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晃得极快,大雪连绵着下了一个多月,便到了除夕夜。晏珥说是有家宴,让我带着尚仪局女官准备着,我虽懒得动,可想他政事繁忙,我理应替他打理好后宫、内务之事。这好比民间夫妻,男主外女主内,想到这里,就不由得笑了起来。
“又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说来我听听?”晏珥的声音如往常一般自门口传来,我抬头一看,他已脱去披风,抖去白雪。我连忙起身行李,他上前握住我的手,笑道:“怎么突然行起礼来?这屋内只有你我夫妻二人。”
“外面可是下了雪?”我不回答他,先是看了一眼他的披风。随后同他牵手,在暖阁坐下。
“你这半天不出去瞧瞧?是下了雪,待雪过了,清逸便往东舟岛去。”他抿了一口茶。
咦?高隽要去东舟岛?“前阵子不是说让柳家那儿子去?”
“一并前往,这事如今闹得有点大,清逸熟悉那地方。”
“我听闻高将军原是朱雀国人,朱雀虽也是岛屿,可群岛众多,土地富饶,原来他还识得东舟岛?”我将燃好的暖手炉递给他,今日烧的白梅香,袅袅香气氤氲鼻尖,有一丝凉意。
“当年在......”方说完三个字,他似乎是想到的什么,生生地咽了下去。我心里已有答案,便不再多问。
同他闲聊了许久,待肚子咕咕叫了之后,方才意识到,竟到了午膳时刻。我正打算叫瑛姑进来备着,他却说:“这京都之雪,最是一绝。我带你登城墙,看看京都城,可好?”
嗯,饿了就饿了吧,忍着吧。君命不可违,不可违。
“来时我吩咐了瑛姑准备好了午膳,吃好了便去。”
“嗯。”我瞬间两眼放光,乐得很。
我是同他一路走到城门楼的,那城墙高高耸起,天地雪白,那一堵墙就仿佛一笔横墨,贯穿人间。
太高了。
我登得太累了。方走一半,我已累得气喘吁吁,再加上身上的行头,厚厚的披风,厚厚的手抄,满头的簪子,我实在是走不动了。
如果我有翅膀多好......这样.......这样我肯定不会扭着脚的。
我裹着披风,戴着首饰,如一头笨熊一般,重重得摔在了石梯之上,连着手中的手抄,都滚落到一旁。
晏珥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他竟笑了出来。他这次的笑,不同往日那般温柔,带着爱意,而是浓浓地嘲笑。我此刻坐在石梯之上,扭过头,仰头看着他,他长身玉立,俯瞰一个傻子。
半晌,他终于不笑了,伸出一只手来,道:“起来吧。”
我觉得丢人,可也不能就这么坐着吧,还好只有我和他二人,算了算了,摔都摔了,就让他笑吧,人家一国之君,嘲笑嘲笑我,无碍无碍。
我拽住他的手,正欲一个华丽转身,噌地一下站起,没想到那繁复的裙角给我使了一个绊,我再次摔倒,这次是趴在了地上,脚腕的刺痛袭来,我再也站不起来了。
“小瑶......你......”他的表情已经是不可思议了。
嗯,我也挺不可思议的。
“扭了。”
“啊?”
“脚扭着了。”
如果我是说书先生,我一定会把这段故事写进话本里:大凛朝的康平帝,极其宠爱一位妃子,大雪天,背着她上了很高很高很高的城墙。
我趴在他的背上,嗅着他发间檀香和佛手橘香,我将头埋在他的脖颈之间,在他耳边轻声道:“流光。”
他没有说话,我却分明看见,他嘴角勾出一抹笑。
登上城墙,方见京都雪景。
他将我放下来,我扶着阑干,勉强站立了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俯瞰京都城。这城极大,四四方方的街道,小院,府邸,在白茫茫之下,是整齐的水墨画,画中之言,是天地之间的秩序。
从近到远望,是无尽的墨,延伸至远处,延伸至天地交融处,便化为虚有。
“雪女在上,晏流光与孟瑶歌,永结鸾俦,共盟鸳蝶。”正在我俯瞰城景之时,我却见晏珥望向远处天际间。“雪女为我们作了见证,今夜,便该有一场大雪的。”
“雪女?”
“雪女是漠国的神女,很久很久以前,有这样一个传说:漠国的云枯山顶,住着一个全身雪白的女子,她的眼睛像深海,她的头发如月光,她在云枯山上唱歌,有恋人若能听见,那这二人便是天作之合。后来,雪女的故事在漠国流传,恋人们将其祭拜,久而久之,便成了婚嫁之神。”
原是这样一个典故,我抬眼看他,他的目光已从天际移到了我的身上,他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放在我的脸上。他的手凉极了,冰冷的触感使我微微闪躲了一下。他但是没在意,只用拇指在我的脸上摩挲:“小瑶,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这话像是深情的告白,又像是坚定的承诺,我望着他的眼,轻轻点头。
不过他倒没有将我背回临风殿,下了城墙之后,便有几个宫人抬着步撵来了,我同他一并坐上,回去时,已近黄昏。
我回到临风殿时,瑛姑见我如此狼狈,又唠叨个不停,说我在皇上面前失态,我敷衍了几句,便再没说此事,只是脚上的伤有些严重了起来,我正欲叫小芙去太医院讨点药来,便来了两个宫人通报,说晏珥派了太医来为我诊治。
伤筋动骨一百天,太医给我开了些跌打损伤的药,临走前说这药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月不能走动,不然容易落下腿酸的毛病。
不能走动?那除夕家宴的事也不用我安排了?
