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一步步深入晞城的校园,连着好几天,黏黏腻腻的小雨就没断过。
余初初混在熙熙攘攘的学生中,踩着被雨水泡得软踏踏的落叶奔走于校园间时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是这群每时每刻都风风火火的少年中的一员了。
这个学校抓时间抓得很紧,只有刚开学那几天能享受到些许闲暇时光,过后学生几乎没有信步闲逛的功夫,每天来回于教学楼、宿舍、食堂之间都要小跑着。日常活动除了学习就是吃饭和睡觉,要还有别的就只剩下早晨和大课间的跑操了。不过这项活动最近也因为接二连三的雨暂时被取消。
一场秋雨一场寒。陈雅静每天晚上都要把这句话重复一遍,提醒学生及时添加衣物,千万别感冒了。学生们很听话,都乖乖换上了长袖校服。
余初初惊奇地发现晞城的校服还挺好看的。虽然不是电视上贵族学校那种精致的jk小制服,不过也不是千篇一律的蓝白运动衣。
之前拿到夏季校服的时候她就觉得非常合心意:白色翻领T恤、黑裤子,简单大方。现在看了秋冬款的更觉得满意。秋冬校服的上衣是件米白色和酒红色拼接的棒球服,活力中还带着点时尚,比三中那身肥大臃肿老掉牙的运动服简直不要好看太多。
不过再好看也是别人的,余初初还没领到秋冬校服,目前只能看看别人的一饱眼福。
下雨天课间操改成了在教室做眼保健操。少了那几圈热血沸腾的奔跑,学生似乎松懈懒散不少,没几个按规定认真保护眼睛的,大部分都在借机胡侃闲聊。
余初初一边揉眼睛一边三心二意地听周边的同学窃窃私语。闭着眼睛的情况下听到的声音会相对减弱,低微的嗡嗡声并不嘈杂反倒给人一种懒洋洋的感觉。她很喜欢这种氛围,低语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轻飘飘、软绵绵的,做梦一样。
正沉浸在似梦非梦的状态中,桌子被人敲了两下,余初初大梦初醒一般抬头看去,一个秃头映入眼帘——是教务处的干事,专门负责查纪律各方面事宜。
余初初盯着他,不明所以地站了起来。
秃头老师把记录违纪学生姓名的小本子夹到腋下,转了转手里的圆珠笔问:“怎么不穿校服啊?”
长袖校服一直没发下来,最近天凉了,余初初就先穿了件自己的牛仔外套。她把情况如实讲给秃头老师,以为对方了解后便不会再追究了。秃头老师确实没算她违纪,不过也没有就此罢休。他告诉余初初,领到校服之前可以先穿自己衣服,但是今天不可以,因为一会儿有领导要来检查,学校里不能出现校服之外的服装。
秃头老师建议她先跟其他同学借一件校服之后,“站着说话不腰疼”地走了——要是在宿舍还好说,在教室跟谁借去?不怕冷的都没带长袖,带了的长袖的都在身上穿着呢,总不能让人家脱下来借自己。
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只穿件夏季校服迎接领导视察了,余初初望着秃头老师锃光瓦亮的后脑勺无奈地脱下外套塞进了桌兜。好在天还不算太冷,而且教室人多,穿着夏季校服也能顶住。
不幸的是,余初初的座位挨着后门,凉风不断从门口吹进来,冷得够呛。她一开始把门关上了,但是课间不断有人进出,门开开关关带起来的风更冷,而且总有人不记得随手关门,不厌其烦地关了两次之后她就放弃了。
快上课的时候余初初扫了一眼四周,确定大部分人都已经坐好后才过去再把门关上。刚回到座位还没坐稳,门又开了。余初初无奈地回过头,正好看见沈浩繁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他非但没有关门,还刻意把门敞开了。余初初冻得直打哆嗦,绕是这样也没有没能阻止她在内心给这个男生翻个大白眼。
犹豫了有两分钟,余初初最终还是决定去把门关上。沈浩繁听见身后的动静扭头看她,余初初心平气和地问:“上课把门关上可以吗?”
“关门干嘛?你冷吗?”沈浩繁刚说完就注意到余初初只穿了件短袖,立马改口,“没带外套啊?”
