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拉姆号在玄天堺的官道上稳定的前进着。
在它之前停泊过的位置东面，一处矮山上，一株树龄不大的灰叶杉下，有一位披着黑色斗篷的少年挺拔而立。
少年容貌俊美，两道黛眉斜飞入鬓，一双瑞凤眼微而含笑，龙胆紫的眼瞳边缘，有一圈孔雀蓝的虹彩，让人一看之下仿佛会沉醉在他这幻彩的瞳色旋涡里。唇角微翘似喜，丰盈优美的唇瓣不知道会诱惑多少少女想要被他一亲芳泽。
但明明是看上去让人欢喜的五官，少年人的皮肤却像是久病之人一样，是不健康的灰白色。就连镶有蓝宝石的发冠下，垂散的靛蓝色发丝里，也有半数如暮年老者的发色一样斑驳，参杂着灰白色的发丝。
明明此刻还是季夏，俊美的少年却像是惧怕寒冷一样，攥住了身上黑色斗篷的边沿，将自己紧紧裹住。
“圣子大人。”
倏忽间，一道人影闪到了他的背后，单膝跪地，开口说道。
来人一身玄天堺联合客运公司的服务生制服，正是之前那个出现在陆栖艇维拉姆号上，给全船人下迷药的鬼族女服务生。女服务生此刻褪去伪装，漆黑的发丝里，有几缕暗红色若隐若现。原本用特殊的术法掩盖的瞳色，也恢复了鬼族特有的暗红。
少年没有转身，也没有说话。他只是一直看着维拉姆号，在他的视线里越来越远，直到转过一道弯，被玄天的丘陵山地挡住，再也看不到。
见少年没有回答，看上去年龄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女抿了抿嘴，像是下定了很大决心一样，抬起了之前一直恭敬的低垂着的头，问少年：“圣子，就这么放他们走，真的好吗？”
“嗯？”
少年的头，微微的动了一下，像是朝一边侧了一下，但是并没有转过脸来看着鬼族少女。
“红叶，你，逾矩了。”
少年缓慢的开口，不知道是不是还没有到变声期的关系，少年的声音很是中性，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像是在地下埋藏了许久的钟乳洞里，冰冷的水滴沿着石笋的尖端滑落，跌入寒潭的脆响。
听到少年的声音，被称作红叶的鬼族少女单膝跪地的身体，微微的颤抖了一下。
但是，她仍旧倔强的抬起头，坚定的说：“圣子大人，那个男孩，是圣裁者想要的人吧。就这么放他走，回头圣裁者那里要如何交代。”
听到红叶这样说，那个她称之为“圣子”的少年，诡异的发出咯咯的笑声。
笑到最后，转过脸来，看向了红叶，那双带着幻惑之力的龙胆色眼中，闪着有些疯狂的光。
“圣裁者？呵呵，红叶啊，你是不是忘了，让你们村子的人免受‘嗜血症’困扰的人，可不是圣裁者啊。哎呀，我记性不太好，麻烦你提醒我一下，那个人是谁？”
“是……圣子您。”红叶低下头，颤抖着说。
少年转身，一步一步，沉稳又缓慢的走向身后的红叶。夕阳的红光燃烧天际，却温暖不了红叶的心，少年俯下身，像是在爱抚一只小羊羔的头顶的软毛一样抚摸着红叶垂下的头顶，黑色的阴影将她整个笼罩其中。明明是温暖的掌心，但是红叶却在他的动作下，全身上下抖若筛糠。
“原来我是这么厉害的人吗？”少年带着有些愉悦的笑音说道，“那，摆脱了嗜血症，红叶呀，你和你的族人过的快乐吗？”
“是、是的，托您的福，我们现在的生活和正常人无异。”
“嗯，那就好。听说你姐姐前几个月和一个人类结婚了呢，真是幸福的新家庭。希望他们未来的孩子能够健康。”
少年将手收回了斗篷，站直了身体。
红叶倏然抬头，对上了那双美丽却冰冷的龙胆色的眼眸，少年眼中的意思，她看懂了。
几乎是下意识的，红叶双膝跪地，以卑微的姿势对着少年叩头。
红叶一边叩头，一边说：“请您，请您为他们赐下‘圣药’。我是您的仆人，我们、我们全族都是您的仆人。您的仆人只是、只是担心您这样做，如果被圣裁者知道……”
“哦——”少年拖着长音，道，“原来我的小红叶，是为我担忧？”
“是、是……”红叶的头触在冰冷的地面，已经碰破了皮，但是她根本不敢抬头。
