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7日，星期二，清晨。
邓毓智睁开眼就看到了李嫣。
现在她正站在床边，开心地看着自己坐起来；桌子上放着打好的病号饭，隐约闻到菠菜鸡蛋的味儿从两个白馒头下面飘过来。毓智不觉咽了口水，真是饿了。
李嫣笑咪咪的把小桌板支起来，把饭端到她面前，殷勤地把筷子递进她手里。“好毓智，终于醒了！嘿嘿，一晚没见，想死我了。我可等你十多分钟了，再睡不醒，饭都要凉了。”
又叮嘱道：“赶紧吃饭，吃了饭好讲故事哈！”
毓智没好气地说，“小妮子，你这哪里是想我呀，是你肚里的故事虫虫要吃食饵了吧”
“嘿嘿，是你要吃饭噢。这么恶心的话，一会儿你自己就饭吃吧。”
毓智白她一眼，“我又不怕虫子，什么虫子没抓过啊，菜青虫还吃过呢……”
李嫣赶紧双手握拳，“停停停……好姐姐，你就别说了，我告饶告饶！”她是最怕虫子的，特别是肉嘟嘟的菜青虫，那估计是她前世的天敌。
可她前世到底是什么？难道是一盘儿小油菜。毓智想着，低头夹了口菠菜。一眨眼，一身杏粉套装、颇有些英姿的李瑗，变成了一颗小青菜，被种在地里动弹不得，一脸恐惧地看着菜青虫摇摇晃晃的爬过来。不觉抿嘴笑了起来。
早饭后，毓智决定满足她的要求。她拿出两个水杯，倒了杯茶，递给李嫣，给自己倒了杯白开，依靠在床头。“那就讲讲二哥名字的由来吧。”
故事题目：九析由来。
“邓九析，最初的名字并不叫九析。”
说起来，邓九析是个可怜的孩子（他们自己又何尝不是），他被遗弃的时候也就刚出满月。
1998年贵州息烽的冬天异常寒冷。西望山半山腰上的瞿昙寺人烟稀少。主持鲁平老和尚清早出门，发现门口放着一个漆着玉兰花纹的楠木箱子。
老和尚弯下腰，掀开箱子，吃惊地看到蓝布缝的棉包袱里裹着个男娃，小手小脚哆嗦着，口唇发紫，已经冻饿的半死不活了。
还有口气，得救，可是庙里除了玉米棒子红薯块儿，没有婴孩吃的东西，怎么办！鲁平转眼一想，这娃要活，就不能呆在寺里了。一刻也不能耽搁，他把小蛙揣到僧袍里，一路小跑着就给山下朝晖村的邓公邓因明送去。
虽然邓因明看上去比鲁平老和尚要健朗的多，可他比鲁平老和尚还要年长几岁，也是鲁平老和尚在这世界上最敬重的人，当然，除了佛祖之外，阿弥陀佛——。
邓因明从北京法源寺被遣返回乡，是在1966年的春夏之交。那时他还不到30岁。落脚的地方就是瞿昙寺。
后来，山下朝晖村小学缺老师。邓因明是中国佛学院的研究生，学识渊博，就被请去教孩子日课。没想到这一教就是一辈子，后来被大家推选做了校长。他算是还俗了，可始终没有成家。
自打1967年冬天，邓因明领回来一个饿的皮包骨头的孩子，一发不可收拾，他先后收养过七、八个孩子，后来生活好过了，也就陆陆续续联系到亲属领走了。最后邓因明身边只剩下一个小男孩，如今已经九岁了，在村小学上三年级，学名邓效愚。
邓效愚是个孤儿，父母去世后，他自个儿在县城流浪，九三年秋天恰巧被去县城办事的邓因明遇见、领回来，跟着他读书识字、学武艺。
鲁平老和尚喘着气冲进门来，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抱出个孩子，说：
“因明师兄，这孩子被丢在寺院大门口，还剩口气，你喂养几天，看看能不能缓过来。”
