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进了房间起,西辰的注意力就一直放在季白露身边那个披着鹅黄色斗篷,用兜帽遮住头脸的人。
此刻,对方开口,掀开兜帽,眼前的脸孔让西辰像是脚下被坚韧的古老藤蔓纠缠住,半步也没法移动。
掀开兜帽,兜帽下是一张少女的脸孔。看上去年龄和季白露差不多,在十五岁左右的样子。和季白露相比,容貌上略逊一分。季白露的美丽和可爱,像是清晨阳光下沾着露水的娇艳的花儿,而这个女孩,像是浓黑的夜晚,倒映在古井中的朦胧的月。女孩的眉毛很淡,大概是因为年轻,也还没有到需要为自己的外貌进行修饰的年龄,并没有打理过的痕迹。睫毛也短而稀疏,但是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她过于白皙的皮肤。
少女的皮肤很白,但是和季白露相比,显得憔悴,白色中带出的不是健康的红晕,而是有些发青,可能是过于薄透的肤色挡不住血管的颜色。因为这白的让人担忧的肤色,少女那一双黑曜石一样的眼睛显得格外让人印象深刻。一头墨染的黑发,在兜帽掀开的一瞬间顺着少女的肩头和胸前垂下。黑色的发丝瞬间遮蔽了斗篷上给人带来温暖感觉的鹅黄色,就像黑夜吞掉了夕阳最后的光,少女本人,给人的印象就是夜晚本身一样。
这样的容貌,原本并不会让人觉得惊世骇俗的美,之所以让西辰驻足不前,是因为西辰一眼就看到了,可能他这一生都不会忘记的东西。因为头发垂落,自然的露出了少女光洁的额头,在她的额头上,眉心正中稍稍靠上的位置,有一颗形似枣核,带着一点金色的半透明的石头。如果细看,那颗石头的黄色是由一根根极细的金丝聚集在一起,让人视觉上产生的错觉。
这颗石头,西辰记忆可太深刻了。
三年前,被雾魇袭击,本来以为就要死掉的时候,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颗金色的石头。
“阿西,三年不见,不和我打声招呼吗?”少女清泠泠的声音敲击着西辰的鼓膜。
“阿……鵺。”
西辰开口,只说出了两个字,声音干涩的像砂石在摩擦。
“啊,好像之前一直都没有告诉过你,我全名。都怪枫哥,总叫我阿鵺阿鵺的。”少女听他这样叫自己,微微一笑,说道,“久别重逢,就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姓陶,你可以叫我陶鵺。”
站在一边的季白露,先是看看陶鵺,然后又扭过头去,看看木桩子一样戳在原地,一脸震惊表情的西辰,露出了十分疑惑的表情。
“你们两个,居然是认识的吗?”
“认识的呀。”陶鵺转头,唇边带着微微的笑意,看着季白露,“三年前,我在阿西的家里借宿过几天。那几天,真是承蒙你的照顾了。”
说完,陶鵺又转身,向着西辰微微欠身施礼。起身抬头间,眼光有意无意的扫向了西辰的胸前。
“最近三年……”似乎是斟酌了一下用词,陶鵺问道,“你还好吗?”
感受到了陶鵺的目光,西辰觉得右胸,又像是被魇兽的利刺贯穿了一次一样,巨大的抽痛感,几乎把他的呼吸全部从肺里挤了出去。
“是吗是吗?你们原来之前就认识,那就太好了。我和西辰之前说好了,要去平津,平津那边也有丢孩子的事,你知道的吧。你下一步要去哪,如果还要调查的话,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啊?”
完全没有注意到西辰的异常,季白露很高兴自己的老朋友和自己的新朋友——起码她自己这么认为,能够是旧识。这个开朗的女孩,正在为这次旅行可以有更多人参与其中而感到愉快和兴奋。
“不行!”
西辰的一声断喝,打断了季白露对旅程安排的滔滔不绝。他的声音太大,以至于正在专心和陶鵺说话的季白露惊的一个哆嗦。
转过头,一脸诧异的看向反应极大的西辰,季白露一脸的莫名所以:“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你干嘛吼那么大声?”
