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摆在你面前有两个选择:免费但没有自由,自由但代价高昂——你的选择将是什么呢?
烈日当空,在某家蓝底广告牌上印着红色罗马字体英文、颇具南国特色的西餐厅前,矗立着一棵弯曲得恰到好处的椰子树,那神态酷似沙滩上婀娜多姿的女孩在向你打招呼。毒辣的阳光下,除了几条空荡荡的街道、几幢矮楼以外,就只有三个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的游客了。
尽管她们年纪相仿,但打扮起来的风格却是迥乎不同,走在最前面、把手卷成喇叭状大声呼喊的那个女孩,浅蓝色的牛仔裤上人为地了几个大洞,搭配浅色系的白衬衫和白色运动鞋,应该就是这三人组的领头人了;紧跟着左顾右盼的女孩身穿一条白色连衣裙,腰带无力地耷拉着,一顶浅棕色的草帽上系着红丝带;站在路边的女孩戴着眼镜,手里拿着一本不合时宜的书,黑色的长筒裤子搭配浅黄色T恤,安静地看着前面的两人。
“四季,我看不到你说的那个人呀。”
“明明看到她往这个方向走的……”
“婉清的喊声这么大,是个人都会被你吓跑啦。”
是的,中间的人便是我,四季,而那个招摇的家伙是婉清,路边拿着书的便是抚子。
时间倒回到一天前,按照原来计划,我们到达期岁县后的次日就实施我们疯狂的计划,但爸妈把我送到县城时太阳已经下山了,为安全起见,他们决定在县城里留宿。第二天一大早就强行把我拉到附近的购物中心,妈妈给我买零食、买夏天的衣服,买了满满当当的一车又把我送回宿舍,最后留下了一堆依依不舍的话才离开了。
所以我们的旅行推迟到了抵达第三天——不过正因为是这次逛购物中心让我们有了新的发现,从而敲定了旅行计划的最终版。
那时也说不出什么原因,在逛街时大脑里突然就冒出要去吃面的念头,顿时爽滑的面条、漂着红油的高汤以及大片牛肉的场面就浮现在眼前,渴望立马就支配了我整个身体,在我的软磨硬泡下终于达成了目的。我们的座位正对着电视机,进门时,上面播放着县内各地的天气。
“近一周全县保持高温晴朗天气,县内秋叶街录得最高气温37.3摄氏度,预计未来一周将继续维持高温天气,市民出门记得做好防暑准备……”
随着一阵优美的音乐响起,画面开始播报各地的天气预报,一张张各地的标志性景点照片滚动播放着,其中秋叶街,也就是期岁县的中心城区是高大的写字楼,我们常春镇是草原上的那棵巨大樱花树。突然镜头转到一个清澈的湖上,只见这个四周被金黄色沙滩和椰子树包围的湖,在蓝天的映衬下泛起阵阵涟漪,让人的思绪一下子就飘到南国的海滩上去。
以前中学时,每天下楼听到电视上的天气预报时我都在幻想,像常春镇这么一个远离大海、被重重大山包围的偏僻地带,会不会哪里隐藏着一个小小、有着南国风情的天地呢?就像雾依子带我去的那个满是樱花的小村庄那样。
我立刻就被这个湖迷住了。
像是看穿我的困惑那样,主持人紧接着说:“夏守镇晴朗,28.6℃~35.8℃。”
“妈妈,你听说过这个湖吗?”
妈妈摇了摇头,正好老板给我们端上热腾腾的碗面,听到我们的对话便说道:
“这不就是夏守湖吗?”
“夏守湖?”
“原本是夏守镇的一个普通的湖,以前县上某个大财团就想把它搞成旅游景点,就做了沙滩和浴场,然后围着湖移植了几十棵椰子树,旁边又搞了些什么卖雪糕、炒面和泳具店的啦,结果工程搞好是搞好了,人却没来几个,就这么把自己搞破产了。”
“那现在那里……”
“当然是荒废啦,之前我还带了老婆孩子去了一趟,可是那里已经被封闭起来了……本来夏守镇人口就不多,交通也不发达,游客一多就开始塞车,一塞车就被当地人投诉,慢慢就没人来了……果然小地方就该有小地方的样子,哪经得起这么的折腾……”
想起来,我们的常春镇也应该如此吧,在我刻板的印象里,镇上称得上美景的地点不少,但都是人迹罕至的地方,无论如何大力宣传都是效果甚微,现在镇上的人都好像热衷于搞建设搞商业,想把外人吸引到镇上来,但常春镇是个既偏僻又狭小的地方,但愿最后不要落得个夏守湖这样的结局吧。
“对了,你们应该不是这里人吧。”老板似乎对我们很感兴趣。
“我们是常春镇的。”
“哦哦!好远的地方呢,是爸爸妈妈把心爱的女儿送来上学的吗?”