“听上去真是忠心呢。”少年又笑了起来，“对这么忠心的仆人，她的请求，我自然是会应允的。但是对敌人，可就……”
红叶不敢说话，也不敢抬头。
“好了，你起来。不要随意揣测我和圣裁者的事，那不是你该知道的。”
少年说着，声音里不含任何的情绪波动。
“是。”
红叶应了，起身站好，只是头依然垂着，不敢抬起，血顺着额头在往下淌，她也不敢去擦拭。
“我还有事情，要交代你做。”
少年抬手，一股轻柔的灵力顺着他的指尖的方向飘荡开来。
感受到这股灵力的红叶一愣，下意识的抬手，额头上刚才的伤口已经痊愈，她的脸上甚至连血渍都不存在。
“那边的小耗子，我更有兴趣，帮我盯好他。”
少年转过身，看向大路另一边的山林。
红叶一愣，说：“原来您知道了。”
“哼。到底是个孩子，想偷偷溜走，可笑。”少年冷嗤一声，很是不屑，“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他是什么来历。那个计划，三年前应该就已经停止了。到底是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你跟上他，不要打草惊蛇，有什么发现，随时汇报。”
“是！”红叶对着少年的背影一抱拳，身形消失在了树林的阴影里。
在等待红叶回报的时候，少年早就看到了，那一个应该被红叶的迷药迷晕，疑似被拐卖的男孩，鬼鬼祟祟的离开了维拉姆号，一头扎进了和自己所处的方向正好相反的山林之中。
而少年不知道的是，在距离他现在位置大约两三里之外，西辰和季白露与雾魇战斗过的地方，此刻正站立着一个披着鹅黄色斗篷的人。
此人带着兜帽，帽檐极低的遮到了鼻梁的位置，大半张脸在夕阳斜射下，笼罩在兜帽的阴影里。
地面上都是战斗过的痕迹，如果仔细看有一些细小的黑灰，和地面的泥土混在一处，难以辨别。这是雾魇被击杀后，灰化的残余。
穿着头蓬的人站在战场的中央，一声悠长的口哨音从斗篷里传出，似乎是受到了这口哨声的影响，一股微风开始以此人为中心缓慢的吹起地上的残灰。
风越刮越猛烈，战场上所有的灰烬，此刻，已经像是灰黑色的小龙卷一样聚集盘旋，在风眼中心的人，却诡异的连斗篷的一角都没有被吹动。
此人掀开斗篷，一双皮肤白到让人有透明错觉的手伸了出来，双手托着一盏凤首箜篌，席地而坐。
指尖轻扫，清越空灵的乐声从琴上流淌而出，伴随着此人用不同于九堺任何一种语言吟唱出的词句。此刻如果有听众，那么，他们都会为这琴声和歌声虏获，感受到从灵魂深处传来的神圣和幸福。
但是，并没有听众由此耳福。
音律的声音和风旋交缠在了一处，绕着乐师旋转，罡风失去了狂性，随着乐声变的温驯。风旋中，原本黑色的残灰，开始慢慢褪去不详的颜色。
当乐声和歌声结束的时候，风停了。
空中白色的细小结晶，纷纷扬扬的飘落，将这一方土地罩上了一层白霜，而后，渐渐消融。
乐师起身，将手中的凤首箜篌收了回去。
夕阳已经完全沉入了地平线下，天顶上，繁星开始努力的闪烁着他们微弱却坚定的光。
乐师四下张望了一番，随即，身影消失在了陆栖艇维拉姆号行进的方向。
泾行道，一座位于溟湮湖北方，距离西辰此行的目的还有五日车马行程的小埠。
这里不靠水路，所以原本并不是原生的村镇。只是因为开通了陆栖艇航道，作为检修和补充给养的中转站在这里设立，所以吸引了附近村镇的人，在这里开设了酒肆、饭馆、旅店等店铺。又因为这些店铺，往来商旅在这里设立了货栈和小的商铺，逐渐发展出了小型的贸易区，而有了人气。
作为凡人的城埠来说，众多的流动人口已经让此地相当热闹。
但是以御灵师的角度来说，这里实在是一个很不方便的所在。因为这里既没有七曜堂，也没有御灵师协会。
“陆栖艇倒是要停靠在这里了，我们下步要怎么去平津？”
下了陆栖艇维拉姆号，季白露一边好奇的频频打量四周热闹的人群，一边问西辰。
