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隘巷中漫步，脑中空空，像一个梦游者。
旁边一道门开了，一个老太太探出头来，叫：“bing!bing!”
这正是我的乳名。小时候，奶奶经常这样大声地叫我。
“哎！”我应。极亲热地应。
“我没叫你，我叫它！”老太太指着一只应声而来的猫说。
我没趣地，继续往前走。
“FA，FA！”有人叫。
这正是我的爱称。我的夫人经常这样唤我。
“哎！”我应。极柔情地应。
一个漂亮的少妇从门里探出头来，指着一条绕膝撒欢的狗说：“我没叫你，我叫它！”
我没趣，继续前行。
一位老太太站在门口唤她的猫。
我差点走过去……。
一位漂亮的少妇站在门口叫她的狗。
我差点走过去……。
走出隘巷，我如梦初醒，问自己：“你——，怎么啦？”
我敢肯定的是，如果走不出隘巷，我就清醒不了。
——大石新语
一
1.格蕾特刚刚从虫眼国里回到店内，卡内提就从下面上来了。
卡内提见格蕾特站在那儿，俊脸通红，仿佛吃了一盏烧酒；他当然不知道格蕾特见过瞎子，又到那虫眼国去游历了一遭，而且认识了牛头马面两个新朋友，还以为她在屋子里憋屈久了，憋出病来了，遂把手往格蕾特的额头摸去：
“奇怪啊，明明见你脸红，却一点也不发烧……。”
格蕾特刚才还沉浸在虫眼国的情景里呢，卡内提放在了她的额头上，她起初居然没有反应。等到反应过来，早已经慢了两三拍。她将头向后一仰，摆脱卡内提放在额上的手，道：
“老板，你这是干什么呀，人家根本没病，人家这是高兴啊。”
“我这不是关心你么？”卡内提越发奇怪了，“让你在这柜台里工作，就如囚禁一般，你有什么高兴的？”
“我，我……。”格蕾特想起临别之时，瞎子交代他的话来（瞎子叫她千万保密，不能把虫眼国的事情透露给任何人，包括的老扳卡内提），遂把张开的嘴闭上了。
卡内提见她吞吞吐吐的样子，知道她有事瞒着，就道：“有什么事情让你高兴的，说出来我听听。”
格蕾特嘟着嘴道：“你把人家扔在柜台里，你自己一个人出去玩，你当然高兴啦；我在这屋子里，一个人落得清闲，当然也高兴、高兴、高兴啦！”
卡内提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卤菜来，道：“格蕾特，你也不要怨我不带你出去。因为我聘你就是来守柜台的。我知道这活儿枯燥，站久了难受，你看，我还是体念你的，给你买了卤味。”
格蕾特道：“哈哈，我这就更高兴了。”伸手就将一个鸡腿抓住，要往嘴里送。
卡内提道：“慢！”
格蕾特道：“怎么？”
卡内提道：“说到高兴，我就要问问你，你到我这儿来上班的第一天，我培训你时候，我曾经给你讲过，一个人，要怎么样做，才会高兴？才能变成一个自己高兴也能带给别人高兴的人？你回答了我这个问题，再啃它也不迟。”
格蕾特道：“不就是你要记住的那四句话么：把自己当成别人，把别人当成自己，把别人当成别人，把自己当成自己。”
卡内提对格蕾特的记忆力表示赞赏，道：“好，一字不差，可以啃你的鸡腿了。”
2.卡内提的目光在屋子里游走了一转，就看见了桌子上那片树叶，他以为是风吹进来的，就走过去，把它拿在手里，又随手扔出了窗外，格蕾特要制止他时，已经来不及了。
格蕾特暗叹一声可惜，也就算了，继续啃她的鸡腿。那鸡腿确实太香了。她也确实是太饿了。卡内提对格蕾特道：
“你把那四句话记住了，对那四句话的含义，理解得怎么样了？”
格蕾特道：“我无法理解。自己就是自己么，干吗要把自己当成别人？还有，别人就是别人么，怎么又把别人当成自己？我只是觉得好玩，才把它记住的。”
卡内提道：“那么你就听我给你讲。”
格蕾特道：“我不要听！”
卡内提严肃地道：“作为老板，我必须抓住一切机会对我的员工进行培训，使其尽快成长起来；作为员工，你得利用一切机会，进行学习，接受培训，以便迅速成为合格的人才。我这是在给你讲课，你必须听，不然就不许吃！”
格蕾特嘀咕道：“为什么嘛？”
卡内提道：“如果你只知道吃，而不学习，就是只长身子，不长脑子了。我希望你以后是一个有脑子的人。”
格蕾特道：“那你请讲。”
卡内提道：“我先讲‘把自己当成别人’。这意思是说，一个人，当他遇到困难、遭到挫折、受到屈辱的时候，就要‘把自己当成别人’，有了这样的心境，他就能不把困难和挫折当成一回事，努力去克服它；也能把所受的屈辱忘记掉，心中的不快自然就减轻了；心中的不快减轻了，自然就高兴了。”
格蕾特听了，心里想道：“你这还说得有道理，以后，我犯了错误，你骂我，我就把自己当成别人，这样，就等于是别人犯了错，也等于是别人挨了骂挨了打，跟我就不相干啦。”嘴上却应道：“老板，你说的没错啊。”
卡内提道：“这也不是我说的，我是从书上看来的。——‘把自己当成别人’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在功成名就、取得成绩时，把自己当成别人，就不至于得意忘形，让胜利冲昏头脑。”