“要是你也没办法了，娃不行了，就还是给我捎信儿。我来接他回寺里，我给他超度。”鲁平老和尚想了想，又加上这句话。
邓因明双手接过小婴孩，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炕上，给他重新裹了暖和干燥的被子；然后转身走到炉子跟前，加了几块大个的无烟煤，把炉子烧的旺旺的，水壶一会儿就呼呼作响，他灌了两个暖水瓶，拿过去压在裹婴孩的被子下面。
等邓效愚从村里养牛羊的家里要来了新鲜的牛羊奶，邓因明就从柜子深处找出一个旧玻璃奶瓶，奶瓶还好，可是奶嘴发硬，根本不能用了。他就用勺子试着一点点把牛奶滴进小婴儿的嘴里，喂不进去，喂多少吐多少，羊奶也是一样。
这可怎么办，恰好邻居吴婶来串门，她是北方人，她说在山东老家，如果娃出生赶上娘没奶，就喂小米油，好消化，也香。就是早产的孩子也能喂活。
邓效愚就赶紧去村里找乡亲们要了一面袋小米来。邓因明从里面舀了一大勺，放在陶锅里熬。先用大火，然后用小火熬出米油。
邓因明取下陶锅盖，一股浓浓的米香气铺面而来，他在熬成亮金色的米油表面，刮了一小勺，放在嘴边吹凉了，然后一点、两点滴进婴孩的嘴里。
小娃竟然吮吸起来！邓因明和效愚开心极了，轮流喂了一下午，小婴娃喝下去一碗底。
邓九析终究是命大，就这么活了下来。
既然活了下来，就起个名字吧，邓因明给他起的名字是“学韬”，也跟着爷爷姓邓，邓学韬。
邓因明很快就发现邓学韬不仅体质弱，还有个吓人的毛病，他动不动就倒在地上，手脚抽搐，心脏遽跳、使劲的喘息，每次都喘地快背过气去。
邓因明带他去看了几处西医，诊断都是小儿癫痫，也都是按照这个病开了西药中药，可是这也怪了，一点儿作用没有。其中一位省里的大夫给邓因明说，孩子这病的原因很复杂，也许是一种极为罕见的痫症，很可能要带一辈子，无法医治了。
为这孩子着想，邓因明还是不想放弃，求人打听着能治这病的方法儿。
他虽只是所偏远农村的小学校长，但为人善良，儒雅端方，有口皆碑，他的事儿乡亲也都上心，时不时就有人带来信儿，说“这里”有个老偏方，“那里”有个神医。从此，邓因明的生活就变了，一有空闲就背着邓学韬十里八乡地走，找大夫给他治病。
你别说，还真就碰到了这么一位老赤脚医生。
他是用扎针和喝老蜂蜜的土方法，来医邓学韬的痫症毛病，治了几次，很有效果。
这位老赤脚还是主动送上门来的。
老赤脚之前是在四川行医，入黔后，走到西望山下桃花谷淸溪口左岸，他贪恋美景，拨不动脚了。正好看到不远处有座破败的小院子，就住了下来。后来，邓因明找来乡亲，帮他好好修葺了一番，小院子里也种了几颗树和花花草草。竟成了一处神仙似的居所。
每隔三、五天，邓因明就背着学韬找他施针治疗。
老赤脚扎针挺讲究，白天要扎个把小时，睡前再扎上针，带整整一个晚上。
蜂蜜也必须从他这里拿才行，据说是西望山深处几株奇花，只有蜜蜂采了它们的花粉酿成的花蜜才管用。
大哥邓效愚常常讲第一天扎针的事儿，笑话弟弟妹妹。
邓学韬第一次扎针，脑后，脊背上扎满了老赤脚的大长针，活像个小刺猬。邓学韬又怕又疼，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效愚心里着急，看到旁边有个小女娃正舔着好看的棒棒糖，一把就抢了过来，塞进弟弟嘴里。学韬倒是不哭了，小女娃因为这事儿哭了一宿。
