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九已不是书生多年了,却还留着那书箱,我每每打趣,他便赤红着脸辩解说送金银时装在书箱内便利些。我知他不舍,奈何家国河山内忧外患,塞外的杀伐声还未断绝,朝堂上宦海沉浮的波涛就汹涌到百姓头上。
拂晓时候,月还隐隐有两三分光芒,他背了书箱往沧浪去了,走了十步,忽而回头,冲我猛地挥手,“当心些,别太冲闯了。”
我颔首,拉紧披在肩上的白纱,回身入店了。
正午。门外的柳抽了嫩芽,鹅黄色的,同阳光混杂一起,风一扬,涌进店里。
“小姐,可愿让小生算上一卦么?”声音好像我许多年未曾吹过的料峭春风般,微微透着几分轻寒。
我合上账目本,反手摸了一壶酒,拔下红布条,抬头往声音来处去看,门外只见一白幡,持幡的人却倚在门后头,只过窗纸绰绰看见他抬起小臂,用衣袂遮着晃眼的阳光。
我思量了半刻,放下手中半壶老酒,却顺手去摸了账台上的匕首攥在袖里,蹑足走到门边,大喝一声,“我且要算明年今日有无人来与你祭拜。”
手肘将门撞开来,伸臂顺势将匕首从袖里祭出,我站在门内,盯着匕首朝他站处划将去了。
门外不闻声响。
想那人定是无命进我店中,只是舟九不在,倒烦我清扫门前。
我自叹息一声无趣,欲出门去,却突闻方才那声音又响起:“小生此生只有四不算,一不算王侯将相富贵,二不算文人书生前程,三不算烟花女子姻缘,四不算妖孽魔障执念。”
我忽而一惊,我先前只当他是市上某坑蒙拐骗的老道,却不想那人敢接我仙法,必不是常人,往门后一缩,呼和一声:“罢,速速走开,留你性命,否则明日塑月阁出的第一屉包子用的便是你作馅料。”
门外那人影终于动了,我却只见一个白衣小道一扬佛尘,踱步进来了:“叨扰姑娘雅趣。”衣同佩玉皆是月色般白,独独那玉下的流苏,朱砂样红。
我先前只道是什么高人来此,却不想他眉眼轻佻,似是任我打量般,立定我眼前,再一躬身,双手将方才的匕首递与我。
我不去理会,径自坐下来,抬起那酒坛便饮,“未敢请教这位朴素小先生的姓名。”
他把匕首放在桌上,推与我。拉了花鼓凳与我相对而坐,自倒半杯茶饮,“姑娘无须知晓我姓名。”
我挑眉看他,他回以我如出一辙的轻蔑神色,“或者说作姑娘未必敢知晓我姓名。”
“小先生好大的口气,言如打生下来,只有一个唤作顾念的人敢用这样的口气同我言语。”我将酒搁下,站起身来,眼里瞧好了门边的扫帚,只欲撵他出去。
我见他朝着不知名的方向笑了,“同三年前一样,姑娘还是痴嗔极了。”
他日回想起,竟觉得那笑好苦涩,比我桌上那坛烈酒还苦涩。
“三年前?我却不曾记得我见过你。但我记得三年前顾念来此寻我,莫不然您便是顾念?”我嗤笑一声,嘲弄地望他。
我盯着他,见他起身,又将那佛尘一扬,听他一声“急急如律令”下,分做几十绺丝线。
那寸寸缕缕我在昆仑仙山见惯了的至纯至白的丝线步步逼我而来,我慌慌张张向后节节退去,手欲往腰间去取佩剑,却忽而看见他掐了法诀,佩剑分毫动不得。
倥偬间满目的青光流泻,只听得一句:“言如,仙山本念你灵敏,六月雪水化雨,助你滋养灵性。你却在华枝城为祸,滥杀无辜,如今我来此寻你,回去领罚。你可知罪?”
“言如只是言如,有无那六月雪水,言如只是言如。”我退到墙边,紧紧贴着粗糙的墙面,凹凸的纹理抵在我背上,生生的竟有些疼痛。我已经无路可退。
“那又如何。”
那佛尘丝线缠住我的双手,生生勒进我的肤中。
我抬眼看他,眼里没有波澜,平静极了。
我忽而笑,我早该想到会有这一日,柳树成精的妖纵使做什么事情都会被名门正派的仙宫视作恶罢?
我抬头看他,他哪里还是先前门外的那个小生,只清冷得像昆仑山生养我的六月雪水。
“是啊,小先生,那又如何?言如只是个妖精罢。”
“我叫叙舟,仙山第十九任掌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