格蕾特心里想道：“在功成名就、取得成绩时，还把自己当成别人，那么成绩不就是别人的了么？自己取得了成绩，自己不去享受，不就是傻瓜么？”她心里很不以为然，嘴上却道：“对，对，老板说得对。”
卡内提就很高兴，继续道：“我接着给你讲‘把别人当成自己’。一个人，与人交往的时候，遇事设身处地为别人想想：这事碰到自己头上，我会怎样想，该怎么办？这样想想，自然就会对别人多点同情心，多给点帮助。”
格蕾特道：“我记住老板的话了。”格蕾特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把第一个鸡腿啃完了，她乖乖地望着卡内提，道：“老板你接着讲。”
卡内提一高兴，就递给格蕾特第二个鸡腿：“现在我给你讲‘把别人当成别人’。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做人不要自以为是，要学会尊重别人，任何时候都不应怠慢别人，不能强求别人怎样做。”
格蕾特接嘴道：“对，不能强求别人怎样做，因为怎样做是别人的自由，你无权干涉。”心中想道：“老板，你怎么就要强求我听你讲这无聊的东西呢？”
卡内提当然不知道格蕾特是怎么想的，还以为格蕾特的悟性高呢，道：“最后我给你讲讲‘把自己当成自己’。任何人都有自己的独立性、个性，你就是你自己，不是别人，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坚守你自己，只有这样，你才能活出自己的人格，自己的尊严。”
格蕾特道：“老板你讲得真好，——我可以啃第三根鸡腿吗？”
“当然可以，可是——”卡内提道，“鸡腿没有了。”
格蕾特道：“唉——”
卡内提道：“你不必叹息，鸡腿没有了，但是还有耳页。”他把手中的口袋递给格蕾特，“你可以吃耳页。”
格蕾特接过口袋，打开一看，里面不仅有耳页，还有肚条。她高兴地道：“老板，如果你每天都给我买这些好吃的，我愿意每天都听你讲课呢。”
3.正说这，窗外刮起了大风，树叶在地上飞走，发出诡异的声音。有一片不知名的树叶从窗口飘进来，落在桌面上，格蕾特跑过去，拿起来看了一眼，随即就尖叫一声，把它扔了。
卡内提道：“什么事？”
格蕾特道：“那树叶怪吓人的！”
卡内提道：“一片树叶有什么吓人的？”
格蕾特道：“它冲我做鬼脸。”
卡内提道：“瞎说！”就将那片树叶捡起来，看了，不禁咦了一声。原来那树叶真的像一张人的脸，不过在面对他时，没有对他做鬼脸，而是冲他挑了一下眉头。那表情活像一个轻佻的女子。这情景撩拨得卡内提心中一痒，本待多看几眼，但随即就忍住了。说实话，要是没有格蕾特在场，这样的表情倒是可以研究一番的。卡内提赶紧把那片树叶扔出窗去，并且走过去关上了门窗。门窗一关，好像一切繁杂事情都被挡在了屋外，屋里只剩下了宁静。卡内提有一个非常好的习惯，就是在有闲空的时候，把前几天来的情形在脑子里过一遍，总结一下所得所失。古人一日三省吾身，被他简化为吾三日一省。对他的员工，他也提出同样的要求。
这时候，卡内提在一张有着双翼的扶椅上坐下来，闭着眼睛，把最近这几天里所发生事情统统想了一遍，总的来说，他对自己是满意的，只是对格蕾特，他很不大满意，于是他就把格蕾特叫过来，严肃地说：
“你坐好！”
格蕾特见卡内提脸色严峻，就坐直了身子，道：“老板，你又要给我讲课吗？——我最喜欢听你讲课啦。”
“课，今天就不讲啦，”卡内提道，“我们今天来总结一下，这几天你的表现。”
格蕾特知道卡内提是要找他算账了。就先作自我检讨：“我这几天表现不好。”
卡内提道：“说具体点。”
格蕾特道：“第一，前天上午我上班迟到了。那是因为我要给我的哥哥买早餐。我哥哥他——”
卡内提打断道：“别说你哥哥，我对他没兴趣。就说你自己好啦。”
格蕾特道：“第二，昨天上午，我又迟到了。那是因为路上堵车。”
卡内提道：“你不是走路来上班吗，堵车跟你有什么关系？”
格蕾特道：“有关系呀。因为出交通事故，我就忍不住去看热闹……”
“以后注意点，这毛病要改，”卡内提道，“接着说。”
格蕾特道：“第三，今天早上我又迟到了。因为我在街上碰见了一个马车夫，他叫亨利，我们认识也不是很久，他见了我，就对我说，他愿意用马车拉着我，送我来上班。于是我就坐上去——”
卡内提道：“你坐了马车来上班，应该比平时快呀，怎么会迟到呢？”
格蕾特道：“我出门的时候就迟到了。”
卡内提道：“你怎么总迟到！”
格蕾特道：“我们家最近发生了一点变故，我哥哥他——”说到这儿，格蕾特才发觉自己不该说了，马上纠正道：“对不起，我不该说我哥哥，因为你刚才对我说过，你对他没兴趣。我妈妈接了一家内衣店的活，经常要晚上加班，我有时就帮帮她，所以，所以，早上就睡过了头。”
卡内提道：“看来你还是一个有孝心的人嘛。好了，不说啦，今天就总结到这儿吧。记住了，以后可不能迟到。”
