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笔锋刷在宣纸上,墨色晕染,看似杂乱的几笔下去,缓缓画出山石之形,奇姿怪状。转笔数点,一驴、一鸦、一孤客便走进幽林古道中。苏诫握笔倾身,眉宇间的认真专注,使古色古香的书房陷入沉默,连窗棂边上歇息的雀儿也停止了啁啾,歪着头,一脸好奇地看着...
笔画山水,有五大要诀:勾、皴、擦、染、点。将这五大要诀运用如火纯青,才能算在画之一道上登堂入室。苏诫作画,由于功力不足,少能做出令人满意的作品。因此,只有在兴味勃发时,才会练习画作。看着即将出炉的作品,苏诫点了点头。今日这幅,在他以往所有作品中都算上乘。
“嗯,就叫《孤客早行》吧...”苏诫仔细把画看了一遍,从构图到层次、从阴影到虚实,皆较上次作画有所长进。称心一笑,苏诫在画之左侧边写上一行题跋小字:孤客早行,冒寒饮露,元州苏诫...
还未写完,突然门被人粗暴推开,一道声音把正在偷师的鸟儿惊得飞出窗去:“苏诫兄,苏诫兄,今日...”
李元杰兴冲冲地跑进来,便看到苏诫提着笔、咬牙切齿瞪着他。李元杰不解其意:“怎么了苏诫兄?”走过去,才看到铺在桌上的画卷,“哎呀”一声,拿起来细细观之,又是“哎呀”一声,啧啧叹息道:“这题跋怎么写坏了?好长一笔。可惜,一幅好画被糟蹋了。苏诫兄,作画当专心,不要被外物所扰...”
苏诫忍住把拳头砸在李元杰脸上的冲动,用尽量和善的口气强笑道:“李公子到访,真是蓬荜生辉。”心里一直在告诫自己:忍住,面前的人是荣王府的小王爷;忍住,面前的人是荣王府的小王爷...实在忍不住了呀...
一拳如影、迅疾如风,砸在...李元杰的脸上是不可能的...差点没把桌上的砚台打翻。
李元杰怫然不悦:“说了你直呼我名即可。诶,苏兄,你捶桌子干什么?”
一拳下去,苏诫心里好受了许多,云淡风轻道:“无事,试一试桌案的厚度而已。”旋而转移话题:“元杰,一大早你这般高兴寻我,是有什么事?”
李元杰听得问,把刚刚苏诫的奇怪举动抛之脑后,答道:“哦,是这样,金明池今天演百戏,可好看了,你要去看吗?”双眼希冀地看着苏诫。
百戏?民间杂技。苏诫记得,《汉文帝纂要》有载:百戏起于秦汉曼衍之戏,技后乃有高絙、吞刀、履火、寻橦等也。秦汉时期就敢玩得这么大胆,现在大周时代,过去千年,岂不更刺激?苏诫有些心动。转念一想,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元杰,你要看百戏,自己去就是。何必要特意来南城寻我一起?”金明池在元州西郊顺天门外,从内城西大街出发,直走便可出顺天门到目的地。李元杰特意来南城寻苏诫一起,却是绕了一个大弯。苏诫自认为并没有让小王爷一次见面便上心如此的魅力,即便李元杰真要自己陪着,前一日派个人来通知一声,第二天,他苏诫就得乖乖地跑去荣王府门前候着。
实则苏诫有些低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小王爷内心对真心朋友的重视,虽然李元杰此次确实是奉了任务来的...
李元杰拖着苏诫下了楼,门外车马已备好。荣王府的车马与一般车马不同,车厢壁上精雕细刻的飞龙流云图案、边角垂下串有珠玉的金黄色流苏、四个白漆车轮,无不显示着令人咋舌的奢华。拉车的四匹马膘肥体壮,胖瘦、高低乃至连颜色都几乎一样,看起来颇具威仪。
拉着苏诫进了马车厢,里面早已坐了一人。那人身材娇小,唇红齿白,一双眸子仿若会说话一般,动静顾盼。苏诫心道:好一个俊美男子,只是美得过分了些,以至于太过柔媚。白皙如雪的皮肤、小巧玲珑的五官,怎么看,都与他身上的男儿装有极大的违和感。
等等...莫非,眼前人是女扮男装不成?苏诫有意打量,又觉得这样看人极为不礼貌,便暂时作罢。
李元杰向苏诫介绍道:“这是家中表兄,李宛庆,平日闷在宅子里沉默寡言,不太爱说话,所以带他来一起散散心。”
李宛庆对苏诫点点头,算是致意。
苏诫有些肯定自己的猜测。不爱说话?是不便说话吧。不过,别说李元杰要带一女扮男装的美娇娘,就是带一不男不女的太监,也不干他苏诫何事。
苏诫微微一笑,叹道:“以往读《晋书》,有看杀卫玠之典故,总觉得不甚真切。毕竟一个男子再怎么俊美,也跨不过男女有别。所谓“璧人”称呼,更是夸大。不想,今日见了宛庆兄,才真正明白这个典故,古人诚不欺我。”
“......”李元杰不知怎么接,无奈地笑了笑。李宛庆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中出现丝丝愠怒,脸上含煞,多了几分英气,与先前的娇媚风格不同。
马车夫一扬鞭子,四匹马一齐昂头嘶鸣。“希律律——”十六条腿同时迈动,朝着顺天门外金明池奔去。