这个小女娃就是毓智，毓智比学韬小一岁不到，他们两个，都是虎年生辰，一个“虎头”一个“虎尾”。
差不多这样医治到了第七个年头。往返的次数也像夜晚头顶的星星一样数不过来了。爷爷的空闲时间和家里过往的积蓄都花在了邓学韬身上。
有一天扎完针，老赤脚给他们说，
“往后不用再扎针了，蜂蜜最好还是继续喝着，稳心智，降火降燥。
从今以后啊，只要不做激烈的活动，稳住心神，控制住情绪别，不喝酒，别劳累。我老头子敢保证，这个娃娃一生都不会再犯痫症。“
“这病根治了呀！”爷爷开心的白胡子翘了起来，一抖一抖的。
可是转眼又发愁了，这孩子整天慌慌张张的沉不住气，动不动就哭鼻子。他琢磨着，怎么才能让他这一生不激动、不激烈，不需要喝酒应酬，平平静静的呢。
邓因明思来想去好几天，给这孩子认认真真做了人生规划。
首先得改名，改成“九析”吧！
要一生记得遇事理性，多分析，把这慌张不稳重的性子改掉！
然后呢，就是读好书，要走文艺的路子。学写、学画，将来能找份能安安静静坐着的工作，可保一生平安了。
《九析由来》就讲完了。可是李嫣这妮子还是意犹未尽。
”后来呢，后来呢？“她揪着毓智的一只胳膊摇啊摇。嘟起小嘴巴，可怜巴巴的央求。”毓智，再讲讲吧！“
难缠的妮子。
以下是赠送情节。
佛祖保佑！一切都还如愿。
邓九析思维敏捷，过目不忘，还真是块读书的好材料。
随着知识地增长，邓九析的性子确实也稳了下来。
身子嘛，还是有些瘦弱，可个子就像山坡上雨后的竹子，蹭蹭蹭地蹿起来，比同龄的孩子长出一大截。
太过修长，身子又弱，走起来就飘飘忽忽，弯弯绕绕。
邓九析跟着哥哥出去玩。傍晚下山时，哥哥转身看他，那景色就是：
“晚照映晴空，清风拂杨柳。”
效愚很不喜欢，觉得男孩子总要有个男孩子的样子，就冲他喊，
“阿析，你给我好好走路！”
鲁平老和尚特别喜欢九析这个名字，“九析，九析，真妙啊”他念叨。
“因明师兄，九析这名字可比效愚、学韬的好，都学成邓师兄你师傅的样子，整天吃素念佛吗？现在这社会好，还是要做大事，析万理！”
”不是这样的九析！“邓因明马上反驳他，“老和尚啊，我看你整天修行，还没有悟空。九析是要大事化小，处高放低，析他析我，心安理得，保一世平安啊。”
人的缘分真是前世注定的。
两年多以后，过百岁的赤脚老医生预感到自己在人世间的日子快到头了。他瞒着邓因明，喊来效愚和九析，让哥两领走了毓智和自己一生的积蓄。
山不转水转，邓公花出去的银子又回来了。
等邓因明带着三个孩子折返回来时，老赤脚已经消失不见了。
整个房子都找遍了，只言片语都没留下。
一连几天，毓智哭着到处寻找一直以来相依为命的老赤脚。
“孩子啊，你还找什么，我以后就是你的爷爷啊！”邓因明把她搂在怀里。是啊，毓智交给了放心的人照顾，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老赤脚医生这一生算是幸运，能”走“的这样自由洒脱。
在故事里，毓智平平淡淡的提到了自己。她说的平淡，第一次听她讲自己身世的李嫣却早已经动了情，眼里噙满了泪水。
她温柔的说，“毓智，你现在的名字是邓爷爷给起的吧？很好听。”
“嗯，我到朝晖村才上学，那时已经十岁了，也不记得自己之前的大名叫什么，老赤脚爷爷唤我阿zhi，也不知道是灵芝的芝，还是树枝的枝，还是吱吱叫的吱。哈！”