二
1.第二天，又赶上卡内提没事。他又来到了格蕾特工作的地方。格蕾特道：“老板，今天你又要给我讲课吗？”
卡内提反问道：“你想听吗？”
格蕾特道：“不想。”
卡内提道：“为什么？”
格蕾特道：“因为你今天没带卤味。”
对于格蕾特的坦诚，卡内提表示满意。他道：“你好好站你的柜台吧，我就在这儿坐坐，养养神。”就在一张有着双翼的扶椅上坐下来。
没多大一会儿，卡内提瞌睡上来，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睡梦中，就听一阵风，从屋顶刮过，飕飕的响，那窗上，有什么东西打在上面，仿佛有人在敲。遂去开了窗，就见一片树叶，飘了进来。他看着眼熟，原来这树叶他见过，就是昨天他扔出去的那片。
迎着灯一看，就看见那树叶上面，居然有着暗纹。再认真看看，就看出，这暗纹构成了一副美丽的图画。图画里面，是一群古代美女，那些美女，个个小巧玲珑，服饰华丽，姿态优美，宛如神仙。卡内提看着这些美人，心中想道：“这却怪了，一片树叶上面，竟然会有此等尤物，个个貌美如花，比起人间女子来，不知要好上多少倍，我若得此一人，便是今生福分了。”
这样想着，忽见树叶上那些美人，个个摇头动目，活了过来。接着，那些女子手脚都动了起来。只听一个女子道：“姐妹们，趁此良辰，我们何不出去走走？”
另一女子道：“看啦，这里还有一个男子，长得还挺英俊呢。”
卡内提听了，暗中心喜，却故意不吱声，微睁了眼，看她们如何。
那树叶上的女子，约有七八个，叽叽喳喳，都走下来，顿长几尺，宛如生人，直来到卡内提面前。一女子走到卡内提面前，叫道：
“卡郎，醒来。”
卡内提便佯装从梦中醒来，道：“哟，诸位仙女，有失远迎。”
那女子道：“休要客气，起来陪我跳一曲舞。”
卡内提大喜，赶紧站了起来，那女子拉了卡内提的手，两人就在屋中翩翩起舞。诸女各以椅列坐，连袂而歌，其声极清细。
卡内提与那女子舞着，舞着，不免心猿意马起来。他用鼻子一闻，就闻到了那女子身上的香味。
那女子与他渐渐靠拢，不免磨胸擦脸。卡内提心中一时情动，就势将其搂入怀中，在脸上亲了一口。那女子挣脱，指着卡内提骂道：“你是什么东西，刚才还还一本正经，这阵却亵玩于我，又作轻浮之举，可堪为公司领导么？”
卡内提大窘，无以回嘴。诸女也停了唱歌。那女子将脸递到他面前，道：“看看我是谁？”
卡内提看时，不就是自己的姨妹么？不免羞愧难当，道：“对不起，我，我失礼了！”
那女子道：“谁跟你一般见识！”满面怒色，走过去，找一张椅子坐了。
2.这时，座中立起另一女子，道：“妹妹脸嫩，不与卡郎说笑，我来吧，我可是不怕你的哟！”说着，就移动莲步，犹如朝云出岫，袅袅婷婷，来到卡内提面前。
卡内提对那女子道：“你说那位妹妹脸嫩，难道你就脸老？”
女子眉头一竖，道：“是的，我脸皮厚。”
卡内提腆着脸道：“有多厚？”
女子道：“我脸皮有多厚，我也不知道。某一日早上，我一觉醒来，看见枕头边躺着一只蚊子，蚊子的身边有一封遗书，上面写着：‘我奋斗了一晚，也没能刺破你的脸，你的脸皮厚得让我无颜活在这世上！主啊，宽恕她吧！我是自杀的。’你要想知道我脸皮有多厚，你可以去问问那只自杀了的蚊子。”
卡内提笑道：“你真幽默。”
女子道：“某一天，我问一男子：‘你知道世界上最尖的东西是什么吗？’男子说：‘不知道。’我就告诉他：‘那就是你的胡子呀！你的脸皮那么厚，可它们还是钻出来了。’那男子就反问我：‘你知道世界上什么东西最厚吗？’我说我不知道，他就告诉我说：‘那就是你们女人的脸皮呀，胡子那么尖，可它在你们女人的脸皮下就是长不出来。’你说，我们女人的脸皮不厚，还叫女人么？”
卡内提被这女子的话堵得无法开口，但却被她的姿色迷住了。不由得朝她痴痴地看。女子拍拍卡内提的左脸，道：“你这边脸咋这么不平，坑坑洼洼的。”
卡内提道：“唉，出麻疹时候留下的。”
女子道：“你这样的面皮，就不怕蚊子咬了。”
卡内提道：“为什么？”
女子道：“蚊子不敢落在你这边脸上啊。”
卡内提道：“为何？”
女子道说：“蚊子它怕崴脚啊。”
卡内提笑。女子拍拍卡内提的右脸，道：“你这边脸咋这么光生？”
卡内提道：“好在出麻疹的时候，这边脸没有受到伤害。”
女子道：“你这样的面皮，也不怕蚊子咬了。”
卡内提道：“这又是为什么？”
女子道：“蚊子也不敢落在你这边脸上。”
卡内提道：“我这边脸光生，蚊子它不怕崴脚啊。”
女子道：“你这边脸滑，它怕劈叉啊。”
众女听了，一齐笑起来。
卡内提的胆子就大起来，将嘴伸过去，在那女子脸上亲了一下，那女子抬起手来，“啪”地给了他一巴掌。那一声响，在卡内提听来，竟然是那么熟悉！他的脸上，立即火辣辣地疼起来。这一巴掌，把他打得有些懵了。他下意识地捂住脸，脑海中陡然闪现出一副图画来：那就是他扇自己老婆耳光的情景！他连忙朝那女子望去，猛然间，他才发现，那女子不是别人，竟然就是：他自己的老婆!