并不是,第二日,尚仪局的女官便亲自登门,拿来一些册子与我商议,从节目、菜肴再到要宴请哪些大臣,都一一同我禀报。我看吗名单里竟有我爹爹的名字,心里不由得一怔,继而是说不出的感觉。
我想起孟婉予,我这一切本该是她的,我想起温家,倘若不是......
“娘娘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姜尚仪的话将我拉回了现实中,我正见她正疑惑地盯着我,我连连摆手:“无事,就按照册子里写的这些安排吧。”
“是。”
于是,家宴那日,爹爹在除夕宴开始的前几个时辰,便进了宫。瑛姑说进宫的几个大臣都在西宫殿的酌英堂,我晓得她是以为我想见爹爹一面,我思虑许久,果然如她所想。
“娘娘,那奴婢这会便去通报一声,说您要见见相爷。”瑛姑从首饰盒里拿出一支芙蓉鸳鸯攒珠步摇,在我的鬓间比划,想让我看看好不好看。
“不必了。”我推开那支步摇,“我自己去瞧瞧便是,还有这步摇有点俗了,给我拿那支玉雕的铃兰簪子就成。”
“这除夕之夜,娘娘定要打扮得光彩照人才行,哪能整日像个小姑娘家家的。”她不依,又将那支步摇插在了我的鬓间。
行吧。
“那我依了你,戴这步摇,你也依了我,让我自己瞧瞧我爹爹去。”
“娘娘这性子,倒跟先皇后有些像了。”
我一怔,抬眼问她:“先皇后?”
“皇后娘娘也似这般,是个小姑娘脾气。”瑛姑笑道,我从她的笑可以看出来,她对这先皇后,是有极深的感情的。“奴婢记得,皇上那会刚进京都,在这宫里安顿下来,皇后娘娘的病便加重了,见不得光,见不得风,吸不得他人之息,于是,便独自住在那昭纯宫里,服侍的宫娥只得在门外。”
这是什么怪病啊,我瞪大眼睛:“那不吃饭?”
“这病来得怪,三月之内,竟真未食一口膳食。”
“那后来呢?”
“后来的事,是说不得的。娘娘也莫问了,在皇上那里,也万万不要提起。”瑛姑为我备好出门要用的披风和手抄,又唤上了小芙同我前去。可我却满脑子都是那个神秘的先皇后,按照民间流传的故事就来看,那先皇后就是漠国世子妃,倘若那些野史奇闻都是真的,晏珥去挖那翊国女王的眼睛,就是为了治这皇后的病......这么说来......我竟不由得悲伤了起来,悲伤晏珥是个薄情的人,那他对我又是怎样一种感情呢?
我于他而言,是对前尘往事的一种忘却吗?还是因为“像极了”先皇后,所以其实是他内心的替代?不过无论如何,这两种原因,都是我不爱的。
我希望他喜欢的,是孟瑶歌。
不过我又在贪心什么呢?我笑话自己,往常在相府的日子,过得煎熬,过得无趣,白目、冷眼、嘲讽,如今进了宫,有瑛姑,有小芙,有......有我如今喜欢的晏珥,温雪落了难,可也被保护着,我又何必贪心,让他钟情我一人?
我苦笑道:“小芙,这宫里的日子,我喜欢极了。”
“小姐进宫前还说,以后嫁人要嫁个小门小户,不至于寂寞呢。”小芙说道,她一直唤我“小姐”,瑛姑说过好多次,都改不过来。
“我不寂寞啊。”我转头,冲她笑道。
“小姐当然不寂寞,皇上独宠小姐,倘若换作是大小姐,恐怕这临风殿都成冷宫了。”小芙这话一说,我便知道,为何瑛姑不让她在临风殿管事了,这丫头说话没个遮拦,她若成了主事宫娥,这不知道得得罪多少人。
罢了罢了,也懒得管她,现如今先让她好好在宫里吃好喝好玩好,待岁数到了,在宫外找个好人家,把她嫁便是。
于是,在和她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之下,很快便到了酌英堂。对于爹爹,我有着复杂的感情,在孟府的时候,他好像是迫于无奈,才那般待我,那一日在书房的一切,现如今还历历在目,他待我,是有心的。可是他......他和温家,倘若不是因为他,温雪不会这般。
唉,我好惆怅啊。
可无论如何,还是见了再说吧。
“小姐,那不是相爷吗?”小芙突然说道,她指着不远处,我超她指着的方向望去,立着一个中年男子和一年轻女子,仔细一瞧,那女子竟是顾莲笙,而那男子,正是小芙所说的“相爷”,我的爹爹孟致远。
“那不是顾才人?”小芙又说道。
“许是认得吧。”我停下脚步,踌躇片刻,准备离去。
“小姐不瞧瞧相爷?”小芙又问道。
“不瞧了,家宴再见也不迟。”我转身离去,其实只是不愿见着顾莲笙而已,这女的不爱说话,柔柔弱弱,却让人觉着不舒服得很。
回到临风殿之后,瑛姑问我为何见得如此快,我不愿回答,只闷闷地坐在暖阁之中,我的脚虽然养了一个月痊愈了,可走动几步还是有些酸疼。晏珥这些日子也没有唤我去替他研墨,正闷着闷着,却听见来报,说顾莲笙要来给我请安。
真是有趣得紧,我不愿看见谁,谁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