妈妈的眼神突然变得警惕了起来。
“真巧,昨天有个女孩子坐在你们一样的位置,和你们一样也问了这个夏守湖,更巧的是她也是常春镇来的。”
心里一咯噔,该不会是雾依子吧?
“老板还记得她长什么样子吗?”
“就是普通的女孩子,嗯,大概和你这么白的皮肤,不过她有个很特别的地方……”
突然老板像是和空间固定住那样纹丝不动的,过了一会儿才抓耳挠腮地说:
“奇怪了,明明昨天都记得很清楚的,怎么突然就想不起她的样子了……”
“头发有多长呢?”
“应该挺长的,和你差不多吧……我也记不得了。”
“那她有没有拿着一把浅红色的伞呢?”
有一次我和雾依子相约镇上的游乐园,她送给我一把淡紫色的伞,自己则买了浅红色的,她喜欢樱花,爱屋及乌地就喜欢上了粉红色。
“四季,不能这么没礼貌!”
妈妈的呵斥才让我发现,老板的表情因为我的问题而有点尴尬。
“哈哈没事,人在外自然会对同乡的人感兴趣,四季真是个好听的名字呢。”
最后虽然没能打听到这个女孩的消息,但至少我们旅行目的地多了一个。
“太热了!我不找了!”婉清的声音顿时把我拉回了现实,猛然之间热浪填满了周围的空气,皮肤之间又感觉到了夏日那带着沥青味的炎热。
“是啊,应该是四季看错了吧,雾依子怎么可能会到这种地方来!”
“是嘛,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想应该也……”婉清忽然不说话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
这下不仅是婉清,连抚子也沉默了,她们互相对视了一眼,略显尴尬地朝不同方向的街道看去,看到这熟悉的场景,想都不用想是被妈妈拜托了什么不能对我说的话吧。
“抚子说得对,大概是四季看错了,这里太热了不如走吧……”为了缓解尴尬的氛围,我只好打起了圆场。
沿着椰子树餐厅外面的马路一直往前走,很快就可以看见一段长长的斜坡弯弯曲曲向下延伸,最终埋没在两旁灰白外墙的楼宇之中,视野所及的最远处则是我们的目的地——一泓碧蓝的湖水泛着粼粼的波光,金黄色的砂子在清澈的水下历历在目,大自然像是精心设计好那般在湖四周凸起了矮矮的丘陵,以萋萋野草为底色,零零星星地点缀上几十簇红色花团,沙滩上环湖而生的椰树因为丰硕的果实而弯曲了身子,像是在对这潭清澈的湖水颔首致意。
和老板说的一样,斜坡的尽头是用铁丝做成的栅栏,有一道铁丝门,上面用喷漆扭扭捏捏地写上“禁止进入”四个字。
但只要围绕这个铁将军稍微移步几十米就可以发现,栅栏被人为地开了几个大洞,刚好容许一个人进入。沙滩上有四个小女孩在玩耍,应该是附近人家的孩子,沙滩上还留着几座轮廓模糊的沙城堡,看来这个荒废的景点成为他们的乐园——看到我们这几个陌生人闯入,他们都远远躲开了,只有一个瞳孔黝黑的家伙不仅没逃跑,还跑到我身边拉着我的裙子。
但没等我说话,她就径自跑开了,对我吐了吐舌头。
远离沙滩的地方有一排商铺,但无一例外的都破败不堪,原本应该是炒面的大排档里空空荡荡的,木桌和木凳被虫蛀得千疮百孔,泛着油光的桌面似乎还能看得出当日的繁华,其中的一间已经被孩子们改造成她们的秘密基地,看见我们靠近领地,她们似乎慌了神,大声地叫喊,并远远地向我们扔小石子。
“哈哈哈,这里倒闭以后,他们可白捡了个便宜!”婉清微微一笑,走向了夏守湖。
脚心清凉的湖水褪去了夏日的炎热,沙粒柔软的触感将旅途的疲倦一扫而光,习习的凉风拂在脸上,要是空中传来海鸥的声音,我们大概也不会感到奇怪吧。
“真可惜,这么好的地方居然被荒废了!这里的人究竟是多不会做生意啊……幸好常春镇的那班领导不像这里的不识抬举,不然太浪费了。”
婉清大概说的是热衷于搞开发建设的那班领导吧,他们打破了常春镇的封闭勇敢地接纳外地投资者,婉清爸爸作为一名优秀的商人,自然是和他们很熟络的,而这种商人的基因遗传到女儿身上也不奇怪。像我们这种土生土长的常春镇人,也只能靠着父辈的财富和荣誉勉强维持着地位而已。
我突然想起雾依子来,同为外地人,她和婉清受到的对待简直是天和地的区别,正如她的名字,没人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就像是早上一阵不期而至的雾霾,又随着太阳的升起烟消云散,既没有带来财富,也不拥有本地人的身份,加上背负着父母离婚、妈妈离家出走、爸爸酗酒成性的家庭重担,自然而然就受到大家的排挤。
而我,只要好好听妈妈的话,找一份好的工作,或者是嫁给本地人就能过上安安稳稳的生活,既不需要像婉清这样富丽堂皇,也不需要像雾依子那样无依无靠,不仅是爸爸妈妈、学校的老师,连周围的一切都在向我诉说,安稳便是最大的幸福。
既然如此,那上天为什么要在我身边安排婉清和雾依子这一对完全相反的存在呢?