卡内提刚要开口叫喊，突然一阵风刮来，那些女子，一个个都跃进树叶里去，而那片树叶，居然就漂浮起来，从窗口飞出去了！
3.卡内提看时，屋子里除了格蕾特躺在那里酣睡，哪里还有什么人？！可是摸摸脸，那里还火辣辣地痛。他不由得自语道：“他娘的，真是遇到鬼了！”就一闭眼，又睡去了。睡梦之中，卡内提听见窗子“砰”地一声开了，他先前还以为是风刮开的，定睛一看，就见窗外冒出一个火把来，在闪烁不定的火把下面，是一张稚气十足的脸。
——格蕾特！
卡内提想叫，却叫不出来。窗外的格蕾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卡内提好象看一件没有生命的东西。这让卡内提觉得毛骨悚然。格蕾特双手在窗台上一撑，下半截身子就从窗下倒翻了上来，再一团身，就从窗口进得屋来，落地无声。
接着，跟在格蕾特的后面，又进来两个“人”，这两个“人”个子很高很大，若不是先脑袋后身子地顺着钻，根本就通不过窗户。这两个高大的怪物虽然身子看起来笨重，但进屋后，依然是落地无声。
待这两个怪物站定，回过头来，卡内提才看清楚：一个牛头，一个马面。妈耶，这都是些什么妖怪啊，该不是来索我的命吧……卡内提吓得叫不出声来，只得跑过去，从柜台里拿出一床被单来，把自己裹住。
“你不是乌龟，这被子也不是乌龟壳，你躲得了么？”一个凶狠的声音在卡内提的头顶响起。接着，卡内提正要缩进被子的头被抓住了。卡内提感到被揪住的头发仿佛就要离开头皮而去。为了让头发留下来，他只得放弃了躲入被子里的打算。
他抬起头来，看见马面一脸凶像地盯着自己。马面问：“是他么？”
格蕾特沉着嗓子说：“不是他是谁？”
马面道：“就凭他这熊样，也敢打你你的主意？”
格蕾特道：“怎么不敢，他是我板。”
卡内提想说，我既然是你的老板，你怎么还敢找人来收拾我？可惜这些话只能搁在心里，他张了张嘴，就是发不出声音。
马面道：“那我就不客气了。”马面说着，就一巴掌扇了过来。卡内提看见马面的巴掌比他的巴掌大至少一倍，不由得闭了眼睛。但他的脸并没有接着马面的巴掌，这让卡内提有一些意外，同时也有一点点失望。他睁开眼来一看，才发现原来是格蕾特拉住了马面的袖子，及时制止住了那一巴掌。
马面有些意外，把巴掌停留在空中。满脸的不解。这时候，站在一旁的牛头对格蕾特道：“怎么，你后悔了？”
格蕾特摇头。马面想了想，对牛头道：“我知道她的意思。”
牛头道：“什么意思？”
马面转向格蕾特，道：“你不要我们打他的脸，对不对？”
格蕾特点头道：“对呀，你是不能打他的脸；如果你把他的脸打烂了，他还怎么好意思出门？——他可是死要面子的人。”
卡内提想对格蕾特叫：“放屁！”可就是出不了声音。
马面对格蕾特道：“你不要我打他的脸，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格蕾特道：“反正你不能打他的脸，给他留意张好面孔吧，他毕竟是老板呀。老板都是些要面子的人呀。”
卡内提没说话，心里倒有一些感动：“这姑娘到底是我的员工，晓得为我着想。”正这么想着，就听格蕾特低声道：
“虽然不能打他的脸，但是可以打他的屁股。”
马面道：“我可从来没有打过别人的屁股。”
格蕾特道：“他可是经常想打我的屁股。”
牛头道：“你怎么知道他‘想’？”
格蕾特道：“从他眼神里，我看得出来。”
牛头道：“那就更应该打他的屁股了，这叫报应。”
马面道：“我打了他的屁股，他不是也没有脸面了么？”
格蕾特道：“他的裤子好好的，屁股上没有洞，就是打肿了，打烂了，别人也看不着。”
牛头和马面齐声赞道：“真是聪明的姑娘，想得真周到。”
格蕾特道：“两位夸奖了。”
马面道：“我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请教。”
格蕾特道：“什么问题？”
马面道：“是打他的光屁股，还是隔着裤子打？”
格蕾特道：“当然是打他的光屁股了，打烂了裤子他就没脸面了。”
马面道：“打他的光屁股，我还真有点不好意思呢。”
牛头道：“就是。”
格蕾特道：“都是男人，还害啥羞？”
牛头和马面齐道：“我们是，可是你不是。”
格蕾特道：“正因为我不是，我才想要看一看，男人的屁股跟女人屁股有什么不一样。”
牛头和马面道：“那我们就动手吧，时间不多了。”
他昏了过去。他在昏过去的一瞬间，脑子里还残留着这样一个念头：老子不是被打昏过去的，老子是被羞辱死的……。
4..……不知道过了多久，卡内提从昏迷中醒来，他喃喃地说：“老子还没死，老子还活着呀？”那声音从他的嘴里一出来，立刻就被什么东西吞噬了。
卡内提挣扎着站起来。他开始打量屋里的一切：椅子在原地立着。格蕾特站在柜台后面……。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跟他睡着了之前一样在原处放着，丝毫没有外人进来过的痕迹。他又去看窗户，窗户好端端的关着，并且上着插销。他又去看格蕾特，格蕾特冲他一笑。他娘的，难道刚才那一幕真的只是一个虚幻的梦？
卡内提想在扶椅上坐下来好好想想，屁股刚一挨着椅子，就痛得他跳了起来。他娘的，要说刚才那是一场梦，怎么我这屁股会痛？于是他便靠在椅子前，努力地回想刚才的发生的一切。他估计是在他昏过去之后，格蕾特把屋子收拾过了，让所有的东西都恢复了原样。如果这些都成立的话，那么格蕾特此时的微笑就是假的。……也许，我这阵都还在梦中。卡内提想。
为了确证一下是否是在梦中，卡内提掐了一下自己的脸蛋：痛。再摸一把屁股，就不只是一个“痛”字可交代的了：他嘴里哈着气，硬是将一声“哎哟”咽了回去。他看着站在柜台前的格蕾特，觉得这姑娘充满鬼气，他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就那么假装威严地站着……他妈的，这姑娘是人是鬼啊？
推开窗，一股风吹进来，居然卷着一片树叶，那树叶不偏不倚，就落在了他的肩上，他把那树叶拿在手里，看时，惊出了一身冷汗：树叶居然就是他扔出去的那片，它冲他挑了一下眉头。那表情活像一个轻佻的女子。
