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方垆心在小道观院坝前，板栗树下泉水流成的溪流里洗干净后，重新回到院坝里时，荠菜道姑的目光近乎痴呆地望着他。
荠菜道姑仿佛看到自己的儿子，在自己的面前重新出现了。他大眼睛，还有些红肿的双眼皮，还有脸上那块胎记，分明就是自己的儿子田益之。模样虽然坚毅而成熟，但他表情里的天真与纯净，还是儿子消失前的样子，也是自己记忆中的样子。
并没有表现得过于激动，片刻的痴看后，荠菜道姑让方垆心坐在屋檐下的石阶上，自己也挨着坐下来，沐浴在秋日暖阳中。
接下来的几天，荠菜道姑一直在外面忙碌着，估计这是她三十多年来第一次离开道观，她在为方垆心而奔忙。
荠菜按李万水的逻辑，编造谎言，这个逻辑合乎清理，合乎事情真相：李万水当年从汨罗江救起荠菜，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在救起荠菜后，从她口中得知她的遭遇，她的遭遇也是很多人都知道的。
李万水给荠菜修好道观以后，继续自己的流浪生涯。而就在不久前，李万水发现一个有些痴痴呆呆的乞丐，仔细一看，这个乞丐脸上的胎记，和荠菜当年描述的她自己的儿子一模一样。
李万水把这个乞丐带回小道观，荠菜认出这个乞丐就是自己从前走失的儿子。
派出所到道观来看这个乞丐，发现他痴痴傻傻的，像是有神经病。不爱说话，面对询问，前言不搭后语。只能大概讲述出自己的遭遇：自己和父亲赶集的路上，一起被车撞倒在路边，等自己醒来时，父亲已经不见踪影，只看见路上还有残留的血迹。
后来的事，后来的事方垆心说不太清楚。说自己也一身都是血，没找到父亲，也没走出多远，摔倒在河里。后来被人救起，救他的人是一个乞丐，一直跟着他过着乞讨生活，没几年，他和这个救他的乞丐走散，从此再没见过。
派出所找来当年加过荠菜儿子的村民，也都异口同声地认出这张脸，认出这胎记，他就是荠菜走失的儿子田益之。
荠菜道姑悲惨的人生众人皆知，年迈之时，儿子失而复得，派出所也不愿意再一次伤害荠菜道姑。从方垆心身上残留的伤疤，也能看出他真的经历过一场惨烈的车祸，又痴痴傻傻的，也是个可怜人，就成全他们母子。
身份证办下来，方垆心品尝到谎言背后的好处：自己终于拥有了新的身份，这新的身份被法律认可。也为自己的谎言默默忏悔，忏悔之余，心中对李万水和荠菜无比感激，更佩服李万水的运作手段。
生命如梦似幻，李万水告诉方垆心，没有伤害的谎言，不需要忏悔。人世间的一切都是谎言，没有对错的区别，只有伤害和不伤害的区别。这谎言不只没有伤害，还成全了荠菜道姑，让她活着有一个念想，念想她的儿子真的如方垆心一样，还活着，这是对心中愧疚唯一的慰藉。
方垆心也有没来由的深深愧疚感盘踞在心头，他懂得这种愧疚感的压迫力。如果真如李万水所说，自己的谎言能让干娘少一些愧疚，得到一些似是而非的慰藉，这谎言对自己和对荠菜干娘都是好事，也并不因此而伤害任何人。
看着身份证上田益之三个字，荠菜道姑比方垆心还开心，眼里闪动过片刻的泪花，终究没有流泪，或许她所有的眼泪，早已在漫长而孤寂的时光中挥洒殆尽。
李万水依然是那么淡然，就像是他带着方垆心来近乎被人遗忘的山岭间，看完一个老朋友，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什么都没改变。他曾对方垆心说，他要探望许久未见的一个朋友，要送给她最好的礼物，或许，这礼物不是卖鱼钱买的那些微不足道的食物，这礼物是方垆心。
正是秋获的时节，荠菜道姑把自己的所有收成，拿来让李万水和方垆心尽情享用，她知道，这两个人还将去远方。
接下来的日子，方垆心睡在没有门的供着老君像的中间屋子里，李万水则睡在厨房。都没有床，睡在柔软的干草上，这种“待遇”，他们都习以为常。
夜里还是从睡梦中惊醒，醒来时，便走到院坝里，无论是黑黑的夜，还是满天星光，对于方垆心来说，都是透爽的清凉。
每当方垆心夜里醒来，荠菜道姑也会披衣从她的房间出来，就好像她知道方垆心夜里会在什么时候醒来，她一直等待着。
她会拉着方垆心在无涯下并肩而坐，对着皎洁，或对着漆黑。
她以为方垆心夜里醒来，是因为谎言，是因为离别。她安慰他说：“干儿子，活着时，只要心中有无法忘却的爱，无论天涯海角，都是家，都在咫尺。”
他告诉自己无比感激的干娘：“等我想明白自己认为需要明白的问题，就会回到这里来，像干娘一样，再不到任何地方去，陪着干娘一起老去，给干娘送终养老。”
她欣慰的笑淹没在黑暗里，轻声的叹息消散在夜风中，低声说：“不需要，老李曾没有目的地帮了我，我也该成全你，不需要感恩，就当是一种传承，一种人该有的情感传承。已经三十多年，不会再有三十多年，这个世界，对谁都不会有记忆，终究是会消失无痕的。”
她语气平淡无奇，他却心中波澜，为这种亲眼看见的孤独与淡然。
午夜里，他向干娘毫无隐瞒地说出心中的愧疚感，还有心中那个挥之不去的魔鬼。
她并没有马上劝慰他，而是问他：“你认为为什么会有？”
这个问题，他想过很多次，也想和人讨论讨论，但一直没有找到这样一个人。他认为可以和李万水讨论，但李万水不讨论，李万水认为不值得讨论。
他回答干娘：“可能我失去记忆之前，做过恶毒的事情，一直活在荒唐与争斗中。虽然不记得从前，但从前却在我的心里烙下了深深的印记，在我的心里凝固成一个挥之不去的魔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