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人影形态臃肿,乍一看就像一只黑色甲壳虫,然而他的动作却一点也不笨拙,相反显得十分轻盈。
只见他四肢在悬崖上如同蜻蜓点水那样一弹一落,瞬间就下到了悬崖中间位置。陈逸来不及看清楚,他就在悬崖上的一个黑点处不见了。
陈逸一拍脑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个月光下的黑点,其实是悬崖上的一个山洞!
陈逸于是目不转睛盯着那个山洞看。山洞位于湖畔悬崖的中间位置,陈逸目测估计,它上距顶端的茂密森林大约有六七丈远,下距幽深的湖面也有四五丈高。
然而山洞里面月光照耀不到,除了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就在陈逸猜想那个山洞是否另有出路时,人影又出现了。
那人站在山洞门口,面向湖水,同时也是面对着陈逸的目光。虽然山洞的阴影遮挡了他的后背,但是陈逸仍然一眼看出,那人一丝不挂!
陈逸一愣神,感觉这个赤身裸体的人似乎有点怪怪的。然而怪在哪里,由于离得比较远,他一时没看清楚也说不上来。
就在他纳闷之时,那人稍稍活动了一下身体,然后就一个猛子栽进了湖里。
那人入水的动作和角度都很巧妙,湖面上只溅起了一点点水花,发出了轻微的声响,就很快归于平静。
如果不是湖面上散开的一圈圈小小涟漪,陈逸甚至会怀疑,刚才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陈逸目不转睛地看着湖面,湖面上却是一片令人窒息的宁静。陈逸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看来那人投湖自尽了!
然而他心里又疑惑起来:投湖自尽为何要先进入山洞,又为何要脱得一丝不挂?那个山洞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是另有什么玄机?
正当陈逸百思不得其解之时,湖面上突然发出“哗啦啦——”一阵水响,把他吓了一跳。
定睛一看,那人在距他身下不远的地方冒出了水面。那人潜水距离之远、时间之长,让擅长游泳的陈逸自愧不如!
在洛阳土生土长的陈逸,每年夏天几乎都是在河里度过的。洛阳北方的洛水、黄河,南方的淯水,东南方的颖水、汝水,他几乎游了个遍。
在洛阳认识的同龄人中,他是毫无争议的游泳冠军。他也对自己的游泳水平很自负,常常暗想,世上究竟还有没有比自己游得更快的人?
然而现在,他才明白了天外有天的道理。虽然有些泄气,但他终于得到了答案。
——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在荒无人烟的深山中,发现了一个百年难遇的游泳高手!?
这样的怪事莫说别人不信,陈逸自己也觉得恍若梦中。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更让他瞠目结舌。
那人冒出水面后,抹了一把脸,吹出一口气,在湖里缓缓游了起来。长长的头发拖在脑后,浸泡在幽暗的湖水里。
他一会儿背对着陈逸,一会儿又面向着陈逸,游得自由而潇洒,舒适又惬意,仿佛这里就是他的私人领地。
当他游到距离陈逸最近的地方,并且面对陈逸的时候,陈逸隐隐约约分辨出了他的面容:浓眉大眼、方面阔口、膀圆脖粗,肤色较深。
那人游了一阵,开始搓揉身体。洗完身体之后,他又平躺在水面上仰泳起来。当他面对陈逸仰泳的时候,胖胖的身体几乎整个漂浮在水面上。
陈逸心里感叹那人游泳水平之高超,同时感觉眼睛似乎有点发花。
他揉了又揉定睛一看,脑袋里突然“嗡”地发出一声巨响......
那是一个女人!
陈逸情不自禁地惊叫起来:“啊——”
在这寂静的群山里,突如其来的一声惊叫,如同炸响了一个惊雷。
最开始的一瞬间,他甚至没有察觉到自己发出了一声惊叫。当他回过神来,意识到还在山间回荡的惊叫声就是自己发出的、自己已经彻底暴露了时,已经晚了。
陈逸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赶快逃走!