三
1.格蕾特在山中走着。走得漫不经心。宁静的阳光中落下斑驳的阴影。她在悄然的时光中茫然迈步，只求走得寂寞，走得孤单。在站了这么久的柜台后，突然觉得寂寞和孤独竟然是那么珍贵。她一天要站差不多十小时，常常站得腿也直了，腰也酸了，还不能得到老板的称赞，原因是她卖出的货太少。这些，她都能容忍。她不能容忍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在趁四周无人的时候，老板那一双猪手，居然在放在了她的胸上。她想都没有，就一巴掌扇过去。
这一巴掌的代价，就是她失去了站柜台的工作。
如今，她失去了工作，而她的父亲萨姆莎呢，虽说是找到了一个看菜地工作，但他已经有半个月没有回家了。这让她母亲安娜很是不安，要她看看她父亲。
2.一群鸟儿在树梢，唧唧喳喳地揣摩天空的心情。就在这样的时刻，格蕾特突然听见了一个声音。这声音仿佛携带着一股隐隐的风。这声音居然让那群唧唧喳喳的鸟儿在突然之间闭上了嘴。一只正在吃草的兔子，丢下嘴中之草，赶紧逃跑了。仔细听听，原来这是虎啸之声。
以格蕾特现在的身手，打一只老虎是不在话下的。与人打交道的时间多了，倒是想与动物玩上一玩。格蕾特提气迈步，向虎啸的地方走去。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那虎啸声越近，她就越兴奋。她现在不仅想打虎，她连杀人的心思都有。
她甚至可以感觉到脚下的地皮在动。他妈的，要么成为虎口之食，要么成为打虎英雄……格蕾特走得更快了。格蕾特飞身来到一座石峰之上，只见对面绝壁之下，有个大洞。大洞黑乎乎的，透着阴森之气。那虎啸之声，就是从洞中传出来的。想来，那老虎就在那洞中了。
让格蕾特想不到的是，就在洞前不远处，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人。这两个人正对着洞大呼小叫。而这两个人格蕾特都认得，——是父亲萨姆莎介绍给她认识的：他们是——寇大汉和他的老婆胖大娘郭菜花。
只见郭菜花跳了一跳，身上的肉便上下抖了一抖：“老虎，可恶的老虎，我可告诉你啊，你不能吃我们的孩子！”
寇大汉跟着来了个妻唱夫随，也跳了一跳，嘴里重复着妻子的话：“老虎，可恶的老虎，我可告诉你啊，你不能吃我们的孩子！”
郭菜花又跳了一跳，道：“老虎，可恶的老虎，如果你敢吃我们的孩子，我们就跟你没完，我们非打死你不可！”
寇大汉也跳一跳，道：“老虎，可恶的老虎，如果你敢吃我们的孩子，我们就跟你没完，我们非打死你不可！”
洞中的老虎似乎在听这夫妻俩的话，气哼哼地叫了一声。震得周遭的树木都一阵轻抖。这反而激起了郭菜花的斗志。她用更加坚决的声音冲老虎叫：“老虎，可恶的老虎，如果你敢吃我们的孩子，我们就吃了你！”
寇大汉跟在郭菜花的后面喊：“我们就吃了你！”
2.寇大汉老是跟在郭菜花的后面喊着重皮子话，这就让郭菜花觉得寇大汉缺乏创意。她把他往旁边推了一把，道：“站开点，看我的！”遂对了洞中叫道：
“喂，老虎，你不能吃我们的孩子。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们孩子的肉是苦的。”
郭菜花在喊完了这一句话后，很得意，看了寇大汉一眼，以为寇大汉会赞扬她的聪明。谁知道寇大汉对她道：“你这不是废话么？”
郭菜花道：“放屁，老娘的话怎么会是废话？老虎听说我们孩子的肉是苦的，就不会吃孩子了。”
寇大汉道：“你以为老虎是傻子么？你以为老虎就那么相信你的话么？现在我们的孩子就在它的嘴里，它只需要咬上一口偿偿，就知道孩子的肉不是苦的……。”
郭菜花道：“你他妈的就大声说吧，要是让老虎听见，吃了我们的孩子，我跟你没完！”
寇大汉道：“我有什么办法？要是老虎把我们的孩子吃了，我们只能重新生一个，好在我们身体还好……。”
“呸，呸呸！”郭菜花对着寇大汉连吐了几口口水，冲他吼道，“你再说，我可饶不了你！”
寇大汉便闭了嘴，脸上还滴着老婆赏给的口水。他愁眉苦脸地蹲在了地上。郭菜花对着寇大汉就是一脚：“泄什么气，想办法呀！”
寇大汉道：“你踢我干什么，干吗叫我一个人想办法？你不会想吗？”
郭菜花道：“你他妈的是男人啊。”
郭菜花这一句话果然就唤起了寇大汉的自尊心。他从地上站起来，道：“办法我已经想出来了！”
郭菜花道：“什么办法？”
寇大汉道：“就是不让老虎吃我们孩子的办法。”
郭菜花道：“你这不是废话么。快讲！”
寇大汉道：“我怕我说出这个办法来，你会不高兴……。”
郭菜花道：“只要能救我们的孩子，老娘我是什么也顾不上啦。你快说，我绝对支持你。”
寇大汉道：“这可是你说的。”
郭菜花道：“我说的！”
寇大汉便用手做了个话筒模样，对着山洞喊：“喂，老虎，老虎你听着，我们的孩子个头又小，肉还是苦的，你吃他多么划不来！要吃，你就出来吃我的老婆吧，你看他块头多大，肉多嫩啊……。”
“啪！”
寇大汉的脸上便挨了一巴掌。
寇大汉道：“你说过绝对支持我的，干吗还打我？”
郭菜花道：“老娘跟你这么多年了，一夜夫妻百日恩，一月夫妻似海深，你就忍心让我去喂老虎？你这个没良心的！”
寇大汉道：“我还不是为了我们的孩子么？再说了，如果你真的被老虎吃了，我保证不再娶，单身一人把孩子带大成人……。”
“呸！你把话给我咽回去！”郭菜花让寇大汉把话呸回肚里去后，便对了山洞喊：“喂，老虎，老虎你听着，我们的孩子个头又小，肉还是苦的，你吃他多么划不来！要吃，你就出来吃我老公吧，你看他块头多大，肉又结实，吃起来爽口啊……。”
寇大汉把巴掌举起来，想扇到郭菜花的脸上，但终究没有扇下去。他盯着郭菜花道：“老子跟你这么多年了，一夜夫妻百日恩，一月夫妻似海深，你就忍心让我去喂老虎？难道你这就叫有良心？”
郭菜花道：“我还不是为了我们的孩子么？再说了，如果你真的被老虎吃了，我保证不再嫁，守寡一人把孩子带大成人，年年来你坟头给你烧纸钱……。”