余初初因为他向来自我的语气里难得带了些许关心意味感到惊讶,点点头回答:“我的秋季校服还没发呢,刚才有老师过来说领导要来检查,必须穿校服。”
“什么领导,他来学生就得冻着?”沈浩繁极其讽刺地说。
“那个就不清楚了,只是说有领导要来,没说是什么领导。”
沈浩繁长长地叹了口气:“领导们真是太辛苦了,一年下来视察八百次,虽然没一次见过他们的庐山真面目,不过既然连校服这种事都会在意,那可见是相当体察入微。所以说,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让我开个眼界见识一下‘领导’到底都是何等雄姿?”
余初初突然发现,如果跟沈浩繁站在同一立场的话,他这种不屑而又嘲讽的说话方式还挺有意思的。
沈浩繁伸手把门关上,堆了一脸笑去看余初初,眉眼间挂着一种刻意做出来的、十分夸张的谄媚神色。“为了给领导留下好印象,新同学辛苦了,绝对不能让你冻着,关门这种小事就交给我吧。”他做作地说道。
余初初依旧陷在这个整天恨不得用鼻子看人的男生带着幽默的友好带给她的惊讶中,一时像是不会说话了,不过她还是下意识笑了笑。
“谢谢。做好准备,估计领导今天会接见表扬你。不然来这一趟不等于白来嘛?”余初初玩笑道。
“你也这么觉得吧?”沈浩繁拍拍手以表示因为跟余初初不谋而合而激动。
“那必须。”
沈浩繁害羞地笑了笑,摆摆手说:“低调低调,可不敢张扬。”
“不要那么谦虚啦,”余初初深沉地看了他一眼,“到时候麻烦跟领导反应反应,快点把秋季校服安排上吧,老百姓早都冻得瑟瑟发抖了。”
沈浩繁比了个“OK”的手势:“好说,保证让老百姓满意。”
余初初刚回座位坐下,门又开了。
“……”今天是跟这扇破门过不去了。她想看看进来的是谁,会不会主动关门,刚扭过头就对上骆谌挑眉的神气表情。余初初看着他扬起的眉毛,情不自禁地也朝他挑了挑眉。
“随手关门,谢谢。”骆谌似乎想跟余初初说话,还没开口就被沈浩繁打断了。后者的语气又恢复了一贯的盛气凌人。
骆谌用后背把门顶上,靠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瞟了沈浩繁一眼,不耐烦地耸耸肩说:“不客气,多谢提醒。”
“没关系,应该的。”沈浩繁冷声说道。
不冷不热的几句话里充满了剑拔弩张的意味,余初初站在一边感到紧张而又无措。好在这种模式似乎是他俩之间的常态,针锋相对很快就没了下文。
骆谌没再搭理沈浩繁,把门推紧后来到余初初座位旁边。“怎么没穿外套啊?”他问。
余初初刚解释完原因上课铃就响了。骆谌了然地点点头,然后毫不犹豫地脱下外套放在了她桌上。
“先穿我的吧。”他一边说一边转身朝自己座位走去。余初初在座位上喊了他好几声也没得到回应,见老师抱着电脑进了教室,便只得作罢。
余初初就这么心不安理不得地穿着骆谌的校服上了一节课。好在是物理课,她本来也不会认真听。老师刚宣布下课她就脱掉外套抱着去找骆谌。
上课的时候不太好意思往骆谌那边看,现在到了他座位旁边才注意到,他居然穿着件校服外套。
见骆谌并没有因为帮助了她而忍寒受冻,余初初这才安心下来。“你哪来的外套啊?”她问。
骆谌正在剥一根棒棒糖,把糖塞进嘴里后,他朝旁边偏了偏头说:“鸡哥的。”他似乎突然想到什么,顿了一下,从桌兜里拿出来两根棒棒糖后才又开口:“你要吗?”
余初初摇了摇头,接着就看到周竞择又正趴在桌上睡觉,身上只穿了件短袖。
她迷起眼睛审视着骆谌问:“强取豪夺?”
“冤枉我,”骆谌用很受伤的语气委屈地说,“他自己不穿给我的。”
“他不冷吗?”
骆谌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鸡哥毛厚,不冷。”
余初初看着骆谌脸上促狭的表情没忍住笑了。她还是把外套放在了骆谌桌上,撑着桌沿说:“还是给他穿上吧,睡着了容易着凉,别感冒了。”
骆谌蹙了蹙眉,似乎在思考应该如何应对,他左顾右盼一阵,最后把垂在桌边的窗帘拉过来蒙住了周竞择。
余初初觉得无奈又好笑,正在纠结是该对骆谌这一行为进行批评还是赞扬,周竞择睡意朦胧地把身上的窗帘布撩开了。
“热死了。”鸡哥哼哼唧唧地说。
骆谌摊了摊手,没说话但是脸上写的全是“我是无辜的,他是自愿的”。见此情景,余初初也只好安安心心接受骆谌的好意。
“好吧,”她拿起骆谌的校服套上说,“谢谢。”
临走的时候看见骆谌正叼着棒棒糖让那根小棍儿左摇右摆,突然好奇,于是随口问道:“又是水蜜桃味儿的?”
