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已是深秋,期岁县的朝阳依旧毒辣,一条双向四车道的大马路将两片白色的楼房区域分割开来,如果要从宿舍前往市中心,只要到马路边的车站乘车就可以了,无需经过教学区。这不禁让我想起几个月前和婉清抚子一起去夏守镇的那时,粘稠的热浪伴随着知了叫声的浪潮一波又一波袭来,摧残着我们的意志,榕树下的车站充斥着橡胶融化的味道,好不容易等到一辆公交车,我们才得以从这个夏日的地狱中解放。
时过境迁,如今婉清和抚子都已经回到常春镇,而我则独自一人踏上了旅程。
今天的天空格外的蔚蓝,仿佛就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的好兆头。
可是昨晚我辗转难眠,直到早上才稍微眯了一会儿,现在只觉得肝脏在猛烈地燃烧,大脑像卡住的齿轮那样无法思考,只是因为对旅行的期待,以及对各种可能出现的意外的不安才支撑着我站在这里。所以当我走上空空如也的公交车,坐在洒满阳光的座位上不久后,倦意就向我袭来。
我梦见自己躺在教学楼前面的小树林里,被一个奇怪的同学带到了图书馆,然后在一只黑猫的带领下来到图书馆的地下空间,沿着地下空间一直往前走,当我拨开阻挡视线的最后一波草时,耳边传来一阵带有怒气的声音。
“喂,你走不走!”
睁开眼,看到司机的脸色有点难看,可能是因为我睡着了没有听见他说话吧。
“这是哪里……”
“终点站啊,真是的,你再不走我就原路把你带回去了。”
“不好意思……”
正值正午,外面骄阳高照,热烈的太阳战胜了冷漠的深秋,在沥青路面上卷起阵阵热浪,在那家蓝底广告牌上印上红色罗马字英文的南国特色椰子树西餐厅外,街道依旧是如此冷冷清清,向着那段长长斜坡的方向望去,两旁灰白外墙的矮楼向远方延伸,消失在地平线之下,好像被大地吞没了那般,无论是那些房屋,还是尽头的水月湖。
仿佛那里的一切,都经历过崩落那般。
距离晚上还有一段时间,我举目四望,周围除了刷着白墙的小平房就是空荡荡的街道,唯一可以消磨时间的只有这个面前有椰子树的餐厅。
站在门前,一道被岁月腐蚀得锈迹斑斑的深棕色自动门带着巨大的摩擦声慢慢打开了,我一走进去,仿佛回到了上世纪的80—90年代,正午的太阳只在窗边的那排餐桌上投下光影,阴暗笼罩着整个餐厅,两边墙壁上高高的窗户在太阳光线下形成绿色的“田”字,鲜红色的皮质座椅布满了褶皱,有些地方甚至已经破损了,露出黄色的海绵。桌子上到处都是油渍,插在瓶子里的假花、牙签盒,乃至纸巾盒里的纸巾都蒙上一层厚厚的灰。一只橘色的花猫享受着午间的阳光,在窗沿蜷缩成一团,惬意地打着盹,柜台那边乌灯黑火的,别说是老板了,连服务员的影子也看不见。
餐厅里的是木地板,走在上面嘎吱嘎吱地响。
“有人吗?”
怯生生问了一句,但没人回答,反倒是打盹的猫一下子被惊醒了,“喵”地叫了一声就消失在餐厅深处。
“有人在吗?”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柜台前,我左顾右盼,但还是看不见任何人。
“没人的话就走了哦。”
“有客人来了吗?”
柜台深处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黑暗里出现一张没有血色的脸,接着便是一个白发苍苍、头发在顶上卷成团子的老婆婆,刚才逃走的黑猫就站在她肩膀上,还不忘向我龇牙咧嘴表示敌意。
仿佛就是个突然出现的幽灵。
“你是来这里吃饭的吗?”
我点点头。
老婆婆拄着拐杖,围着我转了一圈又一圈,上下打探着我。
“白……白雪公主?”
“嗯?”
“哈哈哈哈……”老婆婆发出干涩的笑声,“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故事,我的孙女可爱听了!”
“噢噢……”
“好漂亮的小姑娘!你是一个人来的?”
“嗯……”
“不好意思啊,明义刚才出门了,估计好一段时间才回来呢,小姑娘你要是不着急的话,就在这里坐坐吧。”老婆婆一边说着,一边慢悠悠来到我的身边,在旁边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明义?”
