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思远当真是一位合格的跟班,李元杰眼神移动,他马上明白意思。停下不绝蠕动的嘴巴,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高声道:“苏兄大方,请我们享用如此美味,但我们也不是家中贫穷之人,故而没有吃白食的习惯。苏兄,这十两银子,权当作我的饭钱。”
十两银子不是一笔小数目,即便苏诫心里给满坛香定的价格过高,也不至十两银子,便推却道:“高兄何必如此?今日是第一批满坛香,就当奉送,讨个彩头。”
高思远笑道:“话不能这样说。即是第一批,我们更应该掏钱了,预示这道菜品大卖,苏兄能赚个盆满钵盈。若是第一次就白吃,岂不是坏兆头?来来来,苏兄,一定收下。你不收下,我可扔掉它咯~”
不由分说往苏诫那边推。
苏诫深深望了高思远一眼。此人看着肥胖,平平无奇,脑子却很机智,嘴里的话也讨人喜欢。这种人,不可小觑。适合交好,不可为敌。
收起银子,不再推却,“如此,那我便受了。”
有高思远带头,其他人也纷纷拿出银子,往苏诫身上送,都不少于十两。孟霖这莽汉子,为了压高思远一头,硬是给了二十两,还威胁苏诫不收他就再也不来,让苏诫哭笑不得。
众公子哥吃得愉快,苏诫也没亏本,总之,大家都很满意。
看着他们满足离去的身影,苏诫轻轻笑了起来。李元杰带来的人,家世都不俗。譬如高思远和孟霖,父亲分别是中侍大夫和宣正大夫。这两大夫属于武官中的高级职位,虽然只是正五品,但在武官中仅次于太尉,是重臣之列。
相信这帮子弟出去一宣扬,满坛香之名必然会在上层人士中流传开来。届时,如今天这般,门前车马粼粼,将会是常见现象。
不过,还得多配几个好菜才行。不然,凭着一道满坛香,来客新鲜劲一过,就不妙了。这是一次冲上高地的绝好时机,苏诫可不想上去了又被挤下来。
王逸站在苏诫身旁,笑逐颜开。自打月饴楼开张起,还是头一次有这么多“贵客”上门。这位年轻得过分的东家,当真是颇有手段。
“东家,是不是再定制些坛子,多多购买食材?老拙看过几日,来客必然不少。每日做十份,怕是不够啊。”对于满坛香的前景,王逸充满了信心。光闻那香味儿,就让他馋的不行,再看这帮公子哥,满意之色都蔓延到眉眼间了,没道理会不火。
苏诫想了想,说道:“暂时不要吧。满坛香现在是元州独一份,凭优势走高雅路线,才会被人追捧。若是做得多了,成了大路货,宫廷里那帮眼高于顶的老爷们,是看不上的。不过...每日十份,确实少了些。这样,王叔你再订做十个坛子。每日二十份,足够用很长一段时间。满坛香虽好,天天吃也会腻,做得多了,就不稀罕了。”
“至于价钱,还是我先前说的,八两银子一份,一分都不能少。从明日起,除非我本人同意,任何人不得白食,即便是高官显贵。就是皇帝陛下驾临,也...看看情况再说。”苏诫已有了几分商贾的精明。
“价钱的事老拙晓得,会把控好分寸。订做坛子的话,就怕来不及。若只是做十只坛子,窑炉们又要往后拖了,这一拖又得半月以上。”王逸先是点头,而后苦笑。
苏诫拧着眉头,哼一声:“他们要是尽力去做,也就罢了。要是还像之前一般拖拖拉拉,我少不得连前面的帐一块儿算!”
王逸虽不知苏诫为何会放如此大话,不过想到东家平日言出必行,也知道东家人脉广泛,便没有怀疑,恭敬应是。
“对了,满坛香还剩下两坛吧?叫小七他们分食了吧,分齐匀些,要月饴楼之人个个有份,不要浪费。你也吃点,尝尝味道。一道新菜,要是自己人都没尝过,就太不像话了。”
王逸欣喜道:“东家此举,老拙敬佩!”他严肃地向苏诫行了个大礼。一个心系员工的东家,才是有温度的好东家,才是能让大伙儿为之尽心竭力的东家。
当即,王逸向大家宣布了这一消息,众人欢呼,声音震彻楼顶。
正如王逸所想,满坛香没有不火的理由。以李元杰、高思远等“高干子弟”为中心,满坛香的名声在公子圈内渐渐发酵。尤其是高思远这胖子,鼓动着如簧巧舌,到处宣扬满坛香多么多么美味,逢人便夸耀一番,还给它安了一个外号“元州第一香”。
自古以来,第一从来都容易引起争议。要是这满坛香出自四楼王,还好些,可它出自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酒楼,就很令人费解了。月饴楼?在哪里?大多数人并不知晓。加之李元杰等人能量不小,竟因此引发了一个热点话题。
有不少好事闲人前往月饴楼求证,却被告知满坛香每日限量,欲要见识,须得预约订购。由此,这道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美食,在诸人口口相传下显得更加神秘。
第二日,荣王府便来了辆马车,拿走了三份满坛香。怕在路上凉了,马车内还特意放了暖炉,并覆上锦毡。
为什么是三份?除了荣王、李清婉各一份外,最后一份,是给杨小鹭的。明白苏诫的心意,李元杰再次被感动。
荣王自禁廷回府,很是疲惫。方才皇帝相召,商量关于大卢之事,议论许久才定下策略。大卢,可怕的北方强国。虽然大周先帝两度北伐,取得屏障燕云十六州,然仍不敢小视大卢。特别是大卢吞并大周属国高丽后,一旦有战事,可出奇兵从高丽国渡海入登州,由京东路袭进大周腹地,直达元州。
面对这样的敌人,皇帝自然慎之又慎,为了对策,荣王不知挖了多少心思。《道德经》言:“治大国,若烹小鲜。”可不是容易的事。
进了屋,见李元杰老老实实坐在凳子上,荣王李英便笑道:“混小子,怎的今日没出去鬼混?”
