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桥这座城市在国家版图上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依山而建,傍水而生,错落有致,层层叠叠,给人一种垂直感。我们生长在这座城市,注定要每天爬坡上坎,向上攀登,我们注定过得比其他地方的人辛苦些,但也会看到不同的风景。”英文课的课间休息时间,陈念在培训学校的休息室和一群懵懂的学生聊天,聊着聊着就讲到了安桥这座城市,她的家乡,她和小北的家乡。
身边一群小学生,最大的才上小学六年级,被父母送到一年学费好几万的课英语机构来补习英语,都是家庭条件尚可的孩子,哪里知道“辛苦”二字。听完陈念的讲述,他们只会嘻嘻哈哈地笑着,睁着清澈的眼睛看着陈念。
“陈老师,你最喜欢的花是雏菊吗?”一个女孩怯怯地发问。
“是啊,你呢?你喜欢什么花啊?”陈念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的雏菊吊坠,眼神闪过了笑意。
“嗯......我喜欢西兰花,麻花,豆花,鸡米花,哈哈哈哈”小姑娘笑完捂住了嘴巴。结果,全班的孩子没心没肺地哄堂大笑。陈念也跟着笑了,孩子们的笑声脆脆地很好听。
这群孩子还在笑着,夕阳射进来,照到教室的白板上,白白的一团。陈念突然出了神,脑子里一下空白了,那片空白像极了出狱那天,走出监狱大门时抬头望见的天空。
陈念服刑的女子监狱是在一座古镇旁的,古镇是安桥的著名旅游景点,旅游旺季的时候游人络绎不绝。有人走错了路,往往会路过这座与景点格格不入的女子监狱。
每个月逢2,逢5,逢8的日期,是古镇的赶场天,当地居民会把自家种的菜,做的手工艺品,小吃摆出来卖,摊位可能会一直摆到监狱旁。
一座大铁门隔绝了两个世界,外面车水马龙,人来人往,里面是穿着统一的狱服,因为种种原因进来的脸色或沉重或淡然或麻木的女囚。她们中最特别的是陈念,她身子骨看似十分单薄,但每天坚持锻炼,没让自己看起来强壮些却极少生病。铁窗里的生活清冷枯燥,可陈念用看书来打发时间。
别看陈念在一群女囚中显得瘦小,但监狱的那些勾心斗角,打架斗殴的霸凌事件从来没发生在她身上。因为进来的第一天,女囚们都知道她是杀人进来的。
他们也记不住她的名字,只喊她“632”。632是陈念当年的高考成绩,不是她的服刑编号,女囚们听说这个高考成绩都惊呆了,久而久之就只记得“632”。女囚们有时候也不改爱八卦的本性,谁的家长里短都能讲出花。围绕陈念的话题是:“632”的那个小男友在她杀了人以后还帮她埋尸,结果两人都进去了,成了一对铁窗小鸳鸯。
小北因包庇罪获刑三年,因为表现良好提前半年得以释放。小北服刑的监狱在富江区的一座山下。那里风景极美,也是安桥的著名旅游景点,只是到了那座监狱的地方就游人罕至了,大概游人早有默契,离这个地方越远越好。
裸贷老板被抓了,周蕾的债务问题也解决了。在郑易他们的帮助下找到新的工作,不再卖三无面膜了。
周蕾在郑易的安排下见到了在服刑的小北。周蕾第一次见到穿这囚服的小北,泣不成声,她心疼这个孩子,又感到特别愧疚,复杂的感情涌上心头,泪水止都止不住。倒是小北见到周蕾总是挂着笑,还逗她,安慰她。他夸周蕾浓眉大眼长那么漂亮,怎么陈念不像她?周蕾一听不服气了,傲娇地说:“陈念像她爸,脑子聪明,学习成绩好......“结果,话没说完又转身抽泣。
从此以后,周蕾每个月去看两次陈念,看一次小北,给两个孩子带好吃的零食。两个人服刑的地方一在安桥主城的西边,一个安桥郊区的北边,隔了近100公里,可周蕾依然坚持着这个频率,从不间断。
小北他妈李丽芳来探过监,小北每一次都拒见。最近的半年,李丽芳没来过了,倒是周蕾来得更勤。小北出狱前一天,突然被狱警王景叫到了办公室。那天办公室的灯光照得整洁的环境通亮。当李丽芳因胃癌晚期去世的消息从我王景口中缓缓地说出,又像一阵凛冽的风“嗖”地贯到小北耳朵里时,他抬头一看,灯光特别刺眼。
小北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只是向王景点了点头,示意要回到囚室去。
小北走在那条回去的路上,视线变得模糊,结果一个踉跄就重重地摔了下去,横在路中间,半天没起来。王景担心地大步上前一看,小北脸朝下,身体轻微颤抖,脸下传来“沙沙”的声音。王景和同事赶快把他扶了起来。小北额头肿了一块,膝盖也摔破了,满脸是泪,他对着王景喊了一句:“我摔得真疼啊!”接着一边哭一边喊:“真的很疼”。一个旁楼道里都是小北带着哭腔喊疼的声音。
一群狱警路过,询问了王景情况以后,又冷着脸叹着气。
第二天,小北出狱,周蕾和大康来接的他。小北用力地抱住大康,定睛一看脸,大康脸上挂着彩。
大康低下头说:“我昨天帮忙抓了个小偷,那小子跑得飞快,还往坡上跑,我上坡去追,一个没注意就抱着他滚了下来,幸亏把他抓住了。”
小北捏了捏大康的脖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突然泪花又涌上眼眶。
眼看眼泪马上要流出来了,周蕾一下子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头说:”小北啊,好孩子,你总算出来了。接下来我们一起等念念吧。”小北一下子哭出声:“阿姨,我没有妈妈了!我没有妈妈了!”周蕾忍住泪水,拍着他的背:柔柔地说“谁说的,谁说的......”
