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雕这一次好似下定了决心,不到南墙不回头。直到天色晦暗、月上星天,他还跪在院子里。苏诫食过晚饭,进了院门,习惯性往屋里走,眼睛一扫,猝然被多出的一团影子吓一跳。
“我倒要看你能跪多久。”心下呵呵一句,当做没看见,苏诫径直入了屋。
大地陷入沉睡,又从沉睡中醒来。天幕由青转黑、由黑涮白,一夜过去,邻里的雄鸡如往常一般准时报晓,唤起蔡河沿岸的生机。日头升起的时刻越来越早,要对世间馈赠更多温暖的阳光。昨晚睡得很踏实,起床时,苏诫精神勃发。
拉开窗,那道影子仍旧在院中,这让苏诫很意外。按他所想,金雕的性子急,又是好面子的人,昨日不搭理他,他应该悄悄溜走才是。难不成他真转了性子?
昼夜温差不小,即便披上衣裳,也少不得享受一番“冻人”待遇,何况金雕上半身还露着。估摸着是他身强体健,能抵御一些寒气。
即便如此,此时的金雕也是哆哆嗦嗦蜷着身子,跪在地上,就像一只立着的大虾。脸上冻出青色,两臂环抱,荆棒还背在身上。他身边,张小七一脸惊奇加佩服。
张小七是来喊苏诫起床的。金雕和苏诫的冲突,昨日整个月饴楼的人都知道了。当时明里暗里都在骂金雕,说他生性凉薄云云。严格上讲并不是很严重的大事儿,不过涉及到苏诫,众人不能袖手旁观。张小七心里向着苏诫,对金雕的感官差极。听闻金雕跪在后面,私下里还和小三几个讽刺调笑了一番。不想他一跪就是一夜,完全不是做做样子。
看来,此人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不堪嘛,就是膝盖软了点!张小七如是想道。至少,让他光着膀子在外面呆上一夜,他是不敢的。漆黑不见五指的恐惧、吹彻到起鸡皮疙瘩的夜风、幽幽传来的猫叫以及不知何处传出的不知名响声...咦...越想越觉得阔怕是肿么回事。
“您这是何必呢?向东家诚心道个歉、发个誓,以后不再犯不就完了。哪有像您这样随随便便下跪的?跪在这里,自己找罪受,东家还嫌您碍事儿呢。”张小七竟劝解起金雕来。
金雕看了小七一眼,没做声。小七并不知道,他已在苏诫面前跪过不止一回,这次若是和前几次一样轻描淡写,怕是苏诫以后都不会再信他了。另外,在他心里,也未尝没有真心改过的意思。
“你为他担心做什么?前面的活儿都忙完了不成?”苏诫开门出来,张小七的话他正好听见。
张小七连忙表忠心:“我这不是来伺候东家您嘛!看他跪这儿,怕碍您的眼,打扰您的心情,所以劝劝他。”
说完,心里为自己的急智点三十二个赞。
苏诫顾而向金雕言:“一夜静坐,可还安心?”
金雕脸皮一抽:“尚可。”
苏诫继而问曰:“有何感想?”
金雕面无表情:“个人做事个人当,勿要连累丑儿。”
苏诫反问:“难道连累她的不是你么?她因何染疾?因何病渐重?昨日又是谁阻扰我?”
金雕受不了:“丑儿是我的孩子。”
言下之意,父女之间是家事,无需苏诫多过问。
“你的孩子与我无关,那你跪在这里干什么?”
“......”金雕无语凝噎。粗汉子哪里说得的过读书人,别说没理,有理也给你说成没理。他撇过脑袋,将自己的羞愧、不甘、狼狈掩藏。
奚落了金雕几句,苏诫顿觉心情舒畅。
“莫要怪我直接,你这人也好不晓事。你在这里跪得爽,一夜不归家,丑儿就得在家中等你一夜。你以为你为丑儿的事跪在这里,很了不起么?哦,多么伟大的父爱,感动天感动地,还是感动你自己?”