“是呀,她是我的女儿,也是这里的厨师,吃过她做的菜的客人都说好……”
原来是这里的厨师。
“奶奶,这里一直都这么人少的吗?”
“哈哈,小姑娘大概不是夏守镇的人吧。以前这里可热闹了!”老婆婆张开她只剩几颗牙齿的嘴巴哈哈大笑起来,“差不多二十年前,这里附近一带每天都停满了车,每天就只看到人头,到处的人头,当时明义心血来潮,劝我那当家的开一家什么西餐厅,那时候他们俩还闹了很大别扭呢,结果当家的还是拗不过那小姑娘儿,就在这里开了一家,结果没想到生意兴隆极了,进来我们店里的人都快把门槛给踩烂了,那时候我们还请了好几个端菜的小姑娘呢。”
“哈哈,那时候店里应该很忙很忙吧。”
“是啊,当家的都高兴坏了,每天夸明义能干,哈哈。”
“当家的……是指老爷爷吗?”
一朵阴云在老婆婆的脸上升起。
“是啊,那个老不死的东西在前几年走了咯,现在就只剩我和明义了,咳咳……”
“咦,刚才奶奶不是说,还有孙女吗?”
“哦,你说的是明理的事吗……她死了。”
“死了?”
一行眼泪从老婆婆深陷的眼窝中流下来。
“就在差不多二十年前的一个晚上,她和附近的几个小孩出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其他的小孩也失踪了吗?”
老婆婆点了点头。
“奶奶报警了吗?”
“警察找了三天三夜都没找着,她又是这么小的孩子……所以什么都没找回来,直接给我们说明理已经死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上次来夏守湖时,在湖边遇到的几个小孩。
“不好意思……让奶奶想起不好的事情了……”
“咳咳……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啊小姑娘,都过去这么久了,我这么一把年纪,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的人,估计不久后就能见到明理咯……倒是明义,现在每次说起这个事,明义都会哭,都怪自己没看好孩子……待会要是她回来了,我们都别提起这个事啊……”
“奶奶有去过夏守湖吗?”
“夏守湖?现在那个湖不是已经被封了吗?”
“是这样没错……我上次来这里,好像看到了几个孩子……”
“小姑娘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老婆婆的话音未落,门那边便传来开门的巨大摩擦声,与之响起的是一个女声:
“哎哟,看来今天来了个贵客呢。”
我们不约而同朝着门口望去,看到是一个双鬓斑白的中年妇女,左右提着各色的塑料袋子,里面装的是豆芽之类的蔬菜,而右手提了一个装满水的水桶。看着这个人进来了,老婆婆身边的猫一跃而起,一溜烟跑到她的脚边,用尾巴在她裤子上蹭来蹭去。
“好啦好啦肉肉,现在就给你吃的。”
她放下水桶,从门边的酒柜上拿出一个包装袋,这只叫肉肉的花猫听到包装袋的声音后欢喜地喵喵叫起来,爪子趴在中年妇女的裤子上,一口咬住鱼干后便消失在身后黑暗的厨房里。
“今天又来了吗?”
她打开了灯,几盏日光灯刚亮起来就熄灭了,暗淡的灯光下可以看到,和老婆婆一样,她的脸上也没有多少血色,她看到我,眼里闪过一丝光芒。
“明理?!”
老婆婆立即变得气急败坏:“住嘴!明理已经死了,这个小姑娘不是这里人。”
“老婆子你安静一下!”中年妇女也不甘示弱地定了回去,笑眯眯地看着我,“小姑娘,你认识路璐吗?”
我摇了摇头,老婆婆气得全身发抖,站起来向中年妇女走去:“明义!别人都说了不是明理!你别像上次那样把客人吓跑了!”
等这个名为明义的女人稍微平静下来后,老婆婆问:“怎么样,镇里派人过来了吗?”
“派是派了,但还是原来那样,还要打水。”
“唉,今天也是这样吗……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嘛。”
两个人都垂头丧气地叹了口气。
“请问,是发生什么事了吗?”我向她们问道。
“断水了,”老婆婆说道,“两个月前这里就断水了,第一天镇政府的人就说派人过来修水管,过去了这么多天还没有修好……而且最近这里的市场都关了……这不是赶我们走的意思吗?”
“那这个水桶是……要去哪里打水吗?”
