
她破涕为笑,那日他生气太快,容不得自己说完后面半句话,明明是他求娶,自己怎么可能主动喜欢他这样的男人,是他死追不放,是他喜欢自己。
他说他喜欢自己之后,自己才开始喜欢上他的。
崔兰溪听完这件事的始末,勾着笑说:“你折磨我本王四个月,日日吃不下睡不着。”
“公子是想起了...........什么..........”
她问他。
“想起什么?想起你和我的故事么?我也不知道具体想起了什么,大概是记得你的味道,记得本王喜欢过你..........该死的,本王又再次喜欢上了你这个小丫头罢。”
一切从头再来也还不晚,他再次喜欢上了她,和失忆前承诺的一样。
阿笛低头擦了眼泪,说:“公子记得我么..........其他人你记不记得..........”
他摇头,除了她,谁都不记得了,他正在重新认识身边的每一个人,只要她在,他就觉得这个让人怀疑的人生还值得信任。
“以前本王就喜欢你,现在还是喜欢上了你,缘分真奇妙,让我心甘情愿,顶风逆雪,千里迢迢赶来看你.........以后不可以再赌气跑了,不管如何,你我都不能分开。”
他拥抱着她,让她发下誓言。
她点点头,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让他感受作为父亲的喜悦,他的眼珠子都亮起了一团光,笑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