金雕硬邦邦回道:“丑儿懂事,不需我时时操心。”
“厉害呀厉害。”苏诫故意鼓起了掌,“能把‘不管女儿’说得如此冠冕堂皇,金雕,你真应该去国子监士林占一个名额,趁落了一身耍嘴皮子的功夫。”
从金雕背上的荆棒中抽出一根,稍微打量一遍,苏诫笑道:“你也不是全然不知文,至少还懂负荆请罪。只是折下桃树枝算怎么回事?就地取材?五月正值桃花开遍,‘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这般雅色,你也舍得大煞风景。”
将桃树枝随手一抛,苏诫说道:“我这人,向来只看行动。日久见人心,往后你若是能端正态度,我可以不计较,本来也不是大事,如果我抓着不放,反倒显得我肚里不够宽。要是你还是这个脾气,你便是跪上三天三夜,我也不会再与你说上一句话。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说了一通,苏诫觉得有些口渴,也没扶金雕起来,去前楼洗漱去了。张小七把苏诫抛下的桃树枝拾起,紧紧跟在后面。
目送两人越走越远,金雕抬起眼,眼中闪烁着莫名颜色。“日久见人心...”他嘴里轻声喃喃,目光坚定起来,显然下了决心。
“是啊,我也不想再让你失望了,女儿...”
想通了的金雕,不再犹豫,双手撑着地面,雷厉风行就要站起,莫想双腿一痛,痛感由下往上钻入,使他整个身子都不听使唤,扑通一声,摔在地面上。还好不是向后摔倒,不然背上的荆棒够他喝一壶的。
这种感觉,难道是...他心里一惊...
没错,他...跪得太久,腿僵了...
对于金雕一跪就是一夜的举动,苏诫说不在乎是假的。单单这一份不顾脸面的勇气,苏诫便没有。要他光着膀子对外人跪上一夜,以他的薄脸皮,与去死无异。不过,金雕跪他算怎么回事嘛。又不是长辈祖宗,他两腿一弯,下跪的人没了骨气,受跪的人也折寿。说的现实点,对苏诫没任何实用的好处。
路上,苏诫问起了这几日酒楼的经营状况。
说起酒楼,张小七语气很是兴奋。自打出满坛香的招牌,月饴楼一日赛过一日。不俗的品质,加上高思远几人卖力的宣传,使得满坛香名动京师,风闻元州。虽然满坛香有过腻的缺陷,然苏诫让赵德专门为其配上了几份惊艳素食,合成一组“满坛香宴”套餐,既提升了档次,也在最大程度上消减了满坛香的腻味。这几份素食可不简单,豆腐加甜豆做成的“小荷听春雨”、黄豆和青菜做成的“金沙碧玉”、白糖拌柿子所谓“火山飘雪”...好看又好听,即便再清高文雅的人,上了桌也挑不出毛病。
张小七呱呱说着,唾液四溅,讲起几个士子闻着满坛香流口水的模样,讲起一桌人听着他报菜名的目不转睛,讲起几位财大气粗的败家子儿争夺最后一份满坛香时的面红耳赤,讲起一群有事没事爱站在楼梯口聊天、只为闻闻从二楼飘下来的味儿的食客老饕...围绕满坛香而起的各色事件,他讲得有声有色。
打开手中的玉骨扇子,稍稍往张小七那边挡一挡。满坛香的风靡是可以预见的,在这个大部分平民人家炒菜单单只放盐的时代,突然来这么一款香得要命的菜品,又是“犹抱琵琶半遮面”,遮遮掩掩藏着,其轰动程度可想而知。
直入了“临江仙”,苏诫坐下后,扇子不轻不重在桌上一拍,才打断了张小七的“龙王降雨”。食过早饭,又照昨日的法子喂食了丑儿,苏诫一个人出了门。