“是的,这附近唯一的水源就是夏守湖了……但从这里到夏守湖要走的那个斜坡,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力气……而且这附近住的都是老人家,所以有个从期岁县来的团体就自发从夏守湖打水,开车送到这附近,我们这家家户户就拿水桶去接。”
“反正这里的生活是越来越困难了……”老婆婆说,“这里是因为K博士那份报告火起来的,没想到又因为K博士的报告没落下去了,真是讽刺啊……”
“暂且不说这个了,”明义脸上堆起笑容走了过来,“不好意思啊小姑娘,现在是非常时期,你可能点不到菜单上的菜品了……作为补偿,午饭我多做一份,我们三个人一起吃怎么样?”
“谢谢!”
在吃饭前的那段时间,我仔细打量了这个餐厅,依旧能感受到全盛时期顾客熙熙攘攘的情景,然后突如其来的封闭让这里的旅客大减,老婆婆的孙女不见了,招聘来的服务生一个个走了,然后慢慢地,这里就衰败了。
“小姑娘,你是从期岁县来的吧?叫什么名字?”
吃饭时,在筷子和碗“叮叮当当”的声音中,明义问道。
“嗯嗯是期岁县来的,名字是四季。”
“四季啊……嗯嗯,不错的名字呢,姓什么?”
“名字就是四季呀!有什么问题么?”
“不,我是想问你的姓氏……”明义的眼神突然暗淡了下来,似乎很困的样子,沉默一会儿后才抬起头来,“哦哦,四季呀,嗯嗯,你的名字就是四季,我明白了。”
厨房那里传来一阵水烧开的“呜呜”声,估计是明义阿姨做饭时,顺便烧开一壶水吧。不过这个声音和指甲划过黑板的声音一样尖锐,令人生厌。闻到饭菜的香气,一直躲着的花猫也跑过来了,在我们的脚边蹭来蹭去。
“好可爱啊这小猫,是叫肉肉吗?”
“是啊。”明义心不在焉说道。
“几岁了,是公的还是母的?”
“母的,两年前左右来的吧,之前我们也有一只母猫,活了十八年老死了。”
“这只小花猫很粘人的,”老婆婆咔咔笑了起来,“虽然是流浪猫,来这里的第一天就认住了气味,赖在这里不走了。”
“哦……”
花猫突然跳到我膝盖上,瞪着两只圆圆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我。
“肉肉?”
我试着用手摸她的头,她闭上了眼睛,露出享受的表情。
“四季也是来这里做学术调查的吗?”明义问道。
“为什么这么说?”
“不久前有个和你差不多年纪的学生来了这里,说学校有个课题,要到夏守镇这里实地调研,我们看到她往斜坡那边走了。”
居然还有这样的学生。
“是吗?”我抚摸着肉肉,“两个月前我也来过这里,去了那个夏守湖。”
突然“喵”的一声,膝盖上的肉肉发出了尖锐的叫声,我低头一看,方才还是一脸享受的她突然面露凶光,伸出爪子噼里啪啦就往我裤子上抓。
“喂肉肉!快下来!”
在明义的驱赶下,花猫不满地喵了两声后跳了下来。
“看起来应该是个很有钱的女孩子,总是有一辆轿车把她送过来,完了后又坐轿车走了。”明义把花猫赶到一边后继续说道。
我心里一个激灵。
“这个人的名字知道吗?”
老婆婆和明义面面相觑,都摇了摇头。而刚刚跳走的肉肉走了回来,拼命地用爪子抓我的裤子。
“肉肉你走开!”明义有点急了,用手驱赶花猫,可奇怪的是花猫的脾气急转直下,怎么也不肯走开,明义生气了,直接走了过来一把拎起花猫,往脖子上套了个绳索,另一端绑在厨房的柱子上,花猫变得相当暴躁,在里面哇哇大叫。
“不好意思了,肉肉不太很喜欢陌生人,让小姑娘受惊了。”明义把手在衣服上面来回摩擦,看来把花猫拴起来时划了几道口子。
“没事没事,”我摇摇头,“说起刚才那个人,是不是留着长发,身高大概一米六七八的样子,打扮得很潮,比如说穿着牛仔裤的样子……”
“没印象了……”老婆婆眯起眼睛竭力回想着,“好奇怪啊,明明记得她来过这里,但怎么也想不起她的样子了,你说呢明义?”
