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11日，星期六。
几乎和太原火车站的吴晓东在同一时间，小午在家里也看到了晚间的案件报道。
此时少年眉头紧皱，脸上挂着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恨恨地想，老舅真是只狡猾的老狐狸。
中午还给老妈说，什么联系老师，开班会，对未成年人以教育和辅导为主的话，傍晚就作出这样的事情来。
小午第一次在内心把他舅的善谋决断全然当作贬义。
就在几个小时前，邓九析买了一兜营养品，出发去医院接妹妹出院。孙廓尔期末考试已经结束，感觉轻松了很多，高高兴兴地跟在邓九析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公交车，远远地就看到司午带着两名助手站在医院的大门口，旁边停着一辆BJ40警车。
走近了，刚想打招呼。司午三人却不由分说地把他们拦住。
两个助手粗暴地推搡开邓九析，把孙廓尔架上了警车。
司午紧跟着弯腰钻进车里，砰地关上车门。
BJ40轰轰启动，几声鸣笛警示，然后扬长而去。
司午还特意把头贴在后挡风玻璃上，冲邓九析颇有深意地笑了一笑。
车消失在傍晚暗红的雾霭里，然而，那张复杂多变的宽脸却好像刻在了邓九析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司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如果只是询问，孙廓尔早已经在他的监控之中，随时可传讯，他也会配合；如果是要搜集取证，严密监控不是比打草惊蛇有效的多！
究竟目的何在？
他这样琢磨着，不知不觉走到病房外，见毓智已经换下病服，穿上日常的衣服，除了李嫣和大哥邓效愚可能去办出院手续了，其他几个都围在毓智的身边。
“九析哥！快进来。”萧柏语最先瞧见他，笑着招呼道。
何盼对他说，“邓大律师，您怎么总是最后一个到啊，如果再迟一会儿，我们可就把毓智带走藏起来了。”
邓九析被他叫的不好意思起来，有些害羞的答道，“别闹，实习期还没结束呢，难道开次庭就变成大律师了。”想来他们中有看昨日开庭播报的，该是交流了有关他辩护表现的话题，毓智和大哥应该也听说了。
邓九析看着面前的萧柏语，一个大胆的想法忽然从心里冒出来。
“小萧，有个事情，我要请你帮忙。你跟我来。”
他转头向毓智递了个眼神，示意稍等就来，然后把萧柏语拉进楼道的角落。
等他们站稳，邓九析说，“小萧，孙廓尔被警察带走了。我希望这个消息能报道一下。”
“噢，怎么女孩也牵扯进去了吗？”
萧柏语有些吃惊，略一思索继续说，“报道没问题，只是这个案件社会关注度比较高，社里要联系警方核实，时间会慢一些。”
随后，他慢一拍地摸了脑袋，睁大眼睛追问，”奇怪，九析哥为什么希望对外公布这个消息呢？“
邓九析给他分析说：
“从司午警官的动作来看，警方缺少明确的侦查线索，也已经放弃了守株待兔。
他们会把孙廓尔当作唯一的突破口。
我现在担心孙廓尔为了保护其他人，急于掩盖真相，和她母亲一样自认其罪。
现在能帮孙廓尔的，也许就是尽量让那个参与者，或许是真凶，自己投案。”
萧柏语不太相信，“原来还有其他参与者。让凶手自己投案？九析哥，这怎么可能呢？”
邓九析试着继续分析：
“我如今大致能推测出，这个人和孙廓尔非常的亲近，不是同学就是极要好的朋友。
孙廓尔肯定是会极力地保护他，但不知看到孙廓尔被捕的消息，他的态度又会是怎样？
当然，对绝大多数人而言，如若危险降临到自己身上，保护自己就更重要和迫切一些。可是，我总感觉他或许是另类。假如确实是他做出害死孙涛来帮忙这样的事情。”
“所以，他看到消息，会放弃自保，投案自首？”萧柏语不以为然。
“这不是很矛盾吗？一个会根据自己的意志夺他人性命的人，又怎么会这么重视友情，为旁人做出忘我的牺牲呢？”
“可确实是这样的，他们也许更自尊，更忠诚，或许还更有正义感，虽然正义感过于臆想，或许更执着于实现自己的正义理念，虽然正义理念失之偏颇。从这个层面来看，他们也许更单纯。”邓九析边想边说道。
果然，尽管邓九析表述时刻意添上好几个也许，萧柏语还是对他的观点大为反感。
他愤愤不平地说，“这怎么可能？
