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抛弃一
时隔多年,我才想起来那些眼光,听清那些窃窃私语。
我是罪有應得的,就像忽然从天空坠落的灰麻雀,湿漉漉的羽毛胡乱的粘连着,突出了小且猥琐的脑袋,咻的应声坠地,脆弱纤细的脚折断,没有人经过这里,我无法呼喊,只能用眼神哀鸣,苟且的存活在杂草中。奇妙的是,杂草的潮湿与我的处境如颜料渐渐融为一体,形成新的东西,一团更加泥糊肮脏的东西,似乎我生而如此,该当如此。
说到出生,我的母亲,一个长相端庄却总是愁苦的女人,她的一生几乎都在逃离旧的婚姻,寻找新的婚姻。这么说或许有些中伤她了,我也说不清她是好是坏,总之这世间多半的事情都分不清是好是坏吧,就像她抱着我,亲吻我,说母亲要走了。也许是我记错了,毕竟据说那时我只有五岁,怎么能记住她的样子她的话,这是不合理的。那时我坐在坑坑洼洼的门槛上,门吱呀吱呀的似乎在努力的合上,她穿了一件红色的裙子,是那种鲜艳的红,而四周的颜色却是陈旧枯燥的灰色调,枯干的树枝,沙哑的鸦雀,包括坐在那里哭着,穿着连补丁都没有打的破洞衣服,痛哭流涕的一个孩子。我坐在那里看着她,痛哭流涕,自惭形秽,没有去抱她,也没有纠缠她,她来去自如,她带来我,却不带走我。我居然习以为常。
他的丈夫回来了,手上和衣服上都沾满泥泞。他大声呼喊着她的名字,他没有看到烟火,没有嗅到食物的气味,脸色阴沉得像暴风雨的天。然后他看到破烂的我,站在他破烂的门口,他的表情从愤怒到绝望,仍然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冲进屋里去,不用翻腾寻找,窄小的茅草房里空无一人,一目了然。就像我之后的命运。
她穿走了她已经穿过三次的嫁衣。我闭上眼睛,被恐惧笼罩。他坐在地上,稍显烦乱。“走多久了?”他阴沉的问。在荒废的村落,几代人对女人逃跑的事都习以为常,他经历过几次,他知道这不是结束。我并没有回答,因为我抱着腿,把头埋在衣服里,等待暴风骤雨。记忆中我的母亲也温柔的抱过我,我想她一定爱过我,虽然她没有带走我,我仍然倔强的想要保护她,我甚至想,可能会为她去死。
那一整天,我和他就那样坐着,我在门槛上,他在地上。天并没有完全塌下来,虽然我没有吃饭,但也没有挨打。第二天他带我到很远很远的镇子上买了一件新衣服,我高兴的蹦蹦跳跳,终于不用对破洞露出的身体遮遮掩掩,那时一定已经萌生了羞耻之心。那天他牵着我的手,抚摸我的头发。有时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他佝偻着前行,短促的衣服下摆左摇右晃的,手臂无意晃动,显得有些局促。就像十多年前有这样的人走在这样的路上,十多年后,几十年后,一摸一样的人走在这样的路上。旁人也许不明白这种乏味,这种没有一丝色彩的生命,他生而如此,他一生如此。他一直很少说话,自从母亲带我到这里,我没有听见他说什么,他好像一具机械般的躯体,没有情感,没有言语,就连他的愤怒都是那么不带感情。我这一生,还没有再次遇到这样的男人,即使回想起他的脸是轮廓分明,有些硬朗的,但他激不起任何女人的兴趣,因为他所有的一切,都没有灵魂,他只是那样做事,或者本能的在冷硬地板上索求并获得满足,但他是没有任何情感的。很多年后,我突然明白这个原因。
而我,如同我的母亲,是那么充满希望,充满活力,即使把我们抛在荒野丛林,我们仍旧保持着被人看到,发现和欣赏的欲望。那时五岁的我,穿着新衣服,记忆中第一次穿完整的衣服,完全忘记了我昨天还在恐惧和饥饿,追随着男人的脚步,好像我即将离开可怕的荒凉奔向人群。
这些事情并不是我所能记起来的最不经之事。十多年后我回到这里,没有灵魂的男人已经苍老不成模样,我的母亲,终究成了他最后一个逃跑的女人。他还是那样坐在门前的树上,一阵风过,树叶纷纷坠落,还是十多年前的景象,他从不思考,他也从不享受,好像他生来这样,没有经历过童年,没有经历过青春。我顺道路过,一条离开的必经之路。我迅速离去,从此以后再也不愿这些无力无边的无奈裹挟我的身体,我的思想。
未来仿佛是部恐怖小说,由我写作。我被动的置于无人之境,从遭受饥饿的恐惧,到无法遮羞的耻辱,最后是从四方八面袭来的窒息。除了有一颗敏感之心,我感受不到任何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