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厢内,张辰一顿猛食,吃喝声山响。苏诫初是愕然,随后想通。张辰出身军中,以武立身,大吃大喝惯了,要他如文人雅士一般细嚼慢咽,他定不肯,估计还得啐一口,骂一句“那是娘们的吃法”。
张辰的吃相,苏诫并不否定。无论吃相文雅还是粗鲁,一个表面上风度翩翩,一个却是真性情,不分高低。在美食面前,任何吃货都是可爱的,常言道,能吃是福。只有极少数自命清高者,才会以自己的标准去抬高或贬低他人。甚而有人借饭桌之相大肆评判攻击他人,以至判定好坏善恶。
都言饭桌上见人品,苏诫却不认为。习惯而已,抬得太高,过矣。
坛子见了底,张辰还有些不舍,用勺子在坛里刮来刮去,搜刮掉最后一点汤汁。苏诫看他留恋模样,笑道:“满坛香虽好,可一坛下来,易有腻味。张兄,且放下吧,何必做羹颉之举?”手指了指几份相配的素食:“尝尝这些,解一解味道。”
“啊呵,原来还有几道菜。”张辰光顾着将目光投在满坛香上,经苏诫这一说,才看到桌上还放着几道素菜。惊咦一声:“这几道菜,怎的样式如此特别?我以前从未见过。”
“哈哈,张兄慢来,等我一一为你讲解。”
苏诫先指着其中一盘。那盘说是盘,实是小瓷盆。瓷盆内一汪悠悠澄水,清澈明净,如碧池烟潭,只等风乍起。水上三朵荷花开放,嫩白洁净,缀着绿叶衬托,摇曳生姿。整体望去,一幅清潭香荷图。
“这道菜品,叫做‘小荷听春雨’。荷是凌波仙,春雨如酥,生气盎然。切莲藕两端倒立,于藕孔中嵌入莲子,似初绽荷花。以绿叶相点缀,极有诗意。藕味清甜,缀叶清香,食之沁人心脾。”
继而,苏诫又指向第二道菜。菜盘并不大,似点心盘,盘中菜品也确如后世点心小蛋糕般大小。一大一小两块圆形糕饼状垒在一起,上部小下部大,呈白色。其身淋有绿色汁液,最顶部撒满松馅,如同戴了一顶帽子。
这道菜之所以类似小蛋糕,是因为其确实是苏诫借鉴后世小蛋糕的形制设计而成。
“此为‘金沙碧玉’。顶部金沙,全身碧玉。以熟豆腐为身,淋上特别调配的青蔬汁。顶部松馅为南瓜切丝后晾干炒制而成,香软沙糯,与豆腐之嫩滑正好相配。其味清润,既可做菜品,也可为点心。”
“......”
“一一点飞雪”、将几道素食都介绍一番,苏诫便请张辰食用。张辰心中震撼莫名,筷子几次伸出又几次缩回,最后把筷子一扔:“算了,不吃了。”
苏诫讶异:“张兄吃不惯素类?”