这个念头还没来得及从脑海传达到四肢,他还侧身躺在大树上时,湖里那人——那个女人——已经抢先一步反应过来,一个鲤鱼打挺接着一个蜻蜓点水,从湖面上直飞上来。
伴随着一声“什么人——”的低沉断喝,陈逸只觉得眼前一团白光一闪,一股劲风夹带着一阵雨水扑面而来。
他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只觉得自己一条胳膊被铁钳夹住了,同时整个身体腾空而起。
陈逸顿时头晕目眩。他感觉自己在空中闪电般飞了一圈,然后脚向上头朝下,眼看着湖水距离自己越来越近,湖面迅速变得宽阔无比,紧接着两只耳朵里传来“轰——”的一声巨响,眼前水花四溅,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时,陈逸发现自己身处无边的黑暗里。他试着动弹了一下身体,似乎并无大碍,于是挣扎着坐了起来。
头还有一点晕,但并不影响他回想往事。
最后的记忆是,自己被那人——确切地说是那个女人——扔进了湖里。
他左右摸了摸,发现身下是一张凉席。继续再往下摸,凉席下面铺着一层薄薄的干枯的茅草。茅草下面是几块木板。
四周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霉味。陈逸微微用力吸了一下鼻子,习惯性地皱起了眉头。尽管经过这么长时间的逃难,但是二十多年养尊处优的生活,依然使他的鼻孔对霉味过敏。
他侧耳谛听,没有发现任何声音。
看来单凭声音,无法确定自己身在何处。
陈逸摸索着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地挪动着行走,极其缓慢和小心翼翼。他感觉到双手接触的地方,都是凉凉的石壁。
他猜想自己应该是在一个山洞里。
他想到了那人——那个女人——曾经进去过的悬崖上的山洞,顿时心生绝望:如果自己真的就在那个山洞里,它在悬崖中间,无论向上还是朝下的距离,对他来说都是难以逾越的天堑。
为了确定自己是否就在那个山洞,陈逸更加急切地四处摸索。过了一会儿,眼睛稍稍适应了周围的光线,他感觉山洞里没有开始时那么黑暗了,模模糊糊现出了大致的轮廓。
他一步步扩大了活动范围。当他手扶石壁转过一个弯时,发现远处有一束明亮的光,照亮了洞口四五尺深的地方。
陈逸怀着急切的心情,加快速度向着亮光的方向摸索过去。
到了洞口回头一看,他终于确定自己正是身在一个山洞之中。再往外走去,他才发现早已天亮了,外面艳阳高照。
他急切地往外走去,直到再也无法前进时方才停下脚步。他伸长脖子上下张望,洞口上下都是绝壁,下距湖水大约五六丈高,上距森林大约七八丈远。看来自己猜得不错,这里正是昨晚那个怪人进出过的山洞。
一夜时间的距离,加上昏迷对往事的淡化,使他不由自主地动摇了那人是女人的判断,从而用“怪人”来称呼对方。
他凝望着湖泊对面,发现了自己昨晚睡觉的那棵歪脖子树。对面的湖边石壁,比自己所在位置的石壁要低很多,大约只有一半的高度。
难怪自己昨晚能够发现那人的秘密。如果像这里石壁的高度,他应该是难以发现的了。
这个想法又使他的理智倾向于认为那人是女人。
而在他的潜意识里,他不希望那是一个女人。他也不明白这是什么原因,也许是因为那人的外形让他无法想象那是一个女人。
更可能是他觉得对一介儒生来说,这种事情就是一种羞耻,是自己无意中对礼教的亵渎......