维拉姆号到达这里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晌午。虽然船舱顶部被人开了个大洞，不过因为船体本身很高大，破口又在顶部，所以沿着城埠的外围行进，一路到停靠在泊船场里，都没有引起路人们的注意。
“只能租马匹或者车辆了。”西辰瞥了一眼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的季白露，说道，“没有怎么远行的大小姐，应该也不能徒步走上好几天吧。”
“哈？”季白露原地站定，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西辰说道：“你这小子，看上去也不像是平时有远行过的人吧？在我的面前装什么江湖老手。我好歹还是……”
说道这里季白露意识到自己食言，收回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神四下一扫。
刚刚因为她那一嗓子的声音，注意力转向这两个少年男女的路人，在碰到她的目光之后，纷纷转过头去，继续自己本来正在做的事情。
西辰噗的笑了一声，凑到季白露面前，小声的说：“你好歹怎样？好歹还是偷渡过的人吗？”
季白露被西辰的话堵的小脸涨红，但是一句也反驳不得。
见她如此，西辰说完，倒也没有继续捉弄季白露，问她道：“这里虽然没有七曜堂和御灵师协会的分部，不过我记得玄天堺所有的城埠都有汐族巡查队驻扎。我要先到他们那里一趟，用他们的水镜，把之前遇袭的消息传回师父那里。你呢？是去旅店休息一下，还是去租借车马？”
季白露想了一下，原本是想去帮忙租借车马的，但是刚刚被西辰挤兑过，不报复一下可不行，于是说道：“车马行可是需要凡俗的通行证做记录和信用凭证，才能借到的，这些人可不看御灵师的身份。我的情况嘛，你懂的。所以，只能麻烦你咯？我呢，就先去镇上旅店休息了。”
说完，对着西辰翻了一个俏巧的白眼，扭身拐向了另外一条道路。
西辰看着对方的背影，直摇头。
“这大小姐，可真容易生气。”
因为原本，西辰就是打算一个人去平津城的，所以对半路可能遇到的麻烦都有心理准备。他本人倒并不在意季白露把租赁车马的工作丢给他来做，倒不如说，以前没有来到玄天之前，这类被人指使着打杂的活计，他是没有少做的。到了玄天三年，因为成为了汐鳞族族长的弟子，这类杂事已经很少亲自去做，反倒有些怀念。
西辰很快就找到了在这座埠子里驻扎的汐族的巡查队。这样的巡查队遍布玄天堺各个城埠，根据城埠的规模大小，人员多少会有不同，但全体都是御灵者。他们的主要工作就是定期在城埠周边的主要交通干道周边进行巡查，警惕有新的时空裂缝出现。一旦发现，会对其进行封印，以防止雾魇借通道出现袭扰周边聚落，并且要对已经出现的雾魇进行追捕和灭杀。
泾行道虽然是交通要道上的重要关口，但是本身却不算是大聚落，周围的散落的村镇也不多，所以驻扎在这里的巡查队成员也不过才十几人。
好在，这里的巡查小队虽然半数成员是人类御灵师，但是队长是汐鳞族的人，西辰拿出了君墨枢的令牌，讲话容易许多。
当西辰把信息告知对方的时候，对方很是震惊。
“在官道上出现雾魇，我们两日前才在那一代巡查过，怎么会……”
“不知道是人为的，还是天然的裂缝又出现了。”西辰半安抚的和对方说，“能借用你们的水镜一下吗？我有些关于这次任务的事情，需要和师尊沟通一下。可能出现的裂缝，也请巡查队的诸位辛苦调查，确保这一带的安全了。”
对方听了西辰的话，连连点头：“好的！水镜的事情，您稍等片刻，我先去安排巡查队的事。”
说罢，那位队长急急忙忙出了驻防地的房间，大声呼喝着今天还留守在驻地的人，向他们安排巡查的任务。
在正对巡查队驻地的街巷里，披着鹅黄斗篷的人在巷弄的阴影里，目送着西辰进入了巡查站，又站了片刻，转身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