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风平成为了整个丰城镇起得最早的一个人,甚至比上山采药的柳怀仁还要早。
柳怀仁刚一推开房门,就看见风平双目圆睁地站在院子里,精气神俱佳,只是不知为何一直在咽着口水。
疑惑之际,风平已是开了口:“早呀,柳伯,上山采药啊?”
“是啊,你也早啊。”柳怀仁点头轻笑,后又发觉不对:“哎呀,小兄弟你怎么下地了?你这身体……”
风平忙摆手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习武之人底子瓷实,修养一天已无大碍。”
说着,风平不忘比划两下,拳脚生风,活力非常。
随后,风平又道:“柳伯,我这闲来无事,不如随您上山采药吧?我自幼便随爷爷采药,对这山间草药也有几分熟络。”
“也好,今日所需药材甚多,我还怕一个人忙不过来呢。”柳怀仁欣然同意,随后笑道:“时间还早,来,我们吃了早饭再走。”
“好嘞。”风平朗声应道,他等的就是柳怀仁这句话。
早饭还是白米粥,风平在柳家父女诧异的目光注视下,狼吞虎咽地喝了两大碗,这才感觉勉强果腹。
可惜柳月璃想为他再盛一碗的时候,发现已经没有了。
对于风平的食量父女二人也不介意,毕竟小伙子吗,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也无妨。
喝粥的时候风平倒是借机偷瞄了一眼里屋的柳氏,借着虚掩的门缝,可以看见床榻之上平躺着一位身着素衣的中年妇人。
隔得太远,未能看清其容貌,只是那种身如朽木般的感觉让风平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爷爷,想起了风老爷子入殓时的样子,一样的不复生机。
风平的心中有些惴惴不安,但又不好唐突地询问或是进一步查看,只能将这种感觉暂时的埋在心里。
吃过早饭,风平便随着柳怀仁上山采药,一路上也不多话。
只是这一次的采药经历实在是让风平记忆深刻,或许也是他最为出糗的一次。
因为这个世界的草药与风平认知中的全然不同,什么车前草、苍耳子、接骨丹这些平常山里常见的草药这里一概没有,所见到的尽是些奇形怪状,色泽奇异的不明植物。
这些草药风平见都没见过,更别说叫得上名字了,他险些有种想要效仿神农尝百草的冲动。
最终,为了避免露怯,风平一路上都是跟在柳怀仁屁股后面,他采什么风平便采什么,如此一早上下来也是收获颇丰,身后药篓已然满载。
只是奇怪的是,柳怀仁似乎对一种通体色泽漆黑,生有五片叶子的植物十分感兴趣,他二人的背篓中多半都是这种草药。
风平一问才知,这种草药名为招魂草,据说有凝神固本的功效,当初柳月璃一直喂他喝的药汤就以这种药材为主。
风平暗想:难怪自己半夜睡不着觉,第二天还精神得很。
此刻他再度打量手中的那株招魂草,看那向着一侧散开的五片叶子,还真的像是一只黑色小手,随着微风浮动,仿佛是在向他招手。
二人出门得早,待到药篓装满,回到柳家医馆时还未过辰时。
大概镇子里的人对柳怀仁的作息时间十分了解,在他回来之后便陆陆续续有人前来问诊。
医馆就设在柳家小院的倒座房内,极为简朴,东墙紧贴着一排药柜,层层叠叠的抽屉内存放着各种药材,再向外是一张案桌,而后是两排供候诊病人就坐的长椅。