寇大汉道：“拉倒吧你，我都被老虎吃了，骨头都剩不下一点，哪里还有坟头？”
郭菜花道：“到了关键时候，我才看出你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寇大汉道：“我是怎么样一个人？”
郭菜花道：“自私……。”
寇大汉道：“哦？”
郭菜花道：“自利……。”
寇大汉道：“哦？”
郭菜花道：“不爱老婆……。”
寇大汉道：“老婆啊，你说我自私，我认了；你说我自利，我也认了；但是你说我不爱老婆，那你就是冤枉我啊。”
郭菜花道：“我冤枉你？你刚才为什么对老虎说，让它吃我？”
寇大汉道：“老婆，我那是骗老虎的呀。”
郭菜花道：“骗老虎？”
寇大汉道：“我把你作诱饵，把老虎骗出来，然后好收拾它！”
郭菜花道：“就是要骗它出来，你也不能用我当诱饵啊。”
寇大汉道：“不用你当诱饵，用谁啊？”
郭菜花道：“用你自己啊。”
寇大汉道：“如果我用自己当诱饵，那么谁来打老虎呢？”
郭菜花道：“也是你呀。”
寇大汉道：“我一身能胜任二任吗？”
郭菜花道：“老公，我相信你能！因为你是男子汉！”
寇大汉得到鼓励，叫道：“好好好，用我自己就用我自己。——那我可喊啦：喂，老虎，老虎你听着，我们的孩子个头又小，肉还是苦的，你吃他多么划不来！要吃，你就出来吃我吧，你看我块头多大，肉又结实，吃起来爽口啊……。”
3.两口子正说哩，就听一阵狂吼，洞里刮出一股腥风，把洞口的草都掀翻了。一头猛虎闪电般从里面窜出来，张开血盆大口，扑向正在拌嘴的两口子。在真正的危险来临时，那动不动就拌嘴的两口子，居然表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牺牲精神。郭菜花一把将寇大汉推开，自己勇敢地向老虎扑过去！郭菜花愤怒了！郭菜花无畏了！她的头发猛然根根直立，整个脑袋就像一棵巨大的草疙蔸。她两眼圆瞪，嘴里发出凄厉的喊叫……郭菜花这样的扮相，把老虎吓住了。
就在郭菜花扑到老虎跟前的时候，老虎居然后退了一步。不过，郭菜花的无畏只是暂时的。当她看见老虎那大张着的嘴以及嘴里那锋利的牙齿时，她两腿一软，跌坐于地；接着两眼一翻，昏死过去了。老虎见了，大喜，看着郭菜花那一身的肥肉，口水就流了出来。它就又上前一步，准备去吃郭菜花了。但是老虎却犯了一个粗心的错误。它忘记了旁边还有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寇大汉。寇大汉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妻子落入虎口么？就在老虎刚要下口的时候，寇大汉大吼一声，冲上前去，挥动老拳，照着老虎的头顶，一阵猛揍！老虎大怒，放开郭菜花，直扑寇大汉……。眼看惨剧就要发生。格蕾特纵身跃下，双掌齐发，向老虎拍去。“轰！”一声闷响，那老虎的头骨，就被格蕾特的秋风落叶掌击碎了。那老虎的身子横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便断了气。格蕾特再去看寇大汉时，寇大汉已然躺在那里，昏死过去。
这夫妻二人，就那么躺在那里，仿佛熟睡了过去。格蕾特且不去理会他们，去那洞里，将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抱了出来。小男孩的衣服被老虎咬得坏了，却没有伤着筋骨。格蕾特将小男孩放到寇大汉夫妻身旁，便隐身一侧。
4.“哇……”小男孩这时候才从惊吓中回过神来，放声大哭起来。那声音在山间回荡。寇大汉和郭菜花听到哭声，相继醒来。
郭菜花首先看见的是他们的孩子。他把孩子抱在怀里，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番，发现孩子没有大碍，这才看见那碎了天灵盖的老虎。在确认老虎已经死翘翘后，才去看寇大汉。郭菜花道：
“老公，这是怎么回事？”
寇大汉愣在那里。他不说话。他说不出话。他简直无话可说。——他怎么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啊？他脑子里的疑问，比郭菜花还要多哩。
郭菜花突然大笑起来。她的脸上有了一种恍然大悟的表情。她把怀里的孩子往地上一扔，跑过去，抱住寇大汉，在他的脸上，“叭叭叭”连亲了好几口。这几口亲得寇大汉莫名其妙。妈耶，这婆娘，该不是被老虎吓疯了吧？
郭菜花：“老公，你真了不起！”
寇大汉：“我，了不起？”
郭菜花：“你是英雄呀！”
寇大汉：“我，英雄？”
郭菜花：“是啊，你是英雄，大英雄。”
寇大汉：“我，大英雄？哈哈……。”
郭菜花：“是啊，你就是英雄，大英雄！大大的英雄！”
寇大汉：“求求你，别对我进行评价。”
郭菜花：“你这是什么意思？谦虚吗？你几时知道谦虚的？”
寇大汉：“谦虚？我谦虚不来。”
郭菜花：“那干吗不要我评价你？”
寇大汉：“我记得有人对我说过，不要轻易评价人——不要评价别人的容貌，因为他不靠你吃饭；不要评价别人的德行，因为你不比他高尚；不要评价别人的家庭，因为那和你无关；不要评价别人的学问，因为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学问。总之，不要评价任何人，哪怕是你的家人。”
郭菜花：“是吗？”
寇大汉：“我就是你的家人，你怎么能够对我妄加评价呢？”
郭菜花：“老公，你就别装啦。你说，这老虎，是你打死的吧？”
寇大汉这才明白过来。他含糊地道：“不就是一只老虎么？”
郭菜花看着寇大汉，眼睛出现了少有的柔情：“平日还看你不出，你给说说，是怎么把这老虎打死的？”
寇大汉低头想了一回，道：“我……我不记得了。”
郭菜花道：“想不起来没关系，我可以替你想，你看，是不是这样的：当时我奋不顾身把你推开，准备用我自己的身子去抵抗老虎，但是，但是我一下子摔昏了过去，老虎见了，就来吃我；你见老虎要对我下口，就——。”