你们当律师的可真是的！
是不是职业病啊，对这些穷凶极恶的人，不仅深表同情，还要加以美化，这就太过分了！”
邓九析没接话。
按照正常的辩论逻辑，一方如果放弃了表达和论证，直接进行人身质疑，甚至攻击。那么有关这个话题的讨论就无法继续往前推进。
既然再说下去没有任何意义，只能先搁置，等找到合适的契机再捡起来聊。
萧柏语很快就冷静下来。
“抱歉，九析哥，我不是针对你个人啊，我是觉得整个律师职业就是这样的。”
“没关系。”邓九析笑笑，心里想，恐怕这话也是越说越糊涂，好在他都懂，有这样想法的人是广众，小萧也并不是个例。
“小萧，那我们还是言归正传，报道的事情还是要请你帮个忙。”
邓九析说着，打开手机通讯录，调出一个号码给他看。
“这是司午警官的联系电话，就是他和助手刚刚带走了孙廓尔，关于这件事情是否可以公开报道，你不妨直接给他打电话问问。”
“好，我现在就联系。”萧柏语默念着那串号码，用自己的手机拨了出去。
电话滴滴响了十几秒，然后转接到了王政的手机上。
听了萧柏语的询问，王政说，“正想找你们呢。听好了，我们头儿不仅同意发新闻稿，还要接受你们采访，亲自把情况说清楚。你准备一下，我们马上视频连线。”
萧柏语缓缓放下持手机的那只手，转头怔怔地看邓九析，脸上表情很复杂，既疑惑又惊讶，还有几分抢到大红包似得开心。
“九析哥，司午说要马上接受我的视频采访，你们俩难道是——英雄所见略同”，
他说着，赶忙又低下头，摆弄起手机，打开视频通话软件，手忙脚乱地拨号，左晃右晃地进行画面调试。
手机镜头稳定下来。
画面里露出司午壮实的脸和肩膀，只见他还特意整理了一下仪容，把领口扣紧，挺起胸，收下巴，然后说了声，可以了。
萧柏语点击按键，开始录制。
“我们已经对沿路视频进行了技术性处理。
初步确认，1月6日凌晨，另有一名疑犯身穿黑色羽绒服将受害人孙涛从居住小区带至野外长城，致其坠崖而亡。
市一中高一学生孙廓尔涉嫌谋杀共犯已于傍晚被警车带走。
如有案件相关线索，请拨打电话*******联系我们。”
司午虽然嗓音有些沙哑，语句却很清晰，一口标准的京味普通话。
说完他对萧柏宇点头示意，然后就挂了视频。
不一会儿，王政的电话打过来叮嘱，要尽快播出，并且确保该消息被放在全国区域的平台。
“那当然，你们就放心吧。”
萧柏语答应着，他着急火燎地先邓九析几步进到病房，给毓智以及其他几位同学解释了一声，说台里急事儿，就离开了。
何盼和秦燕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指着他的背影，抱怨他这种怕请客，撒丫子逃跑的”无耻“行径。
这时，邓效愚和李嫣恰好走了进来。
邓效愚问，“阿析，刚看到你和萧柏语一起。他是在和谁视频，看起来那么正式？我听到有消息着急上新闻，什么消息啊？”
邓九析不想瞒着大哥，就将孙廓尔在院门口被警察带走以及司午接受采访的事情和盘托出。
“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二哥，孙廓尔真的是共犯吗？”
毓智问出了在场所有人心里的疑惑。
“我也在琢磨司午的原话，他刚刚用了“带走”这个词儿，他是老警官，有是直接的执法者，他选择含糊其辞，这说明廓尔应该还没有被采取任何正式的强制措施。
我怀疑司午和我的想法也许是差不多的，他现在也认为凶手是杨肖梅和孙廓尔之外的人，希望能通过知情人主动报案，来寻找相关线索。”
“嗯。”邓效愚相信弟弟的判断，想了想说，“阿析，这样的报道让人误会，对一个高中学生会有很大的影响，等案情明朗些，记得联系司午警官和媒体做个澄清的报道。”
“大哥放心。我会记得。”邓九析应允着。又说，“恐怕让人产生误解是司午刻意为之。”
“刻意为之？”李嫣和毓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几个学生一起投来不解的目光。
“虽然现在我们都不知道这个人，他是谁，但是能推测出他的犯罪动机不外乎是关心孙廓尔的处境，希望通过除去孙涛，从而帮她走出当前的危险和困境。
所以，孙廓尔被抓，差不多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了。
他会怎么样做呢？
司午恐怕是要赌一把，赌他会了保护孙阔尔自动投案。”