那天,小北跟周蕾回到家。以前的老房子拆迁了,周蕾用补偿款买了个60平米的二室一厅。虽然是个二手房,但前主人应该是有品位的,也热爱生活的人。小屋子弄得小温馨,周蕾住进来后,把屋子得干净整洁又温馨舒适。周蕾让小北先住在为陈念准备的房间。可小北打死也不肯住进去,嘴里不停地喃喃道:“太干净了!”周蕾拗不过他,只好晚上的时候在客厅给他搭了折叠床。
第二天,小北就去看了陈念,周蕾这次没去,想让两个孩子好好见见。
再次隔着一道玻璃,依然是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最后还是小北说了一句:“我等你!”说着便把手掌放在玻璃上,用坚定又温柔的目光看着陈念。陈念默契地把手放上去,两人又下意识地把头靠紧玻璃,那一刻眼前的玻璃仿佛不存在又仿佛阻隔了千山万水。
同样是因为在狱中表现良好,陈念也是提前半年出狱。那个安桥最湿冷的冬天。南方的湿冷作为致命,可是陈念记得那天她不冷,一点都不。出狱那天是农历腊月二十九,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2015年的农历新年就要到了。在过年前出狱还能赶上年夜饭,多好的事情。
一出监狱的大门,就只见两个熟悉的身影冲了过来,自然是小北和周蕾。
一番相拥而泣以后,陈念突然擦干眼泪,对小北说:“我想走走,陪我吧!”
农历新年前的最后一个赶场天,古镇又热闹起来了。小北紧紧拉着陈念的手,穿过人群。周蕾没有跟去,找到一个处喝茶的点等着他们。
“小北,你知道吗?”陈念突然发问。小北满眼迷惑地看着眼前这个他始终看不够的白皙面庞。
“这里是安桥的网红景点,每到节假日都会有很多人过来玩,有时候游人走错了路,也会走到我们那个监狱门前,不知道他们那个时候是什么心情?,会不会觉得特别晦气?”陈念淡淡地说。
“陈念,别去想里面的事情了,把那块记忆抹去吧。”小北的下巴紧挨着她的额头说着。
“不是的,我今天只是想好好地做一个游客,一个不会走错路的游客。我都不知道古镇的名字呢。”陈念笑着说,身体也逐渐舒展开了。
“这里叫九马,是很多年前安桥通往锦都的驿站。以前这里也像现在这样热闹,只是今天来往的商人,马夫换成了游客。这里大概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小北牵着陈念继续往前走。
“原来它叫九马啊?你怎么知道的那么多?什么时候那么爱学习了?”陈念的笑容继续舒展开来。
“是啊,九匹马那个九马。”小北说着还做了个骑马舞的动作。陈念一下子就笑开了花。
“喂,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怎么知道那么多的?”陈念要找到自己的想要的答案。
“因为你在这里......”小北说得非常坚定,瞬间凝固了空气。
“小北,谢谢你!”陈念挣脱了小北的手,自己向前跑了好一段。
小北慌了神,大跨步地追赶着,一边跨步一边说:“你,你果然在坚持锻炼,一会儿就跑那么远,厉害啊,我的姐!”
陈念跑到前面突然停住了,转身走到小北面前,突然靠那么近,小北更慌了。
“跟它告个别吧。”陈念说。
“是啊,该回去了,哪有像你这样的,才从那里面出来还能马上转变频道,又跑又跳的当游客。等到三月春天来临的时候,这里的后山会开满桃花,也时是这里最美的时候,我们再来。”小北一双手护住陈念的肩,像哄小宝宝一样温柔地说。
“不了,再也不来了。有的地方去一次就够了。我是来跟它告别的。”陈念笑了一下,眼神里仿佛闪过了无数的天气。
小北定睛看了她三秒。“好!”就说了这一个字,然后转身拉着陈念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