“我要去游泳了,你们谁也要去吗?”突然出现的婉清的声音把我拉回了现实,“抚子你是要去的吧?”
“我不会游泳……”
“不会就学嘛,我来教你,四季呢?”
“觉得有点不舒服,还是不去了……”湖面反射的明晃晃的阳光让人头晕目眩,我只好往回走,找到一棵长得稍微茂盛的椰树下,乘着它的树荫坐下。
“哦,那感觉好了点就来吧。”
远远地传来婉清的声音,转眼一看,她们已经到了湖的另一边,互相朝对方泼水,飞舞在空中的水滴就如一串串散开的玉珠落在翡翠般的湖面上,落在她们白皙的皮肤上,构成了让人炫目的画面。
忽然间,我觉得自己离她们好远好远。
“姐姐怎么了?为什么不和其他两个姐姐一起玩?”
头顶突然传来一个幼稚的声音,吓得我倒吸一口凉气,无意识地就仰起头向上看,伴随着沉闷“咚”的一声,两个脑瓜撞在了一起。
捂着额头睁开眼,一张满是稚气的脸紧贴着出现在眼前——原来是刚才拉我裙子的那个小女孩——近看之下才发现,她那双漆黑的眼睛是如此的纯粹,如同一个卷起漩涡的黑洞,好像随时要把人吸进去。
我这才发现,剩下的三个女孩子远远地在沙滩的一边,其中一个穿红衣服的站着指手画脚的,另外两个则手忙脚乱地把沙子堆叠起来。
“你也不一样吗?”
“他们玩的东西太没意思了,除了堆沙子就是捉迷藏,特别是安可,老是对别人指手画脚的,”她指着红衣服的女孩,眼神里满是不屑,“我才不想跟这些没志向的人一起玩。”
“就因为玩的东西没意思,所以就没志向吗?”
黑眼睛的女孩子摇了摇头:“我不想一辈子都生活在这里……听妈妈说,外面的世界到了春天会有粉红色的樱花,秋天会有深红色的枫叶,冬天会有雪白色的梅花。但他们不懂那些,他们觉得玩这些就已经足够了。”
“唯独没有夏天呢。”
“夏天一点也不好,每天都这么热,而且也不舒服……”
“就因为这个?”
“唔……还有……还有……”
她开始支支吾吾地,我被她逗笑了,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她的头。
“看来你只是厌倦夏天了,”我把视线移回眼前碧蓝的湖水上,“姐姐我觉得呀,夏天是个很棒的季节,夏天可以放很长很长的假,可以吃冰棍,吃冰西瓜,喝冰饮料,晚上可以吹着凉爽的风看着天上的星星,看流星雨,可以到海边游泳,也可以和朋友开一个夏日烧烤派对,这些一点都不比樱花、枫叶和梅花差呀。”
“可以要是每天都这样,姐姐不觉得很无聊吗?”
她走到我身边坐下,十指交叉抱着脚,下巴顶着膝盖和我一起看着夏守湖,偷看她一眼,发现她嘟着长长的嘴巴。
“怎么会呢,只要和朋友在一起的话,无论哪个季节都不会无聊。”
“……”
“姐姐叫什么名字?”