张辰苦笑道:“我本武人,荤素不忌。随军出猎时,饿的时候树皮也曾吃过,怎会挑剔呢。实是这几道菜太美观了,听苏兄讲来,心中震惊。我是个粗人,以为这类菜该文人雅士享用才最好,我吃相不雅,怎么忍得下手。”
他将几道菜推至苏诫面前:“苏兄是个读书人,这些还请苏兄享用了吧。”
“我是东家,还些还少吃了?再者,我怎见得是读书人?我是个商人,不是读书人。”苏诫否认道。
“是否读书人,我老张的一双招子还是看的出的。读书人身上都有一股气质,为他们所独有。这股气质,即便是千万人中,也能一眼辨别。苏兄身上,同样有这股气质,而且更加浓厚。商人也可读书,两方并不冲突。”张辰呵呵笑道:“而且,金沙碧玉什么的,菜名太雅了,不是读书人,怎想的出?要我想破了脑瓜子,也吐不出这四个字来。”
苏诫不以为然,觉得张辰好像有些自卑。“读书人又如何?大周读书人遍地都是,算不得什么吧。张兄何必自降,你在步军当值,将来更进几步,外可出镇一方、守御边境,内可直入禁中、为天子亲卫。多数读书人十年寒窗,一生未必能如你。”
话如此说,苏诫能理解,这倒不是张辰个人的问题。自古王朝,重文轻武是惯例,文臣压倒武官,是官场上不成文的规矩。譬如,枢密院掌管全国军事,但仍受到中书门下管辖。枢密使的品阶,也不如平章事高。枢密院各类武官的调动,需要向中书门下报备,重要职位还没有决断权。莫看将军们在外冲锋陷阵勇猛无匹,上朝时,能缩头就缩头,不管己事,高高挂起。
文贵武轻,如后世重理轻文,是社会的普遍共识,且一时不能改变。
张辰长叹道:“世情如此。我等武人,虽然表面上瞧不起文人,总言他们穷酸,实际心里羡慕的紧。他们只要花时间读几本书、念几句酸诗,考场上写几篇文章,就能春风得意步入仕途,受大把的闺秀小姐喜爱,名声到处传。我等呢,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受苦受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嘿,摸不到娘们儿不说,不定哪一天脑袋就搬家了。”
知道苏诫并无对武人的歧视,张辰已然把他当成知心人,愤懑之语倒豆子般。
苏诫默不作答。张辰之语,实际有失偏颇。文武之道不同,武人虽以命搏命,一旦功成,即刻石燕然、成就功勋。汉卫青霍去病、唐李光弼郭子仪,不世之功垂青史。而文人虽无有性命之忧,寒窗苦读不说,能中榜者毕竟少数,多数人一生都在考试、一生都在落榜,寻个村塾先生的职差,穷困潦倒至终老。
科举,可不是那么好考的。
苏诫突然想到《儒林外史》中的范进。中一乡试举人,便疯癫成狂、乐极生悲,可见平日受的压力有多大。
“噫!我中了!我中了!”这声叫喊,能跨越时空,得历朝历代诸多学子之共鸣。
张辰没注意到苏诫已然走神,哇啦哇啦说了一通,好似气儿才顺下去,语气平和起来:“...说句实在话,老张我没想过比什么。那些状元举人,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我自认比不过。我老爹也说过,我们武人是野鸡,灰不溜秋,他们文人是越鸟,亮翘尾巴。只是他们凭什么瞧不起我们?国子监那帮软蛋,整日匹夫匹夫的对着我等喊,听得着实生气。他娘的,别说文曲星了,惹火了老子,一刀剁下去,让他文曲星变成狗屁星。”
意犹未尽,他拍了拍苏诫的肩膀,豪迈道:“苏兄,你是读书人,但没有读书人的臭清高。你把我老张当朋友,我老张也把你当朋友。日后有哪个不开眼的冒犯了你,你尽管喊我老张,我一枪捅他个稀巴烂!”
苏诫听的眼皮直跳。这家伙是吃饱了还是怎么的,目无王法了。转移话题道:“张兄,暂且住嘴,你喝醉了。”
“喝醉?”张辰一愣,以为苏诫开玩笑,“我不曾喝酒,怎么会醉?”
“唔...”苏诫“高深莫测”地看着张辰,手摸着下巴,淡淡道:“不是身醉,而是心醉。”
语藏玄机,一派神棍高人气质。
“......”张辰打了个寒噤。他仿佛看到苏诫背后冉冉升起一圈光芒,是那么的装逼咳...耀眼...