柳怀仁须要先将带回来的草药分门别类,置于院中晾晒,那些前来瞧病的人便在长椅上坐着等他,其间柳月璃端茶送水招呼大家,人们脸上并无半点焦急神色,似乎每日如此,都已经习惯了。
不多时,柳怀仁重新踏入医馆,坐于案桌之前,准备得当后,那熙熙攘攘的人群立刻安静下来。
大家也不争抢,井然有序的排着队,依次上前问诊,不过都是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有的甚至无须搭脉,只是瞧上一眼便知病情深浅,是否需要用药。
柳怀仁嘱咐几句之后,有的人并无大碍,道了声谢便欣然而去。
有的病情需要辅以药材,柳怀仁便吩咐柳月璃给病人配药,大部分症状柳家医馆的草药都能够医治,为数不多的药材需要到镇里药房购买,柳怀仁便给那人写个药方。
那些得了叮嘱,领了配药,怀揣药方的人也不多做停留,客套了几句便各自离去,整个过程十分简短,没过多久,医馆内的人数已是寥寥无几。
似乎是因为这些人太过熟络,他们之间的对话几乎简化到了极致,甚至像是在刻意避免不必要的交流。
这种行事风格极大的提高了就诊效率,使得寻医问药这种十分重要却也极其繁琐的事情变得异常简洁。
这本是一件好事,但却让风平有种无法言明的怪异感觉。
而且,每当风平出现在医馆时,那些来往的镇民看他的眼神都很古怪,像是包含着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让他感到十分不适。
风平只当这是一种认生的表现,也不多想。
这时,自门外突然传来急促且沉重的脚步声,随后便是一声女人的呼喊:
“柳神医……柳神医在吗?求您快来看看啊,快救救我家相公……”
女人的声音急切而柔弱,似乎在极力说完这句话后便丧失了力气,徒留下粗重不均的喘息声。
风平反应够快,当先跑了出去,只见门口的地面上正跪伏着一名满头大汗的年轻妇人,此时气若游丝,啜泣连连。
在她身旁还有一名与她年龄相仿的精壮男人,此刻一动不动,宛如死尸般躺在地上。
过往的三五行人在二人身旁驻足,却是冷眼旁观,无一人上前帮忙。
风平来到女子身前,便听见身后传来柳怀仁的话音:
“这不是李家娘子吗?啊?李二兄弟这是怎么了?快,大家搭把手,先把人抬进来。”
这时才有几人犹豫着走了上来,和风平一起将那躺在地上的男人抬进医馆。
按照风平的估算,这男人的体重至少有一百八十斤,很难想象那名看上去几分柔弱的妇人是如何将他背负至此的。
而更让风平惊讶的是,这男人此刻双目无神,几乎已经没有了呼吸,只有通过他那温热的体温才依稀觉得这个人还活着。
搭手的那几人在将这名叫李二的男人安放在一块木板上后便仓皇离开了医馆,病也不瞧了。
此间唯独剩下一位年近八旬的老者,似乎见惯了这等场面,并未就此离去,反而开口问那妇人:
“李家娘子啊,我看你家李二这怕是丢了魂儿吧?昨天夜里可是外出过?”
李家娘子频频摇头,带着哭声道:“没有,我家相公夜里从不出门,而且,而且他早上还好好的,可出去送了一单货,回来后不久就成这副模样了。”
那老者闻言“啧”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李家娘子眼神无助,问一旁的柳怀仁道:“柳神医,我家相公他昨日不是还来过您这儿吗?您还说他身体没什么大碍,今日怎么就……该不会是真的丢了魂儿吧?”