寇大汉突然叫道：“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我见那老虎就要对你下口，就急了……。”
郭菜花道：“你急什么？”
寇大汉道：“我就只有这么一个老婆，要是给老虎吃了，我不就成鳏夫了么？他妈的，我大吼一声，就冲上前去，对老虎说……。”
郭菜花道：“说什么？”
寇大汉道：“容我想想，啊，容我想想。”
郭菜花道：“你不记得了么？”
“呃，我想起来了。”寇大汉两手一拍，道，“那时候啊，我就对老虎说，老虎，老虎，你好，你好——”
郭菜花道：“怎么，还跟它道起安来啦？”
寇大汉道：“你听我说完。我对老虎说，老虎，老虎，你好——好不要脸。你居然忍心对一个小孩子下手，不，下口！我日你姥姥！”
郭菜花道：“哈哈，骂得痛快！”
寇大汉道：“是么？老婆，我口才咋样？”
“不错，不错，简直好极了，”郭菜花道，“你那么骂它，老虎就不发火吗？老虎怎么说？”
寇大汉道：“老虎只顾着吃人啊，根本就没有对我说什么。”
郭菜花道：“哈哈，那么你不是白骂它了么？”
寇大汉道：“怎么是白骂呢？它欺负我们孩子，还欺负你……它当时虽然没有还嘴，但是我还是很愤怒的。我举起拳头，朝着它的头上就是一阵猛揍！”
郭菜花道：“打得好！”
寇大汉道：“谁知道老虎就这么不经打呢？我才打三四拳，它就死翘翘了。”
郭菜花对寇大汉道：“老公，我好佩服你哟。”
寇大汉板着面道：“我不许你佩服。”
郭菜花道：“你要怎么样？”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显出特别的妩媚来，那意思就是要告诉寇大汉：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寇大汉道：“我且问你一句话，你必须老老实实回答我。”
郭菜花道：“你问。”
寇大汉道：“你崇拜英雄吗？”
郭菜花道：“崇拜！”
寇大汉道：“你刚才对我说什么来着？”
郭菜花道：“我说——，你是英雄，大英雄。”
寇大汉道：“好，我的问话完毕。”
郭菜花道：“你，你他妈的还真是给鼻子就上脸啊……。”
格蕾特听了那两口子的话，抿嘴一笑，这才走了出来，与他夫妻见面，说是要见她父亲萨姆莎。
郭菜花告诉格蕾特，她的父亲早已经不在这儿工作了。他现在已经不是在为别人工作，而是自己当老板了。
格蕾特问：“他在干什么呢？”
郭菜花答：“好像是做什么生意。具体是什么生意，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很赚钱就是啦。”
四
1.萨姆莎站在街上，觉得这街已经不是他几个月以前眼中的那条街了。几月前，他站在那里，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一个过客。现在他站在这儿，有一种主人翁的感觉了。一阵风吹来，吹在他的背上，突然就觉得喉咙有一些发痒。
“咳……”他发出一声干咳。
一个老头闻声而至。老头瘦骨嶙峋的手中捏着一张二指宽的纸，他把这张纸送到萨姆莎面前：“先生……。”
萨姆莎道：“干吗？”
老头杨着手中的纸片，道：“这个，请你接着。”
萨姆莎道：“这是什么？”
老头道：“罚单。”
萨姆莎道：“罚单？我拿它干什么？”
老头道：“交罚金呀。”
萨姆莎道：“罚金？什么罚金？”
老头道：“随地吐痰，罚款一元。——先生，我们这座城，正在争创全国文明卫生城市。希望你做一位文明市民。”老头说这一番话时，脸色凝重，仿佛他的肩上正挑着一副为这座城市争创全国文明卫生城市添砖加瓦的崇高重担。
萨姆莎这才发现，老头右手臂上，套着个红袖套。萨姆莎道：“可是我没有吐痰啊。”
那老头就愣住了：他明明听见了萨姆莎那一声发自喉咙的“咳”。凭他一年多的经验，凡是发出这样一声之后，没有不吐痰的。老头道：
“你，你没吐痰?”
萨姆莎肯定地道：“没吐。”
老头道：“真没吐？”
萨姆莎道：“真没吐！”
“不可能，”老头道，“你耍赖！”
萨姆莎道：“我没耍赖。我干吗耍赖？你说我吐了痰，你就把我吐的痰找出来。”
老头马上机警起来：“你这是准备耍赖！”
萨姆莎道：“什么？我准备耍赖？”
老头道：“你就是在为耍赖做铺垫。如果我在你周围找出痰来，你也可能说那痰不是你吐的，对不对？”
萨姆莎笑了：“你也太小看人了。我可不是那样无赖的人，如果你在我附近找出一口痰来，我就认账。”
那老头得了萨姆莎这句话，就放了心，低头找起痰来。他找了半天，也没找着。末了，那老头就涨红了脸，对萨姆莎道：“对不起……。”
2.萨姆莎想到一年前，他肚子饿得难受的那天，他往街上一共吐了二十二口痰，居然没有一个人来理他；而现在，他只咳了那么一声，就有人送罚单过来，真是事隔几天，地覆天翻啊。于是就有了戏弄一下那老头的意思——
“咳！”萨姆莎的喉咙里很响地咔了一声。那老头条件反射般地，闻声回头。“呸！”萨姆莎真的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他本想朝地上吐一口痰的，但是想吐痰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他的喉咙里压根儿就没有痰。
老头的眼中就放出光来，几步走过来，把刚才那张没有送出去的罚单第二次送到萨姆莎的面前。老头这一次叫得比较坚决：
“先生！”
萨姆莎道：“干吗？”
老头道：“请交罚金。”
萨姆莎道：“多少？”
老头道：“一元。”
萨姆莎道：“这么少？”
老头道：“我们不嫌少；只要你这样的人多了，不愁收不到票子。”
萨姆莎把脸一板，对老头道：“你凭什么要罚我？”
“你吐了痰。”老头骄傲地说，“随地吐痰，罚款一元。先生，我们这座城，正在争创全国文明卫生城市。希望你做一位文明市民。”
萨姆莎道：“我没吐痰。”
老头道：“你吐了。”不待萨姆莎说话，老头提高了声音，迅速补充了一句：“我亲眼看见的！”
萨姆莎道：“在哪？”