“我也是,我清清楚楚记得她就站在我面前,但就是想不起她的样子来,老婆子你也是吗?”
我记得在哪里听过类似的话。
老婆婆点了点头,忽然明义一拍脑袋,“不过有个特点我记得很清楚,肉肉特别排斥她,连碰都不给碰,还经常凶她。”
我记得婉清家里养猫,但没听说过她有招猫嫌的体质。
“那这个人去夏守湖干什么?”
“就是研究K博士报告里面的湖边的鬼。”
“水月湖的亡灵吗?”
“小姑娘你居然还知道这个老话题!”一说到这里,明义便两眼放光,自顾自地说下去,“但我们在这里过了这么久了,大家都知道这是个假命题,只不过是把人们吸引过来的噱头罢了。”
“那明理是因为……”
明义眼里的光一下子暗淡了下去,她低下头不说话了,老婆婆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过了一会儿,明义抬起头来,缓缓地说:
“四季你可能不知道,夏守湖周边这一带原本是个荒芜的山区盆地,能发展到今天的地步,完全靠的是K博士的这份报告,那时候人们才四面八方赶过来,都想看看K博士说的通灵地点,所以可以看到餐馆、酒馆、旅馆、便利店什么的都有了,大家都觉得这里是赚钱的地方,连期岁县来的枝垂樱集团曾经想把这里变成旅游景点,在夏守湖附近搞了个恐怖主题的公园,结果失败了。”
“而四季你可能也猜不到,失败的原因还是因为K博士的这份报告,”老婆婆接着明义的话说下去,“大家都没想到,K博士报告里的湖边的鬼的故事居然是真的,连续发生好几次失踪案以后,夏守镇就把夏守湖以及旁边的恐怖主题公园封闭起来了,于是这里就没有旅客,人气也下去了,转让不出去的店铺就关了,这里就只剩下上了年纪的还有带着孩子的,没有希望,慢慢地就变成了现在这样子……”
“那样的话,这里也没什么好研究的吧……一般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呢?”
“两个月前,最近来的次数比较多,大概每周会来1~2次。”
“这是怎么知道的呢?难道这个人每次都来这里面吗?”
“是的,我们这里还被她指定为推销点呢,就是这个……”
明义走进了厨房,回来的时候带了两瓶包装上印刷着樱花树图案的瓶装水。
而厨房里的花猫则一直暴躁地叫着。
“那小姑娘说她在枝垂樱集团里实习,现在公司有任务让她推销产品,她还想让我们帮忙在附近推广呢,她想到了个很棒的点子,在我们这里吃饭的人都可以免费获得几瓶这样的瓶装水,不过这里本来就没什么人,老是推销不出去而已。”
事到如今,这个人除了婉清还会是谁?!
“这个人的名字是婉清吗?就是那个枝垂樱集团总裁的千金。”
“我不清楚!”两人同时斩钉截铁地说道,声音也放大好几倍,把我吓一跳。
“这个人应该是烫了卷发,眼角有泪痣,鼻子很高的,你们真的没印象吗?”
“我真的不清楚!”她们全身都颤抖起来,眼珠子微微往上翻,看着让人心里发怵。
“那这个人最近有来吗?”
“最后一次来是上周。”
“也是调查这里吗?”
“不清楚。”
不知怎的,两人一改热情的态度,迅速变得冷淡起来。
太阳到达天空的最高点后,慢慢地向着西方下沉,午后的阳光渐渐从窗户涌进店里,慢慢地驱散了黑暗。我瞥见墙角的一隅有几根生锈的铁链,铁链旁边有一摊黑色的污渍,已经深深渗入了地板中。
为什么一个餐厅里会出现铁链呢?
手上的皮肤似乎预见什么危险那般汗毛倒竖,骤然加快的心跳在让呼吸变得更急促的同时也放大了瞳孔,让眼前的一切变得更为清晰,在泛着浅灰色光膜的角落,我似乎看到了堆积成山的布片。
大脑里响起一个声音不断催促我离开这里,但理智又告诉我,想要的答案就在眼前。
“这个人真的是从期岁县里来的吗?”
“你是在审问我们吗?”明义突然变得暴躁而又愤怒。
“不是,四季只是想说,这个人有可能是四季的同学,四季也有一个调查夏守湖的课题,所以……”
“一天天四季四季的烦死了!你妈妈没教会你怎么正常说话的吗?”