“你以为我们是去做什么的?”西辰情绪显得很激动,面色都涨的发红,“我们失去调查的,有很多寄子莫名失踪,这对御灵者世界而言,是十分严重的事件。你以为是什么?小姐妹组团去春游吗?”
大概西辰说话太难听,季白露一下子被说火了:“你这是什么话,谁把这个当春游了?小鵺之前也独立调查了很多资料呢,你刚刚没在,我们已经交换了一波信息了。就不说她知道的信息,光是她的战斗力,就不比我差。”
西辰挑眉:“你的战斗力倒是不差,但是缺乏常识,在玄天堺连火系技能都不敢用。”
“你——”季白露见他揭短,一口气堵在胸口,“你倒是有常识,有常识不要战斗之后直接昏倒,还要别人把你扛回去啊。”
见两个人已经吵起来了,陶鵺赶紧上前一步,隔在了两人中间,打起了圆场。
“好了露露,还有阿西你,你们两个都少说两句。”季白露先说了一句,然后转向了季白露,“我本来这次来,也就是和你打个招呼,顺便给你个东西。并没有想要一起调查的意思,我有我自己要调查的东西。刚刚和你交换的情报,虽然和你们调查的内容有关系,但是和我自己想要查的事情,目的不同。我们一起行动……”
说道这里,季白露瞥眼看向了西辰,然后摇摇头,又转过来看向季白露,继续说:“虽然我和阿西之前有过几日缘分,但是结果而言不算愉快的经历。所以他对我有什么想法,我大概也能知道。我和你们一起走的话,他肯定没办法静心调查,完成他的任务,我也一样。所以,大家分开行动才是最好的。”
“小鵺!”季白露握住陶鵺的手,说道,“那就不要理那个呆子了,我跟你走。”
“不行。”
西辰和陶鵺异口同声的说出两个字,刚说完,两人都愣了一下,看了一眼彼此。目光相对,西辰立刻错开了目光,表情很是焦躁,陶鵺眨了眨眼,随后有些恍然的笑了一下,转头,回握住了季白露的手,柔声的说道。
“我要做的事情,很危险。归心本来不想让我去的,但是我必须去,必须弄清楚。但是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我不能让你陷入危险。”
“可是我们是朋友呀,帮朋友,我不怕危险的。”季白露忙说。
但是陶鵺缓慢而坚定的摇了摇头,说道:“你不怕危险,但是我却不能让你陷入危险。在整顿幽天御灵师内部的事情上,归心需要你父亲的支持,日后,也会需要你的支持。现在凡人和御灵者之间隐藏的矛盾越来越严重,有些已经开始浮出水面了。归心和你父亲这样的温和派,在我看来才是正确的那一方。你跟着我,本来就已经是很不理智的事情了,如果让你再遇到危险,那我没办法和季宗主交代。到时候,季家和闪族的同盟也会出现危机,被人趁虚而入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你说我爹爹是温和派?别闹了,他要是温和派,怎么会对卿雩……他就是个疯子,连自己的亲儿子都下的去手。”季白露十分生气的甩开了陶鵺的手。
陶鵺无奈苦笑:“也许,归心也疯了,和你父亲一样疯。但是,他们想做的事,是没有错的。有时候,为了达到正确的目的,需要一定的力量,在得到力量的过程中会有牺牲。卿雩只是不幸成了那个牺牲之一。”
“我不知道他们想做的事有多‘正确’,但是我绝对不能容忍我的弟弟,我双胞胎的弟弟遇到那种事。看着他我有时候会想,明明是一起孕育的生命,如果那个时候是我被送走了会怎么样?是不是因为我抢走了卿雩的天赋,所以他才会成了现在这样?”说到这里,季白露眼眶都有些红了,有泪水让她铁灰色的眼睛显得湿润,但是并没有泪水流下,“我甚至不知道卿雩在外的那一年,是不是也恨过我,想过如果遇到那些可怕的事的人是我就好了。我陪伴了他五年,可是他现在心智已经停在过去了,时间在他的心里再也不会往前走了。到底是多‘正确’的事,才需要牺牲一个当时九岁的孩子的一辈子?”