元州人每隔一段时间开集一次,除开货运商物外,内外诸般杂物售卖,基本等着这一天。从河海中打捞出来的鱼鲜、自塞外风沙中猎取的狐皮、郊野农家的新鲜蔬菜、由西域等地迢迢而来的商队带来的珍奇玩物,莫不有之。今日正是开集的日子,蔡河边的街头巷里,原先空旷的地带上占着环列地铺,人流如织。
这些铺子所卖之物五花八门,有卖素布、彩帛、帽子的布贩,有卖酥蜜食、豆沙团子、枣饼、蜜饯雕花的食贩子,有木工、泥水工等各类手艺人,还有卖艺求钱的杂耍玩意儿。元州无愧是一座举世罕见的大都市,各色人中,不乏由西而来的深眼窝、高鼻梁的客商,他们中的一些冒险分子甚至跨越中亚的高岭沙漠,带着远方的珍惜毛皮、琉璃器物而来,只为带去东方的茶叶、丝绸和瓷器。
蔡河两岸是集市集中区,不仅陆地上有各类摊子,便是河边拥挤的驻船上,也载着杂卖,不光是鱼虾一类。
苏诫看得新鲜,在船上开临时店铺,于他还很少见。
他不是个爱逛街的人,有多不爱呢?比如,后世曾有许多笑话,调侃男伴陪女伴逛街。常人女子性娇柔,提不得重物、走不动远路,一旦逛街,好似孙猴子附体,能蹦能跳,精力充沛,扛得动一万三千五百斤;又如猪八戒上身,这也想要那也想要,见了好东西移不开眼睛。而男伴呢?既是白龙马,又是沙悟净,手拿肩扛背着不提,还完全没存在感。一次下来,不啻于十万八千里西游,兜兜转转,累煞人也。
苏诫以前想过,若是他找女伴,绝不会找那些爱逛街的女子,至少不会陪她一起。要是对方长得漂亮,还可以稍微忍受,调侃一句“折磨人的小妖精”;长得一般,那非得骂一骂“折磨人的牛夫人”。
只是逛街乃女子天性,不爱逛街者实在太少,因此前世苏诫一直单身。
这样看,穿越到大周也是有好处的嘛,至少这个时代的女子是极少出来逛街的,便是出来,也得如李清婉一般,扮个男儿或蒙个面纱,带着三两家仆。如此,男人找伴侣,少了后世的很多苦恼。
而现在,苏诫倒不妨能陪上一个女子。古时的集市和后世不同,花样多、新奇足,似观光游览,踱步而行,时不时能看到好玩意儿。
“真是热闹啊。”望着拥挤的人群,苏诫不由感慨。后世庙会之类,虽然也热闹,但与眼前相比,乃是小巫见大巫。什么叫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这便是了。
后世曾有一幅《清明上河图》,八百里汴京繁华,尽收画中。千年之后,仍令人心驰神往、憧憬迷醉。这个时空,时间长河拐了一个弯,大周取代了大宋。在苏诫想来,此时的元州盛状,不仅可比拟清明上河,甚至犹有过之。
一眼望遍,千楼通天际,车马舟船无数。南来北往,一张张或朴实或精明的脸呈现眼前,各不相同,唯一相似的是,他们的脸上都带着由衷的欣喜笑意。
笑语嚷闹间,苏诫忽然想起后世,他曾读过的,金人张世积的一首诗:
“画桥虹卧汴河渠,两岸风烟天下无。”
“满眼而今皆瓦砾,人犹时复得玑珠。”
“繁华梦断两桥空,唯有悠悠汴水东。”
“谁识当年图画日,万家帘幕翠烟中。”
苏诫无声而笑。幸好,此是大周,不是大宋。读过史志的他明白,大周皇族,有着自唐皇族以降流传的、大宋皇族不曾有的狂野霸气品格。周太宗两度北伐大卢大胜,周文宗迫使大卢定平等之盟,周武宗使景国、大理称附,桩桩件件,无不是果毅帝王。靖康之耻?汴京之难?在这里,不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