明义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与其说是站起来,倒不如说是像木偶那样被提线拉了起来,她深深地弯着腰,低着头,头发耷拉下来盖住了脸部,迈着机械的步伐向我走来。随着她的脚步,我一步一步往后退,但没退几步背后就感到了墙壁的厚实感。
“是啊,我也发现了,”老婆婆发出了干巴巴的笑声,就像是白雪公主里的黑巫婆,“就好像是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把这个空壳交给樱花仙呢?”
“这么好的肉体,你舍得交给那个家伙吗?”
“也是,水烧好了吗?”
“刚才你没听到声音吗?”
“那只该死的猫,它又来搅局了。”
明义咔咔地大笑起来,笑声停下来后,仿佛全身注入力量那样,突然直起身来看着我,低垂头发间的脸庞显得更加苍白,说时迟那时快,她像是按下了加速键一个箭步来到我身前,推着我狠狠往墙上撞去,顿时感觉五脏六腑都要从嘴里吐出来,双腿软趴趴地跪在地上,但还没回过神来,后面强壮有力的双手抓住我的双肩,把我双手反锁在后面。
“抬起头来!”
我把全身的力气的集中在脚上,用尽全力往后一顶,明义也被狠狠撞在墙上,等她的双手张开的工夫逃了出来,跑到深棕色的门前,可我无论如何等待,那道门也不打开。
“小姑娘你就别费工夫了,我已经断电了。”
突然我感觉头发被拉扯着,一秒后,剧烈的疼痛感沿着头顶走遍了全身,我往后倒下去坐在地上,脑袋被拉着90度上扬,我看到天花板上有无数的黑点,有点像水滴飞溅留下的痕迹。
顺着天花板往下看,在墙壁上出现了一大片黑色的、以及顺着墙壁流下的血渍。
“小姑娘要乖乖听话哦,把头抬起~”老婆婆笑嘻嘻地从黑暗中走出来,手上拿着一把大大的剪刀,“我会尽量轻一点,不要紧张哦~”
“……要做什么……”明义捂住了我的嘴,让我几乎说不出话来。
“没救了……没救了……”老婆婆低吟道,“市场关了没东西吃了,停水了没东西喝了,我们出不去了,只能委屈小姑娘你了。”
不禁想起小时候经常看到的杀鸡放血,大人们会先烧开一桶热水放在旁边,然后把鸡脖子上的毛拔掉一些露出鸡皮,被割开喉咙后,鸡会拼命蹬腿挣扎,但是越挣扎,伤口流出的血也会越多,最后鸡脚就这么直直地伸着不动了。紧接着,大人们会把死去的鸡放进装着热水的桶里,烫完以后就可以把鸡毛一把一把抓下来……
我仿佛感觉到灵魂已经脱离了躯壳,看到自己死后的样子。
不……不要!
“忍一下,很快就可以好了。”老婆婆的脚步越来越近,布满皱纹的脸在视野中不断变大,随着时间渐渐进入下午,西下的太阳透过窗户投下光芒,在黑暗中冲锋陷阵,驱散了大部分的黑暗,落在老婆婆身上,这时我才发现,她的脸庞竟然是如此老态龙钟——眼窝深深地塌陷下去,鼻子只是挂了一层皮那样高高凸起,嘴角像融化的雪糕那样堕了下去——她仿佛已经开始腐烂,只是某股意志才支撑着她,驱使她这个腐朽的躯壳动起来。
明义的手越来越用力,而我只能“呜呜呜”地叫着……终于,老婆婆走到我面前,看着我的喉咙咽了口水,把刀架在我的喉咙上,嘴里碎碎念着什么。
在触碰到刀口的瞬间,冰冷的感觉像触电那样麻痹了全身,我才发现在死亡面前,我的身体居然如此矛盾!明明全身都失去了力量,双腿也软绵绵地耷拉着,整个身体都已经坦然接受死的降临,甚至在逐渐适应死后的一系列变化,但剧烈跳动的心脏让我的大脑反应变得敏锐,老婆婆走路窸窸窣窣的每一个脚步声,阳光照射下飘扬的每一颗微尘,角落里空气的每一次流动,我都感受得清清楚楚。
随着刀口的轻轻滑动,冰冷的感觉变成了一阵违和的温暖。
“要乖!”老婆婆用着安抚小孩子的温柔的声音说,“乱动的话会很疼的哦。”
“而且收拾起来也麻烦。”明义说。
那阵违和的温暖化为一股暖流,渐渐从脖子蔓延到锁骨,我想这股暖流就是血吧。老婆婆伸出瘦成皮包骨的手,蘸了一点鲜血放在嘴里,咂咂嘴。
“这就是年轻人的血吗?真新鲜。”