在悬崖边上站立久了,同时这样神思恍惚,陈逸感到头晕目眩,两腿发软。他刚要迈动脚步,竟然险些栽倒进了湖里,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急忙手扶石壁,颤颤巍巍地返回山洞里。
一个时辰之后,陈逸的眼睛已经完全适应山洞里的光线了,他也基本看清了洞里的陈设。
刚才躺着的地方,是一张用几块木板拼凑起来的简易木床,下面用三根横木垫着,与地面相隔半尺左右的距离。
床的对面有一个天然生成的石台,上面放着几件东西:两个陶碗,一个铜壶,一个陶盆,几只蜡烛,几块火石,以及其他一些日常生活用品。
其中让他觉得眼前一亮的,是一盒熟麦饭和一块熟羊肉。
陈逸打燃火石点亮了蜡烛,山洞里顿时明亮起来。
看见麦饭和羊肉,他顿时发现自己饥饿难耐。他犹豫了一下,吞咽了几口口水,最终挪开了目光。
他担心食物有毒。
刚才吞咽口水也变得艰难,陈逸这才发现自己口渴得厉害。他拿起陶壶晃了晃,里面叮咚作响,大约有半壶水。他又犹豫了一下,然后把心一横,仰起脖子喝了一个底朝天。
陈逸伸手擦了擦嘴角,凝神闭目片刻,没有感觉到什么异样,目光再次落到了食物上。
自从那天吃掉最后一块烙饼后,他就再也没有吃过熟食,更别说烤熟的肉了。偶尔在山中捉到一只小动物,既没有火,也不敢生火,他和窦辅只能一点点撕扯着生吃。
虽然麦饭和羊肉已冷,但在他眼里却是那么香气扑鼻,令人馋涎欲滴。
陈逸最终没能经受住诱惑,把心一横:哪怕食物有毒,也不要作饿死鬼!
他拿过麦饭和羊肉,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犹如风卷残云,很快他就将食物一扫而光。抚摸着鼓起来的肚子,陈逸难得地打了一个饱嗝。
吃饱了,精神也好多了。既然没有死,他觉得有必要梳理一下自己的思路。
吃了食物没有中毒,陈逸甚至猜想这是那人——那个怪人——专门为自己准备的。
他有意识地用“怪人”来代替“女人”这个词。
如果是这样,说明那个怪人对自己没有恶意,看来脱离此处并非不可能。这样一想,他心里宽慰了许多。
可是那个怪人是谁?
他为什么住在山洞里?
还要半夜三更到湖里洗澡?
他把自己囚禁在山洞里有何目的?
......
想到最后,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这一切其实根本不存在。
于是他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有些痛,但似乎不太明显。于是他撩起又脏又破的裤子,用尽全身力气掐了一把,痛得自己忍不住大叫起来,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
他终于相信了这不是做梦,于是接着往下回想。这次他一下就想到了那人在绝壁上来去自如的情境。那人武功之高,至少令他叹为观止。
如果自己也有这样的一身本领......
幻想总是幻想,除了能够在心理上得到一丝安慰之外,对现实没有任何帮助。自己生于儒学世家,代代薪火相传的都是四书五经,历来对舞枪弄棒的纠纠武夫从心底里看不起。
书到用时方恨少,学武也是一样的道理啊。
时间就在陈逸胡思乱想中一分一秒流逝而去。太阳下山了,山洞门口依然没有任何动静。陈逸坐不住了,再次走到洞口张望,又再次失望而回。
闲得无聊,他举着蜡烛,将山洞的每一个角落都仔细看了一遍。如果能够发现一个出口,该有多好。
真是心想事成。在山洞最里面,有一个用一块大石板盖住的地方,陈逸猜测那里有一个向下的洞口,因为在石板没有遮盖完全的缝隙里,似有丝丝凉意传来。
如果这个山洞另有出口,那一定是这里了。
石板显然是人为盖上去的。陈逸试图挪开石板看个究竟,然而用尽了吃奶的力气,石板却丝毫不动。
他不死心,将头贴近一个拳头大小的缝隙往里看,里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但能听到隐隐约约的某种声音。这声音若有若无,似远似近,既像风声又像水流声。
缝隙里吹出一阵微风,陈逸鼻孔里顿时闻到了一股尿骚味儿。他不禁皱了一下眉头:看来这是那人大小便的地方。
陈逸暗叫了一声晦气,回到床上继续无聊地躺着。洞口的光线越来越暗,渐渐消失了,陈逸心里也渐渐恐慌起来:要是那人再也不来了,自己岂不就要困死在山洞里?!
煎熬了足足两个时辰,一阵凉风拂过蜡烛的光,外面传来了轻微的响动,似乎有人正在进来。
已经有些迷迷糊糊的陈逸,心中一震,刚要翻身坐起,转念一想,又侧身面向石壁,假装睡着了。
有人来了的惊喜,转瞬之间又被恐惧所取代。装睡是掩饰内心害怕的最好办法。
听风辨影,陈逸知道那人来到了床前,似乎正在观察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