“四季,一年四季的四季。”
“四季……姐姐啊,我叫萤,萤火虫的萤。”
“真好听的名字,是爸爸起的吗?”脑海里不禁自动回忆起我出生后爸爸绞尽脑汁想名字的那段经历,尽管是从妈妈口中打听到的,但那画面就如亲身经历般清晰。
“不,是妈妈起的。爸爸在我出生前就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我没见过我爸爸。”
“那小萤妈妈还挺不容易的……”
“死了……”
“啊?”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我妈妈已经死了。”
这句话像一把无形的利刃切断了话语,但让我惊讶的是她平淡的语气,我实在没法想象,这个年纪的女孩能如此轻描淡写至亲的死。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得了一场病死了,妈妈生病时没有人帮过我们,也没人来过我们家,只有妈妈死了以后才有人过来把她抬走,其他的都是过来看热闹的,他们只想看我们的笑话。然后我就被别人送进孤儿院……妈妈刚刚离开,镇上的大人把我家的东西都卖了,说是把我送去孤儿院的费用。”
“那小萤现在……”
“我还没进去就被一户人家收养了,但之前的家已经被卖掉了,妈妈留给萤的只剩下这个了……”
萤缓缓地从脖子上摘下一串项链放在我手上,与其说是项链,倒不如说是一串奇特的念珠,一根红线把四颗透明的珠子串在一起,仔细一看,每颗珠子里都似乎有什么东西。
“这是樱花的花瓣,妈妈的故乡有很多很多樱花,应该是妈妈在我出生前摘的,这个是四叶草,小时候妈妈带我玩的时候摘的,然后是枫叶,爸爸和妈妈谈恋爱时去了一个有很多枫叶的地方,妈妈就用剪刀把枫叶做成一个迷你版,最后是梅花,爸爸故乡的特产。”
不用说也知道,这个项链在小萤心里的分量有多重,但我作为一个过来人,除了安慰还能做些什么呢?
“这里不是我该待的地方。”
“那家人对你不好吗?”
萤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他们对我很好,他们给女儿买什么,就给我买一样的,但他们家的孩子身体很虚弱,总是生病,一生病他们全家就是鸡飞狗跳的,爸爸妈妈都要去照顾她……但是,我连照顾她的资格都没有,因为看病的医生说这种病在镇上没有先例,很可能是镇外面的人传进来的。”
“所以,他们就怀疑你了?”
萤点点头。
“但这不可能啊!如果是外人传进来的话,为什么单独就小萤没事呢?”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耳边仿佛传来了海浪拍打沙滩的“哗啦”声,“欧欧”的海鸟声从远方而来,看着地平线处的山峦之间,居然慢慢出现了一两排刷着白漆外墙的楼房,以及背后一望无垠的大海,半个橘红色的太阳浸入大海,另一半则在波光粼粼的海平线上,漂浮在海上的小舟化为微不足道的黑点,几乎要与海面融为一体,恍然一副渔舟唱晚的景象。
“这里每到傍晚就会出现这个,”小萤这么一说我才得知,不知不觉中我们就到了傍晚,原本洋溢在空气中的金色阳光也渐渐褪去了颜色,变成暗淡的橙色,但婉清和抚子、以及小萤的三个小伙伴还在忘我地玩耍,似乎完全不知道时间的流逝,“四季姐姐,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嗯?”
“要是四季姐姐可以无忧无虑在一个地方生活,但代价是失去自由,或者是付出沉重的代价获得自由,四季姐姐会怎么选呢?”
“四季,天要黑啦,我们差不多该走啦!”远处传来婉清的喊声。
“为什么……”
“寄居在别人家的几年时间里,虽然能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但这种生活始终还是别人给的,但如果想要离开这里过属于自己的生活,就得要未雨绸缪,不能像他们这样浑浑噩噩下去。四季姐姐也是这么想的是吗?”
“我……”
“看到四季姐姐的第一眼起,小萤就觉得是和我一样的人,”她乌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四季姐姐和其他两个姐姐不同,四季姐姐会有自己的想法,而其他人只不过是跟着自己的欲望而已。”
“我只是觉得累了……”
“不,小萤觉得……四季姐姐也一定觉得,别人都不可能明白自己,没法完全理解自己的感受,所以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吧?只有感觉到这种孤独,人和人之间才有了共感,才觉得自己才是真正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不是吗?”
“外面可不是你想象中的新世界哦。”脑海里突然冒出真红对我说的话,难道这和小萤所说的世界有什么相同吗?
“四季姐姐是我遇到的第二个让我产生这样感觉的人,第一个就是养父母的女儿,虽然见她的次数不多,但我能确切感到她的孤独。”
渐渐地黑幕笼罩了天空,椰树随着晚风有节奏地发出“沙沙”的声音,点点的繁星点缀在湖面的微波中,仿佛本来和这湖水就是一体的。
萤指着湖面的繁星说道:
“她的名字和这星星月亮一样,叫星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