毓智说着就笑了。老赤脚生性随意，这名字也唤的随意，或许真就是很小的自己声音特别细，叫起来像只小老鼠。“
“报学名时，邓爷爷就替我选了这两个字。毓，智，嗯，我也很喜欢。慢慢的，大家也喊我毓智，忘了那个阿吱了。”
继续讲二哥的事吧。
爷爷手把手教完初中课程，二哥离开家，考去了省里最好的高中读书。爷爷也就管不上了。
在过度竞争理念充塞的教育环境里，他变得心性很高。他自己规划着，高二多读了一年，高三几次模考成绩亮的耀眼。十几岁的孩子能有这样的自我规划，“九析”算是真的名副其实了。
高考前两天，他给自己办了身份证，出生日期就写了1998年1月1日，一年崭新的开始，他也期待着崭新的未来。
毓智还记得14年高考出成绩那天，一家人被车接到了二哥读书的中学，参加表彰大会。二哥带上了大红花，意气风发，就像打胜仗归来的战斗英雄。
填高考志愿时，邓九析瞒着爷爷报考了清华大学的临床医学。那是他第一次对自己的爷爷撒谎，他从小就知道爷爷心里的想法，临床太辛苦太累，爷爷是不会同意他的选择的。
邓九析好像已经不太记得发病时的痛苦了，或许在潜意识里，他是刻意地，要把那种挣扎无望的感觉彻底从记忆中擦除。他高中学习就很努力，甚至还打过几场篮球比赛，不都是平平安安的吗？医生虽然要面对各种生死病痛，但只要他想，他会做到平静克制的。
实际上，他在医学院的学习一直都很顺利，年年都得奖学金，系部老师对他也是青睐有加。去年，毓智和大哥一起参加了他的毕业典礼，他是临床专业的两名特优毕业生之一。
礼毕，他身旁围了很多老师、学生，纷纷要和他合影。这样俊美又温暖的学霸也不多见，搞得旁边其他专业的同学也过来凑热闹。
李嫣笑着说，“二哥确实帅呀。可惜当时我不在，不然也一定要去合个影的。”
他们的院长笑抱怨，”感觉很不好呀，今年，我们领导的风头都被小邓同学抢走了“。但是大家都看得出来，他是故作嫉妒，真实的情感是很有点的骄傲的呢。
“这样说来，医生是二哥的职业理想，马上就要实现了，为什么要放弃呢？怪可惜的。”李嫣问毓智，“毓智，是出了什么事吗？”。
“我和大哥没有听他说过具体原因。“毓智思索着回答，”也许是实习让他真正了解了这份工作，毕竟现在的医生职业环境不太好，工资待遇也不像想象的那样丰厚。”
“我初到北京的那年夏天，二哥他正在联合医院实习。实习结束后，就开始辅修法学院的学位课程了。他用一年半的时间里修满56学分，拿到法学学位学位。18年底又通过了司法职业考试。”
“真是厉害呀”李嫣对邓九析越发佩服了。
首先得承认，法学比医学容易读得多。特别是对过目不忘、逻辑清晰的家伙而言。还得承认，只有在中国，这种梦想才能实现。想想如果是英美加澳，攻读医学或者法学其中任何一个学位，恐怕都要花光中产阶层父母半生的积蓄！邓九析，一个穷小子，单靠奖学金和助学金在五年时间里顺利拿到了医学和法学本科学位，而且是在最好的大学，这算是社会主义优越性的体现吧。
”往事的回忆，就在这里结束吧。“毓智说，“我们抓紧时间吃午饭吧，大哥下午要来呢”
“什么，毓智你坏，怎么不早点儿告诉我。”李嫣明明很开心，嘴里却偏要埋怨好友一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