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五年,伦敦
红木箱子里唯一的住客从玻璃后方面无表情地注视两名访客;急着赶去上课的学生,对箱子里的身影视若无睹,而箱子里的住客也同样对他们视而不见,不过他有很好的理由,因为他已经死了。
“他看起来真的很像本杰明·富兰克林。”亨利·斯皮尔曼一边从红棕色的木箱前往后退,想看清楚整个身体,一边这样对妻子评论。
这具占据了佩吉与亨利·斯皮尔曼两人全部注意力的尸体,是英国哲学家、法学家边沁(Jeremy Bentham)的遗体,和本杰明·富兰克林极为相似。英国伟大的经济学家大卫·李嘉图(David Ricardo)在边沁还在世时,便曾经提到过两人的相似之处。他在意大利度假期间,曾在一间雕刻家的店里,看到富兰克林的半身塑像,后来写给家人的信上便评论道:“买一座半身塑像可以纪念两个人,真是划算。”李嘉图便买下了那座半身塑像。
这尊可怖的遗像,使斯皮尔曼夫妇偏离预定的行程。本来他们要从波士顿直奔剑桥的目的地,但后来却决定在这个四月的早晨,花时间造访伦敦大学学院。毕竟边沁的遗体,可以说是经济学家眼中最接近基督教“主显节”的存在,边沁称之为“自体圣像”。
边沁在遗嘱中指定,将遗体交给他的朋友索思伍德·史密斯医生处理,使其永垂不朽。边沁的指示很明确:“遗骨摆设的方式,应一如生前,坐在我沉思时常坐的椅子上,并且应该穿上我偶尔会穿的一套黑色衣服。”在这座活动式陵墓的门上,贴着边沁的遗嘱。斯皮尔曼夫妇在门上读到了这段话。
更多学生匆匆经过,他们完全无视这尊经过防腐处理的遗体,这让亨利·斯皮尔曼不禁莞尔:麋鹿头的标本搞不好更能引起他们的注意。
一抹扭曲的笑容掠过佩吉·斯皮尔曼唇间,她的声音带着些许嘲讽,缓缓说道:“我不认为他达到了预期的效果。”
“他能指望什么?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个糟糕的主意。”突如其来的尖刻评论,让斯皮尔曼夫妇吓了一跳。佩吉和亨利都没有注意到,原来在他们身后还有另外一对男女,也在研究这尊自体圣像;刚才开口说话的年轻女性,身穿薰衣草色的开襟连身洋装,戴着颜色相称的帽子。
斯皮尔曼的脸亮了起来,把握机会发言:“对于像边沁这种功利主义者来说,这不是个糟糕的主意。”他带着微笑、继续侃侃而谈,“你们应该可以理解,对一个奉行‘为最多的人谋求最大的幸福’这条信念生活的人,为什么会想到这样的主意。不管怎么说,与其埋葬或火化,何不把遗体做更好的利用?边沁的想法是,要把所有伟人的遗体都做成标本,供世人永久瞻仰。这比墓园里的石碑,更能够激励后代子孙。”亨利·斯皮尔曼此时转身面对新来的同伴,露出灿烂的笑容。
“雕像难道不能达到同样的效果吗?至少如此一来,他的衣服不会看起来如此破烂。”这些话出自站在女士身旁的绅士口中,他对边沁褴褛衣着的非难,与他自身的打扮与行头恰好形成对照。他是那种身穿绣着家徽的深蓝色西装上衣,也不会显得矫揉造作的人。
经过上百年的箱中岁月,边沁的服饰确实显得残旧。他的裤管被蠹虫蛀蚀,草帽和手套让他看起来比较像个园丁,而不是学者。唯有背心和胸前的蕾丝花边,散发出英国文人的气息;曾经代表时髦的手杖,斜斜横过膝头。
斯皮尔曼的手往玻璃门后的身影一挥,回答道:“雕像就失去那种感觉了。边沁希望大家看到的,是真实的他;启发他的信徒的,应该是他的存在感。注意看,里面的箱子装了轮子,边沁学说的信徒聚会讨论他的想法时,可以很容易地把这个自体圣像推到聚会的房间——正如边沁在遗嘱中所指示的那样。”
佩吉显得有点难为情,在脸上做出道歉的表情,向两位同伴说:“请见谅,我先生是个教授,每次只要发现可以教学的对象,就会开始讲起课来,这算是种职业病。”就佩吉看来,边沁的遗体绝对称不上能启发或鼓舞人心,只是提醒她,就算是伟大的人物,生命终究会走向死亡与腐败的结局。
“没什么好道歉的。”年纪稍长的绅士对佩吉和亨利说,“我们很乐于获得这些信息。我从一个生意伙伴那儿,听说了这个展览的事,但是我从来不曾真正了解这个展示的意义何在。现在我知道了,这应该要感谢——?”
“我是亨利·斯皮尔曼,这位是内人,佩吉。”
“很高兴认识你们。我的名字是格拉汉姆·卡尔顿。这位是我的朋友,阿迪丝·霍恩。我们正好在伦敦大学学院附近,所以顺道过来看看边沁。这个老小子确实有一套想法,不是吗?蜡像馆似乎就是按照他的想法建立的。”
“什么意思?”亨利询问。
“你看,像杜莎夫人蜡像馆那种地方有多成功,大家愿意花钱去看死人的仿制品。也许应该把这小子搬到那里去,至少可以获得一些注意。”
“要和亨利八世、伊莉萨白·泰勒竞争,我想边沁会很辛苦。”阿迪丝诙谐地表示。“他是伦敦大学学院最重要的创办人,但是他似乎无法获得任何学生的注意,这里甚至还不用买门票呢!”
格拉汉姆·卡尔顿瞥了手表一眼,然后转向他的同伴:“好啦,我想我们已经看到要看的东西了,阿迪丝。”他又转向斯皮尔曼夫妇:“谢谢你的讲课,教授。很高兴认识你们两位,请好好享受在英国的旅程。”说完之后,这对男女便往出口的方向离开。
伦敦大学学院的南回廊中,一度拥挤的走廊上,如今几乎空无一人,学院的下一堂课已经开始了。显然这些年轻的学生们上课的时候将不会受到来自边沁自体圣像的任何激励与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