骆谌像是刚刚意识到嘴里还含着根棒棒糖,有些疑惑地拿起手边的糖纸看了看。他微微皱了下眉头,随后又带着几分腼腆笑起来。他把糖纸展示给余初初说:“柠檬牛奶味儿的。”
余初初莫名感觉气氛有些难以言喻,突然不知道说点什么比较好,最终点点头,“嗯哼”一声转身走了。
中午这段时间算是一天里最悠闲的。吃过饭后,余初初跟耿聪聪一起去热水房打开水。
听耿聪聪说,以前教室里都有饮水机,但是扛不住学生调皮捣蛋,三天两头不是要修就是要换。而且接饮水机的插座总是被偷偷带手机的学生用来充电,学校一怒之下便把饮水机清走,封了插座。之后学生就只能自备暖壶、水杯到食堂后面的热水房打水。
水接满后,两个小女生一人拎着个暖水壶往教学楼走,耿聪聪用空闲出来的手很亲密地挽住了余初初的胳膊。
余初初其实不太喜欢走路时这样拉拉扯扯的,可又不忍心拒绝这个热情的小姑娘,只好不自在地跟她挽着胳膊往前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宿舍的柜子犯潮,耿聪聪的身上总是散发出一种刺鼻的霉味。这种气味常常让余初初想起在农村养着一群绵羊的二爷爷。她无意间偏头看了耿聪聪一眼,注意到后者自来卷的毛糙头发脏乱地纠缠在了一起,白花花的头屑在黑发丝上显得异常清晰。
余初初下意识觉得每走一步耿聪聪头发上的头屑就会因为抖动掉下来,她们两个挨得这么近,说不定现在已经落得她自己身上到处都是了。她偷偷瞥了一眼自己的肩膀,还好那里干干净净的。接着余初初想起来,她身上穿的是骆谌的校服。这个念头让她不自觉地笑了笑。
暖瓶都比较脆弱,一个不小心就会炸裂碎掉,为了防止出现“水漫金山”的情况,学校规定暖水壶一律放到教室外的走廊上。因此,在走廊尽头望去,每个教室外面的墙边都是花花绿绿一长串。
余初初放暖壶的时候正碰上宋琦拿着水杯出来倒水。
“谁壶里有水啊。”宋琦一边拧开杯盖一边拖着长音哀嚎。
余初初顺手指了指自己的水壶说:“倒我的吧,刚接的。”
“啊,谢谢。”宋琦看也没看余初初一眼,径直朝着那个紫色的暖壶走去。
经过余初初身边的时候她突然停下了,盯着小姑娘上下打量了好一阵之后意有所指地开口:“初初,你拿校服的时候也没看号啊?这也太大了吧,装个骆谌都不成问题。”
余初初瞬间就后悔了,刚刚就不应该留下来好心泛滥,直接回教室的话现在屁事没有。
这不是宋琦第一次跟她话里有话地提骆谌了。余初初之前一直没摸清楚他们两个的关系,刚开始的时候还担心过和骆谌走得太近的话是不是不太好。可前两天听乔雨霏说,“女追男,隔层纱”这个道理根本不靠谱,要不然宋琦不可能缠了骆谌一年还没成果。她自己也发现,骆谌总是在有意无意避开宋琦的“一腔热情”。这样的话,余初初觉得自己没必要三番五次忍受她的明枪暗箭。
余初初耸了下肩,玩笑着说:“琦姐这么了解啊,看眼衣服就知道适不适合骆谌。他知道吗?我要是他的话,买衣服就带上你,那样连试都不用试了。”
“你也这么觉得吧。”
“可惜我不是他,”余初初意味深长地看了宋琦一眼说,“取代不了他做选择。毕竟没有人可以干预也不应该干预别人的想法做法。”
宋琦低头看着她没说话。
一个女生从前门出来倒水,宋琦一抬眼睛从余初初身边晃了过去。余初初转身进教室的时候听见宋琦对正在倒水的那个女生说:“亲爱的,给我也来一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