既然把苏诫当成朋友,张辰没好意思吃白食,从靴子里抠出五两碎银,依依难舍地抚摸数次,忍住心痛递给苏诫:“就这点私藏钱了,都给你吧。”拳头纂得紧紧的,眼中泛起泪花。瞧张辰的可怜模样,苏诫叹一口气,那就...接受吧。
收下碎银,苏诫随意放在一处,道:“五两银子便五两银子吧,少是少了点,权当给你打个折,不用谢。”
张辰差点没被呛死,心里大骂:那可是我全部的私藏钱,要不要这么随便啊!
但其实他清楚,今日是他占了便宜,心中闪过一抹感动。
送张辰出去,回到二楼,路过“永遇乐”,耳朵一动,听见里面有冲突声。虽然雅阁做了隔声处理,然毕竟是木质房屋,并不能完全隔绝声音。
“不给钱怎么行,这里是酒楼不是善堂。要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耍无赖,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明显是张小三的声音。
“我又没说不给钱,我不是说了嘛,我忘了带,你又不让我回家去拿。”竟是一道清脆的女声,听起来年龄不大。
“谁知道你回去还会不会回来,放跑了你,掌柜的准得骂我。你一小姑娘家的,还学着大人赖账。你家人没好好教你么?他们不教,我来教!”张小三严厉斥责。
小姑娘大概生气了,“臭小厮说什么呢?本姑娘像是会欠钱的人么?我爹爹怎么管我是我爹爹的事,你个狗奴才也敢管,你想死吗?”
苏诫皱了皱眉。这小姑娘口无遮拦,估计是哪家惯坏了的小姐。他推门而入,就见一大一小两个互相瞪眼较着劲。与张小三较劲的小姑娘,看模样,十四五岁大小。
小姑娘生得俏,凝水双目柳叶眉,头上用兰花小绫扎着两个辫子,脸部轮廓煞是好看。因为生气的缘故,小嘴儿撅着,却一点威慑力也没有,反而显得可爱。一身云纹罗裙,身材窈窕,身前...我去,这不是童颜那啥...
苏诫蓦然想起一句诗:“袅娜少女三月花,玲珑幽兰胜星华”。
两人同时看见苏诫进来,张小三脸上一喜,小姑娘脸上一惊。
“怎么回事?小三,怎么和客人闹起来了?”苏诫问道。
张小三道:“东家,这小姑娘来吃饭不给钱,非说自己没带钱。”
“哦?”苏诫转向小姑娘,“小姑娘莫非想吃白食?这里可不是吃白食的地方。”
“谁吃白食了,我只是没带钱而已。”小姑娘马上反驳。一双大眼睛从张小三移到苏诫身上,“你又是谁?”
苏诫道:“我是谁?你刚才没听见小三说么?我是这里的东家。小姑娘,我之前在门外听得清楚,你骂了小三,这可不对。为什么骂人?”
他是月饴楼的东家,张小三是他手下,被客人骂了,他不能当做没听见。
“本姑娘骂他又怎么样?他不就是个狗奴才嘛!”小姑娘眼里充斥着高傲,似乎对眼前两人不屑一顾:“你算什么东西,想替他出头?本姑娘爱骂谁骂谁,贱民而已。你以为你长得人模狗样的,本姑娘就会理你吗?哼哼,做梦吧你。”
苏诫脸色阴了下来。饶是他再有修养,也被一口一句“贱民”“狗奴才”给气着了。他还以为这小姑娘说话是口无遮拦,没想到这般恶毒。就要开口,突又想到,听她语气,加之颐指气使的样子,似乎家世不凡,而且是非常不凡。动辄喊人奴才贱民,在王侯遍地走的元州城内,有几家人敢这样...
一时间,苏诫有些犹豫。这姑娘他倒不惧,只怕惹了小的来了老的。此女如此刁蛮,家中必定宠溺。便问道:“姑娘不知是哪家闺秀?”
“嘻嘻,本姑娘是哪家的,是你这个贱民能问的嘛?”看出苏诫的犹疑,小姑娘脸上骄傲之色愈加浓郁,头也抬得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