“差不多开始了,老婆子。可别像上次那样,血都喷到天花板上去了,我足足花了两天时间才清理完呢。”
“放心吧,这次不会了。这次我会慢慢来……”
随着刀口的渐渐深入,我感觉到尖锐的金属和气管在不停地摩擦,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强行往喉咙里塞那样,一阵恶心感涌上来,我连着血丝把刚才吃下去的都吐出来了。老婆婆嫌弃地后退了几步。
“喂老婆子,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算了,不管了直接动粗的吧。”
只见她目露凶光,右手握住尖刀准备刺向我脖子时,突然伴随着一声疯狂的猫叫声,刚才还被拴在厨房里的花猫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把咬住老婆婆握着刀的手。老婆婆的脸坍缩成一团,“哐当”一声刀掉在了地上,她握着右手痛苦地蹲了下去。
“肉肉你又来搅局了!老婆子你也是个不中用的家伙,”明义气呼呼地说到,她拉扯着我想去捡地上的刀子,但我眼疾脚快,一脚把刀子踢到很远的地方。
“你这个……”明义气得直跺脚,她放开了我,不顾一切地向着刀子的地方冲过去。
我也趁着这个机会跑向大门,用尽全力撞碎了玻璃跑了出去,背后传来明义疯狂的叫喊声。我回过头来,看到她举着刀飞快地向我跑来,我也用尽了吃奶的劲,一边大声喊着救命,一边向着通往夏守湖的大斜坡逃跑。
我看见两旁刷着灰白色外墙的房屋打开了一扇窗户,但露出来的是一张冷漠的脸。
“救救我,让我进去!”我停了下来,向着楼上的人说道。
可是回答我的是“啪”的关窗声。
我咳了几下,一些暖暖的液体顺着嘴巴流了出来,我用手擦了擦,便是满手的鲜血,才意识到喉咙被划破了,顿时双脚失去了力气跪在了地上。
我完蛋了。
“你给我停住!”
明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但我已经跑不动了。
很快她的身影便从斜坡的最顶端出现,只见她神情呆滞,翻着白眼,伸出来的舌头因为奔跑时的震动被咬破,整个嘴巴都血淋淋的,和着翻腾在嘴上的白沫变成了血红色的泡沫落下来,那幅情景活像一个奔跑的丧尸,我只感觉魂魄都被吓走了,呆呆看着她三下五除二冲到我跟前,在与我一步之遥时双手抓住刀子就要向我身上刺。
今天,我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突然,从旁边小胡同里突然窜出来一个黑影,飞奔到她脚边,伴随着一声痛苦的“喵”叫声,明义一个踉跄摔倒了,刀子也随之飞了出去,巨大的惯性让她的头先着地,清脆的“咔嚓”一声后脑袋和脖子折成90度,身体连续打了几个滚,然后像个滚筒那样向着斜坡下方滚了下去。
我这才发现,这个救了我一命的黑影就是刚才餐厅里的花猫。
拖着羸弱的双腿爬了过去,躺在地面上的她奄奄一息,我小心翼翼地抱起了她,刚才和明义正面相撞折断了她的脊椎,浑身软绵绵地像一件湿水的衣服那样晾在我手上,她喘着沉重的呼吸,圆圆的眼睛看着我,眼中闪过一道奇妙的光,似乎蕴含着哀怨,以及些许如释重负般的愉悦。她抬起前爪伸向我的脸,但又无力地耷拉了下去。
我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大胆的猜测。
“明……理?”
“喵!”她用尽全力叫了一声表示同意。
“真的是明理吗?”
她又叫了一声,虽然声音不大,但充满了坚定。
“明理为什么要帮四季?那个人……是明理的妈妈呀……明理为什么要杀死妈妈呀?”
她低沉地喵了一声。
“难道,明理知道妈妈变成这样的原因吗?”
她肯定地喵了一声,随后浑身失去了力量,头朝着斜坡的下方耷拉了下去,不一会儿就断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