李元杰正要迎上去,听荣王开口就损,小嘴一撇:“父王,孩儿在您心中就是那般没出息的人嘛?亏我还特意为你准备了好东西呢。”
李英是个非常重视亲情的人,不至于在儿女面前摆荣王的架子,坦诚承认错误:“好好好,父王不该这样说你。你为父王准备了什么好东西,拿出来给父王看看。”
李元杰献宝似的从桌下炉边的锦毡里捧出满坛香,放在桌上,“父王,你且来看,这是什么?”
“噫,好奇怪的罐子。”李英揭开盖儿,闻了闻,“好香,香气扑鼻。这是菜肴?”
“父王你吃吃看。”李元杰递过一双筷子。
夹起一块尝了尝,李英双眼大亮,“好东西,当是极品。杰儿,如此美味,你是从哪里买来的?”
香气馥郁满嘴,让李英精神一振,一日的疲劳消散殆尽。
李元杰一脸开心,“父王喜欢就好。这东西唤作满坛香,昨日苏大哥请我去月饴楼,给我吃了一份。我以为此物鲜香,再无美食可比,今日便特意遣人去拿了三份,给父王、姐姐和小鹭尝一尝。”
李英老怀大慰,轻轻摸着李元杰的脑袋,温声道:“原来是我儿特意为父王拿的。哈哈,我儿长大了,知道孝顺父王了。好,好,好啊。”
一连三个“好”字,足见李英内心有多么激荡。
李元杰此刻也很乖,“父王,趁热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李英重重点头,“我儿的孝心,我可不能埋没了。”大口大口吃起满坛香,李英的眼眶不知何时已然湿润。
父子温情,暂且不提。荣王府后宅中,同样有一道浓郁香气飘散。
少女坐在窗前,捧着坛子,小口小口地吃着。四五月交接之时,天气渐渐炎热,吃着热食,她晶莹剔透的额头上渗出颗颗细小汗珠,在阳光下闪烁着玲珑般的光晕,粉面桃腮更显红艳。一口一口,咀嚼极为缓慢,仿佛每一口的味道都要揉进胃里,印在心窝子上。
不知想到什么,少女突然无声地笑起来,两只灵动的眼睛眯成灿若琉璃的月牙儿,白皙若青葱的手指调皮地舞动,朝暮流波,万种柔情。
香靥凝袖一笑开,芙蓉斜鬓艳楼台。
那家伙,还记得自己,真好。只是,为什么不来寻本小姐呢?看来,只能是本小姐一大家闺秀,抛头露面,主动出击了呢...
......
上联:叹世间朝朝暮暮庸人总在自扰
下联:脱离了纷纷扰扰红尘中的喧嚣
苏诫搁笔,满意地看着字联,觉得把它们挂在书房内,实在是一大妙事。这个时代,不懂得附庸风雅,永远也得不到读书人的正视。
读书人是什么?读书人是大周的一切。在一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时代,所谓的言论,是读书人的言论;所谓的民智,是读书人的智慧;高士们所谓的顾及名声,只不过是在乎读书人嘴中如何评论。其他人,管他作甚。
虽然经营酒楼是苏诫目前的主要业务,但他不介意在商贾的身份外加上一层士子身份,这于他、于酒楼都会有很大好处。昨日,李元杰带一帮公子哥来时,他突然意识到,没有士子身份这一层保护罩是不行的。虽然李元杰和他颇为亲近,使得高思远等人热情相对,但终究是外力。高门子弟向来不屑商贾,只有你是读书人,他们才会把你归为同辈。
高思远和孟霖是武人,尚不会对商贾太过挑剔。可要是未来六部三司官员家的子弟也在月饴楼,或许会顾及苏诫和李元杰的交情,但绝不会如高思远一般内心重视。彼时,月饴楼在他们眼中,与其它酒楼并无不同。
这对酒楼的发展不利,也是苏诫不愿看到的。凭心而论,苏诫两世为人,并不愿意仅仅以低贱商贾之身活一辈子。那样,即便有万贯家财,但社会地位地下,有何乐之?
苏诫想要的,最理想的,是名利双收,既能赚个泼天富贵,又能博得偌大名声。
可是,关于读书人的科举,苏诫是不作准备的。科举考的不仅是诗词,还有四书五经和策论等。以苏诫的水平,断然无法和寒窗十年的士子们相比。想来想去,苏诫觉得,走清虚之士的路子,将来以不慕科举、不求权势之名,响彻士林,是个好方法。路不好走,但比科举简单许多。
这副字联,摘自后世一部电视剧《大内低手》的片头曲歌词。其风流潇洒、逍遥红尘之意,暗合老庄之音,读来令人豁达,苏诫很是喜欢。
把这幅字联挂在书房内,苏诫心中一舒。自今日起,除商贾外,便做个清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