听到季白露这样说,西辰没有插话,他知道现在季白露和陶鵺说的,是他不知道的事情,他没有立场,也不应插嘴。
而陶鵺,听季白露一顿发泄之后,咬了咬薄薄的嘴唇,之后叹了一口气。
“你想要调查的卿雩的事情,就更应该和阿西走了。之前的情报我也告诉你了,我的想法是,阿西调查的事情,和卿雩当年的事情关系很大。”陶鵺看向了西辰,冲他点了点头,说道,“而且我相信这个人的热心和能力。他可以保护你的。”
“他一个二星,怎么保护我?”季白露带着点鼻音,说道。
“他的二星,大概是被人打压了吧。”陶鵺一下就揭穿了,“你是五大宗的嫡系,你可以初试拿到三星,人家也是汐主的弟子呢?堺守一族的底蕴,难道还不如你们五大宗?不过想想肄法司都是谁的人,阿西能拿到二星,我觉得也是很不可思议的事了。”
季白露张了张嘴,想起之前战斗中,西辰先是单杀一个橙阶雾魇,又使用大型的火系增幅法阵,和她合力杀死另外一只橙阶。加上之前对付黄阶时候的敏捷身手和准确的控制力。这样想,确实和二星的实力很不相符。季白露闭了嘴,默认了陶鵺的说法。
陶鵺见她已经有点冷静下来了,继续说道:“而且他还有汐族的关系。你要是调查完了,总归是要回去幽天的。到时候没有通关证明,你怎么回去?再走一次裂缝?你知道什么地方才会开启会通向幽天的裂缝吗?”
“这……”季白露当然不知道,之前她也是跟着陶鵺才来到玄天的。
“好了,喏,你丢的东西。”陶鵺说着,把一个小小的绣着桔梗和蝴蝶的香囊塞到了季白露手里。
“啊,我的香囊,怎么在你这里?”季白露问。
陶鵺无奈摇头:“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也能弄丢,我说你什么好。你跟进裂缝的时候我就察觉了,知道你不可能放弃跟着我,放你在裂隙里乱闯也很不安全。我就一边躲着你,一边留下痕迹让你能从安全的出口出去。我就在你周围,你那时候都没发现我。你半途跟两个黄阶冲突的时候,这个就掉了,我就帮你收了起来。本来想还你,但是直接给你怕你继续找我,现在看有人能帮我把你送回去了,和你见一面也就没什么关系了。”
季白露看了看陶鵺塞过来的香囊,又塞了回去:“我不要。”
“不要任性。”陶鵺眉头一皱,似乎有些生气。
“紫箴漱魂香的味道,我闻腻了。你要是担心我,就和我一起走,你琴声的作用比这香来的有用。”季白露说。
“我说了,不行。”陶鵺冷下脸来,表情是季白露从认识她以来,从来没有见过的严肃陌生。“露露,我们不一样,我可以为了追查一个真相去死,但是你不行。”
“有什么不行,怎么就不行?”季白露很是气恼,“反正成了御灵师,不是和雾魇战斗的死,就是最后发疯的死,就算都不会,人早晚都是要死的。卿雩倒是可以寿终正寝了,可是他那样,活着和死了又有多大区别!?”
“季白露!”陶鵺一声呵斥,声音尖锐。
她的音色,本身就带着一种奇异的感觉,此刻一声呵斥,像是一口大钟当面敲击的震撼。这声音,让一边的西辰都感觉到了灵魂的震颤,头脑为之清醒几分。
“总之,我现在要走了。”陶鵺又软下了声音。“时间不能耽搁。人可以为了任何事献出生命,只要有意义。但是我的意义不一定是你的意义,别忘了你想给卿雩讨公道的事,那才是你应该做的事。”
陶鵺走到了西辰面前,西辰一脸戒备的看着她。
陶鵺把季白露退回的香囊给了西辰,说:“帮她收着,你们一起走,以后会用的到。”
西辰没有说话,但是还是接过了对方递上来的东西。陶鵺绕过了西辰,走到了门口,季白露没有留她,也没有跟上来。
戴上兜帽,陶鵺踏出门之前,和西辰说了一句:“那年的事,我很抱歉。但是,我相信枫哥哥。”
说罢,陶鵺迈步出了房门。
“他来玄天了。他在找你。”西辰背对着房门,在陶鵺离开前,说了一句。
陶鵺脚步顿了一下,但是没有说话,没有停留,消失在了旅店走廊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