“在那……，”老头用手一指地上时，不由得愣住了：那地上根本就没有痰！原来，萨姆莎只是吐了一口口水。他在发出“咳”那一声的时候，声音老大；而他往地上吐口水的时候，那口水却是老小。加之这阵有风在吹，当老头往地上指的时候，地上就只剩下一点儿淡淡的水印了。这么一点水印，根本构不成罪行。
萨姆莎道：“你刚才说，随地吐痰，罚款一元；我这是吐的口水，不是痰。”
老头的脸涨得更红了，满脸的青筋暴绽。他能够忍受第一次上当，但绝不能忍受第二次受骗。而那张攥在手中的罚单，仿佛就是他的耻辱。他怎么能够把耻辱攥在手里呢？他把它举在空中，准备把它撕毁，哪怕损失一元钱。
是老头那张涨红的老脸让萨姆莎心中一颤。萨姆莎突然觉得自己很过分。他以比老头快一倍的速度，把那张即将被撕毁的罚单从老头的手中夺了过来。老头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你这是干什么，要抢人啊？萨姆莎笑道：有这么抢人的么？老头道：那你究竟要干什么？萨姆莎扬着手中的罚单道：我交罚银。老头坚决地说：不行！这倒让萨姆莎纳闷了：为什么？老头道：因为……你还没有吐痰。萨姆莎道：那么我吐！——呸！萨姆莎这回真的往地上吐了一口痰。这反倒让老头不好意思起来。萨姆莎掏出老大一块银子来，递给老头。老头不接。萨姆莎道：怎么？老头道：我只收你二文银子，而你这块银子起码有五两，我没法找。萨姆莎道：我不用你找。——不行！老头坚决地道，这太多了。萨姆莎道：那么我就多吐一点。萨姆莎说完，就弯下腰，对着地吐起来：呸，呸，呸……。
3.萨姆莎走进酒馆，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来。他没有看见老板。酒保也不是先前那个四十多岁的圆脸酒保了。酒保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这酒保眉清目秀，浑身透着机灵。萨姆莎进店的时候，他就满脸堆笑地跟着，萨姆莎在落座之前，他已经把本来就很干净的桌面又抹了一遍。这一遍虽然显得有一些多余，但让客人觉得受到重视，同时也觉得这里很卫生，这里的服务很热情。
酒保道：“客官点什么菜？”萨姆莎随口道：“牛肉、猪尾、外加一碟花生米。”酒保道：“喝什么酒？”萨姆莎心不在焉：“来一壶……。”
酒保道：“一壶什么酒？”萨姆莎对酒不怎么感兴趣。一时竟叫不出酒名，就道：“随便吧。”酒保道：“女儿红，好吗？”
“那酒太淡，萨姆莎道，来一壶度数高的。”萨姆莎道。
酒保道：“重庆江津白干，度数高，也纯，如何？”萨姆莎道：“好吧。”酒菜上来，酒保立即就为萨姆莎斟上了第一杯，道：“客官慢用。”
酒保走后，萨姆莎把杯子端了，没送到嘴边，就又放了回去。一个人的时候，他没有喝酒的习惯，更没有那品酒的兴趣。他夹了一片牛肉在嘴里，漫不经心地嚼着。这样枯坐了一回，见酒保空闲了下来，就冲酒保一招手。酒保小步跑了过来。酒保道：“客官有什么吩咐？”
萨姆莎道：“我想问你一件事。”酒保道：“请讲。”萨姆莎道：“你是几时来这儿的？”
酒保道：“去年年底，来了大约有半年了吧。”萨姆莎道：“原来的酒保哪里去了？”酒保道：“我不知道。”萨姆莎道：“你们老板总知道吧？”酒保道：“我们老板也不一定知道。”
萨姆莎道：“哦？”酒保道：“我是我们老板带来的。”萨姆莎道：“你们老板呢？”酒保道：“在楼上。”萨姆莎道：“你去请他下来。”酒保以为自己在某一方面服务不周，得罪了萨姆莎，脸色就变了，道：“客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尽管给小的提出来，小的一定改正。”萨姆莎道：“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今天来，就是想见你们老板的。”酒保道：“我马上去给您喊。”
老板来了，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头。不仅是老板来了，就连老板娘，也跟在后面。萨姆莎道：“你是这儿的老板？”老板道：“是，客官。”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儿换了老板。”萨姆莎看着与老板并排而立的老板娘，“想来这位就是老板娘了？”老板和老板娘一齐道：“是，客官。”老板和老板娘都很拘谨，每说一句话都陪着小心，深怕萨姆莎找他们的麻烦。
萨姆莎道：“老板，请你不要误会，我只是想向你打听来一个人……来来来，请坐请坐。”老板道：“是，客官。”老板就看了一下老板娘的脸色。老板娘没有给老板任何表态，就在一条凳子上坐了下来。老板赶紧挨着老板娘，也坐下了。萨姆莎道：“老板，我请你喝杯酒。”老板不言，望向老板娘。老板娘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老板娘的意思就写在脸上。一笑，就是可以喝；一皱眉，就是不可以喝。可这回老板娘的脸上居然没有意思。没有意思的意思就是：她既没有一笑，也没有一皱眉，她根本就没有看见老板看她的目光。她只把眼睛看向萨姆莎。萨姆莎只得改口道：“老板娘，我请你喝杯酒，好吗？”老板娘不言，把目光收回去，转向老板。原来她要看一看老板的意思。老板一向拿老板娘的意思当自己的意思，这一下就不知所措了：一个从来做不了主的人，一旦让他做主，他就做不了主。他只得说了，说出的话却是：咳，咳，咳……。
萨姆莎道：“看来老板和老板娘都不肯赏脸，我只好独饮了。”老板和老板娘这才松了口气，齐声道：“客官你请便。”萨姆莎道：“请问，这里原来的老板——干什么去了？”老板道：“去年以来，城中连连出了几件大案，弄得人心惶惶，他才将此店打给我管。”萨姆莎在困苦的时候，在这家酒店受到老板羞辱，今天本来是想来出口气的，这才知道无法如愿了。萨姆莎猛喝一口酒，道：谢谢你，老板；也谢谢你，老板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