柳怀仁已经在李二身上检查了一番,情况似乎并不乐观,他叹了口气,说道:“李二兄弟昨日不过是偶感风寒,确实并无大碍,不过看他现在的症状,又的确是患了失魂症。”
李家娘子闻言周身一颤,随即瘫倒在地,声泪俱下: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相公啊……你倒是醒醒啊……你这个没良心的,叫我以后还怎么活啊……”
几人问声无不动容。
这时,那名老者又开口道:“怀仁啊,你说这大白天的,这李二怎么就……”
柳怀仁脸色凝重,叹息声道:“徐老啊,您忘了,前几日的张奎,再之前的刘大,这都是白日里害的失魂症。”
“嗐,我真是老糊涂了。”老者回想起来,又是一声哀叹:“这叫个什么事儿啊,白日离魂,从未有过,看来这世道要变啊,咱们丰城镇的安生日子怕是要到头喽……”
说话间,老者已是徐徐起身,向外走去。
“徐老,您这就要走啊?病还没看呢。”柳怀仁道。
老者在门口站住,咳嗽一声:“咳,我这个糟老头子的命倒是没什么,就是这丰城镇的后生……唉,怀仁啊,你可要上点心啊。”
听了这话,那李家娘子突然止住了哭声,神色复杂地看了柳怀仁一眼,似是想要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忍住了,继续趴在李二身上嚎啕大哭。
场面一时间悲伤到了极点。
在风平看来,这李二的情况和那柳氏似乎十分相似,他们应该是患的同一种种病,丰城镇人称之为失魂症,俗话就是丢了魂儿。
在风平老家也有过类似的病症,叫做“掉魂儿”,一般掉了魂儿的人往往会不思茶饭,精神萎靡不振,这种症状连医院也无法诊断。
人们通常的解决办法就是“叫魂”或者“喊魂”,各地习俗不同,在风平老家是将那人的生辰八字写在黄纸上烧掉,然后再喊三声那人名字,据说以此能够打通地府,便能将掉魂人的魂魄唤回。
当然,这种方法多是迷信,在如今的这个世界更是不可行的,而且这李二的柳氏的症状明显要严重的多,怕是真的已经魂不附体。
柳怀仁虽然医术高明,但对这类病情也是束手无策,所谓的失魂症或许已经超出了医学范畴,否则柳氏卧床多日也不会一点气色也没有。
眼下别无他法,这李二也不能就这么躺在这里,柳怀仁便招呼了几个帮手先将人抬回去,同时不忘配几副药送与那李家娘子,让她一日三次先为李二服下。
到了抓药的时候,风平这才发现,柳月璃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医馆,似乎是不想看到这种场面,怕平添悲痛。
送走了李家娘子,风平便忍不住问柳怀仁道:“柳伯,这个李二真的是丢了魂吗?他还有的救吗?”
“唉,尽力而为吧。”柳怀仁的脸色阴晴不定,眼神似是有些飘忽,沉默良久,忽又对风平说道:“小兄弟,我看你的身体也好的差不多了,还是尽快离开丰城镇吧,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柳怀仁的突然转变让风平有些疑惑,但若是为了他的安全着想倒是情有可原。
风平自然是不怕沾染这个所谓的失魂症,而且他本就不打算逗留多久,当下便也不曾追问原因。
何况他还有另一个想法:如果能够尽快恢复天眼神通的入目境界,说不定还能帮上柳家人的忙。
吃过午饭后,柳怀仁让柳月璃去镇里药房购买一味叫做复离子的药材,这种草药是从外地进回来的,柳家医馆尚未存有。
这药店开在丰城镇的中心位置,虽然与镇东的柳家有段距离,却也算不上太过遥远。
而且买药这种小事也并没有什么难度,只是不知为何,偏偏让柳月璃为难至极,最后不得已,非是要拉上风平与他同去。
既然身体已经康复,风平也不打算再在白天修炼,毕竟一个人躲在屋子里给人感觉很怪。
闲来无事,索性就答应了柳月璃,也正好出去走走,看一看这丰城镇的街景民风。
丰城镇的规划还算合理,大街小巷错落有致,通往镇中心的街道极为宽敞,街道两侧店面齐全,也不见摆摊卖货的商贩。
可以说整个丰城镇给人一种干净整洁的感觉,却也难免显得有些萧条冷清,偶尔能够见到三三两两的几个行人,也是步履匆忙。
而且,他们无一例外的都会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风平,这种眼神与柳家医馆中的那些人无异,只是这一次风平从中读出了一丝怨恨的情绪,让他感觉有些不安。
柳家人对待他的和善,和这些路人的反应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如果他现在所见之景才是丰城镇对待外人的常态,那柳怀仁一家实在是难能可贵了。
想到这里,风平不禁侧身看向身旁的柳月璃,这女子的心地如同她的面容一样美好,这世间的女子若都是这般,那这天下的男子该是有多么幸运。
此时的柳月璃并不知道风平心中所想,更是不曾察觉他的目光。
她就像古时候未曾出阁的女子一样,低垂着头,带着几分娇羞和惶恐,似乎也在极力躲避着路人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