金明池乃大周皇家园林,普通人进不得。李元杰说的是行话,元州人一听“金明池观百戏”,便都明白,是在金明池南边琼林苑内宝津楼前。金明池与琼林苑一南一北挨着,都是好去处,只是金明池的名声比琼林苑高上太多,所以假使元州人去琼林苑赏玩,也会说成“去金明池”。如同在后世,一个人说要去“北京故宫凭吊孙文”,地道的北京人立即明白,他要去的是故宫前面中山公园内的中山堂。
马车直接驶到宝津楼外,空地上人山人海,一眼望去,少说有数千人。近一些的,搬着凳子坐着,靠后的,蹲在树上远眺。一时间,树上挂满了“人参果”,一片平地,人群却有立体感。有地位有权势的人,则不需要在外面挨太阳的毒打。宝津楼二楼前廊向前凸出,被设计成用于赏玩的观景台,上面不仅有凳子,还有桌子,一边看戏,一边吃着零嘴,甚是惬意。
三人进了宝津楼,李元杰笑嘻嘻地将三把椅子靠在一起,又着车夫搬三张小桌摆在椅子前。他坐中间,苏诫和李宛庆分坐左右。
楼下,杂技班正在搭建舞台,场中摆起十六面大鼓,鼓圈为玄色,鼓面上画着虎纹。围绕场地插着数十张大旗,其上有“赵家班”三个大字。李元杰介绍道:“诫兄,听说这赵家班乃是军乐第一班,常常在禁军中表演,声闻河北。今日你我可是有眼福了。你看外面那些百姓,便是爬到树上,也舍不得离开。”
古时军乐,后世大多失传,即便留下只言片语,如何演绎,也是个未解之谜。今日,倒可以好好观摩一番。
三通锣响,嚷闹声平息。开幕人上前致语,而后八个彪形大汉上场,每人手中拿着两把鼓锤。响鼓一敲,大汉们用不过三分力道,并没有想象中的隆隆雷震,而是清脆如哔啵之声。一女子上台,唱《蓦山溪》,音清脆如黄鹂:
“月惟四日,又转黄钟律。好景会生辰,是天降,真儒无敌。称觞设席,香雾腾葱郁。霜天晓,笙歌彻,玉斗倾仙液...”
这是惯例。大周武风颇盛,然历代文道都压着武道,此时也不能免俗。军乐戏前,来一段文唱,取“拨得头筹”之意。要不然,台上的大人们可不会给台下好脸色。
一曲毕,百姓们不管听没听懂,个个鼓掌叫好,也有些送人下台的意思。女子下台后,一队身穿武服、手拿木制刀枪的汉子上台,武戏开始。鼓声大作,原先如驱马缓步,现在似万马奔腾。苏诫坐在台上,察觉面前的桌子都为之震颤,大开眼界,心里抚叹乐之雄壮。
那对大汉先是表演队列操练,坐作进退,整齐划一,类似后世军队的步操表演。一个身穿红巾的大汉在队列最前舞动两面百旗作信号,其余大汉们手持木刀木盾,分成两队,表演双人对战。一人攻击,一人作缚。如同后世打双人军体拳,一个出招,一个被动挨打。攻击之人持着木刀长枪,挥舞迅猛矫健,时不时还耍两个花动作,可观赏性满分。
苏诫旁边,有军中弟子看得畅快,大声叫好,或手掌猛击前桌,拍得酒杯摔碎了也不管。
武戏之后,是神灵戏。台边一声炮仗爆炸响,涌起一团烟雾。从烟雾中钻出一戴着面具、状如鬼之人,穿着青贴金花短后衣,贴金皂裤。那人在台上绕着圈,突然从嘴中吐出一团火焰,惊得百姓们一阵惊叫。随后,好几人脸戴青绿金睛面具、身穿豹衣上台,或手拿刀斧杆棒,或举着大纛,显然是开路仪仗。果然,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假面长髯、裹着绿袍、手握笏板的魁梧神灵,这便是捉鬼天师钟馗...
诸般杂戏演尽,日上天中,戏班子个个浑身大汗,百姓们也看得酣畅淋漓。散场时,各各都有不舍。正是做买卖的好时机,小贩们提着篮、推着木车进了场,做起生意来。各家吆喝:
“砂糖冰丸子嘞,又冰又甜的砂糖冰丸子嘞,两文钱一个...”
“枣饼,王家枣饼,开店二十年,味道有保证...”
“水木瓜,从西域来的水木瓜,西域珍品,是去年皇上的贡品...”
已是午时,多数人选择在宝津楼吃些饭菜再回城,苏诫三人也如此。琼林苑外有一饭庄,在西郊颇有名气,是外出游玩的贵族子弟的主选。
“唉——”眼见全场散去,李元杰意犹未尽,又很有些遗憾道:“好看是好看,就是武戏太寻常了些。我之前在景华苑看过一场戏,叫什么‘七圣刀’,七个人光着膀子,用真刀在烟雾中厮打,那才叫刺激...”
“咳嗯——”李宛庆重重咳嗽一声,眼睛凌厉地瞪着李元杰,好似有两把小刀从眼中飞出,直扎向李元杰脸上。李元杰乖巧住嘴,很识时务地撇开,“苏兄,你见多识广,可曾见过什么好玩的戏?”
“倒是有一些。”苏诫回想起后世看过的一些杂技,一一列举道:“我所见的戏中,好玩的有‘走索’、‘吞刀’、‘顶碗’、‘戏法’几种。”
“走索,即是在两座楼之间拉起一丈多高的绳索,人手持一根竹竿从绳索上走过而不摔下。”
“吞刀,实是吞剑,一人仰头,将一把剑自口中插入,直到吞至剑颚、剑刃完全入腹为止。再将剑抽出,人无毫损。”
“顶碗,仰头于鼻端竖一木棒,在棒顶放一只碗,人在下做各种动作而碗不摔。精于此道者,可顶数只碗,任意行动。”
“戏法,即障眼之法。门目甚多,如可让一块绢布自行移动、可从帽子中凭空取物,甚至拿刀砍伤手臂而自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