邓九析猜对了七八分。他没说对的是，司午在这件事情上并没有赌徒的心态。
他带走孙廓尔，除了有诱捕真凶的侥幸外，更重要的是要引起他已掌握的几名知情者的忧虑，让他们出于救助廓尔的迫切情感，放弃沉默，开口说话。
司午通过对小午的问话，从隐含的信息中得以确认：还有几个监控孙涛住宅的参与人，而且他们都认识穿黑色羽绒服衣服的人。
他当时就做好了细节谋划。他对这招“声东击西”的计策，还是胸有成竹的。
今天下午，他带着两名穿戴整齐的助手，把警车开到医院门口，然后在人群的围观中，大开鸣笛，由两个警察一左一右的把孙廓尔“架”上了警车。
警车载着三个大人一个少年，从医院驶离后，却并没有开向公安局方向，而是关了鸣笛，悄悄地一溜烟开进了市一中的校园内，沿着内部道路左绕右绕，最后稳稳地停在一幢家属院楼前。
三、五分钟后，只见一位满头银发的女教师出了楼门，颤颤巍巍地朝警车方向走过来。
瘦削的小个头，带着副窄窄的银框眼镜，正是孙廓尔最敬爱的语文老师李虹。
司午忙下车迎上前去，“李虹老师，这两天要麻烦您了。”
他伸手搀扶着老人，十分客气地说，“一切拜托啦！还要请您务必做好保密工作。”
助手填了张单子，正式扣押了孙廓尔的手机，然后把孙廓尔交到李虹老师的手里。
司午倚在车身上，十分放心地看着这位和蔼可亲的老教师攥了孙廓尔的小手，拉着她进了楼门。
司午没有和妹妹司晨说谎，他的确提前和教务主任打好招呼，也的确安排召开班会，对学生进行情况通报和教育辅导。他只是故意隐瞒了部分未细说而已。
周五，王政在多名同事和老师的帮助下忙了一天，周六又熬了整整一夜，终于筛选出了与摄像头访问时间多次吻合的读者：除了他的外甥小午之外，另外还有七人，都是市一中的学生。孙涛家监控事件的参与者就在其中。
新闻已经起到了预想的效果。
孙廓尔作为谋杀共犯被捕的消息不胫而走，像阴云一般在校园迅速扩散，学校领导、师生都感觉到了一种让人紧张、窒息的压力。
司午打算利用好这一两天的时间，召开班会，找出孙涛家监控事件的参与者，还要迫使他们主动交待知情信息。
2020年1月12日，星期日。
周日午后，市一中高一、高二年级共有七位同学连同他们的十一位家长，先被喊到校长办公室，校长与他们一一沟通后，又被召集到教学楼内的阶梯教室，开了近一个小时的专题报告会。
报告会上，先由年轻警官王政讲了刑诉法中有关公民举报违法犯罪的义务，国家对举报的保密义务和对举报人的保护，以及“包庇罪”和“窝藏罪”的犯罪构成、定罪量刑。随后，由老警官司午就青少年犯罪形成和特征做了报告。
临结束时，司午宣布还有会后作业要布置。
王政忙做到讲台前，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了几行端正的粉笔字：
“有关孙廖尔哥哥孙涛被谋杀一案，请向我们如实反映你所了解的所有相关信息。任何刻意隐瞒都会构成对犯罪的包庇和纵容。”
司午转过身，要求少年把题目抄写在纸上，回去认真思考。
“在坐的每位同学都要写，务必具体详细。”
他强调说，“今天完成。以电子文档或图片格式，发送到我留的电子邮箱。可以署名，也可以匿名。还请各位家长做好监督工作。”
“另外，想面谈的话，可以联系王政警官。我们在校内警务办公室随时恭候！”
王政马上把电子邮件和联系方式写在黑板上。然后把随身携带的白纸和笔发到坐在第一排的7个孩子手上。立在他们身旁等候。
阳光擦着红木窗棂的边沿，打在司午的老脸上，金灿灿的。与此相对，教室后面家长的脸色显得更加青白、阴郁。最前排坐着7个学生，看上去都是一脸稚气，安静温和的少年。
司午背起手，绕到教室后面，然后放慢脚步，锐利的眼睛扫着前排，观察着每一个学生。
三个学生，两男一女，紧挨着坐在离门近的一侧；中间空了一个座位后，有两个女生，再空了一个座位后，近窗坐着两个男生。
有学生写完了，慢慢抬起头来。
这时，紧挨着的三个人，忽然一齐把身板挺直了。
司午敏锐地发现有些异常。他快步走到他们身后，俯身弯腰，佯装去系鞋带。眼睛恰好瞥见，课桌下他们三个互相握在一起的手。
他微微一笑，索性把两只鞋都系紧了，才直起身来，迈步走到教室前面。
“你们是高一二班的吧？”
“是，我们都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