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北朝。”
独孤雄白精疲力竭地吐出这四个字。
他想要回望,怎奈北国往事,已不堪回首。
他只能向前,背着他誓死保护的孩童,踏上这片陌生的南朝疆土。
孩童点了点头,但其实他没有意识到离开北朝这四个字失去了什么。
天上清月,渐落渐隐。
一轮红日已迫不及待地微微探头,于天地相接处,喷薄出些许微红,像极了女子的羞涩,也像极了南朝的婉约。
孩童没有再出声,唯有眼睛露出清亮稚嫩的光芒。
他的小下巴撑着独孤雄白的宽阔肩头,朝着未知的南朝好奇望去。
他的眼瞳里,映着初升的朝阳,也将迎来崭新的生活……
夜色尽散,天色将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一切近在眼前,只是不知这小小的孩童,可否一眼看尽?
晨光未亮间,一条渔船自秦河南岸缓缓驶离,船棹拨水的声音格外静谧,犹在耳旁。
登船的周伤沉默着坐在船尾,极有默契的没有和这名浓眉修行者说只言片语,只是望向北岸刚刚散去喧嚣灯火的晨色,楼台高阁的影子由近到远渐次清晰,天边那抹旭日染红了每一处突出在天空里的檐角,像极了女儿家的羞涩,也像极了南朝的婉约。十年前也是这样的时辰,这样的天色。
渔船没有直接横渡秦河停在北岸某处渡口,而是离开了秦河的主干河道,进入一条笔直伸入北岸繁华地名叫长干河的支流,水面很窄,两岸人家的乌色楼面犹如光秃秃的巷壁,有种打铁铺子旁边那条窄巷的逼仄感。河边人家也有早醒的,落在周伤眼中的便有在河边青石阶上淘洗着稻米的中年妇人,以及把满头青丝伸出二楼窗户,正捏着木梳仔细梳弄的闺中小娘子…也有可能是刚刚出嫁的新妇吧。
那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小娘子手中的木梳没有不慎掉在渔船上,看来她的姻缘也不会落在渔船船尾的凝望少年身上,所以周伤收回目光,在渔船驶出如此远的距离后,终于看向船头掌棹的浓眉修行者,他的面容满是疲惫之色,昨夜应该不曾合过眼。
“元归角昨夜没有回家,而是躲进了近水楼台。”这名浓眉修行者却是先开口说道。
他提到的元归角,自然就是昨夜他的同伴那名蜡黄脸的修行者,只是他在说这句话尤其是最后四个字时,声音很明显有些紧张,虽然已经做了刻意的掩饰。
身在建安城修行,便不可能没有听说过近水楼台这四个字,所以在听到浓眉修行者这句话后,周伤脸上不由露出凝重之色。
“你的地位在近水楼台应该不高吧。”周伤沉默了片刻问道。
他潜在的意思是,以浓眉修行者的地位,即便背叛了近水楼台的任务,也是无关痛痒的小事,只要离开建安城销声匿迹,近水楼台犯不着真的赶尽杀绝。
“我明白你的意思。”浓眉修行者自以为领会了的说道,“杀你的任务属于很低的级别,倘若不是雇主付的钱极多,都不会是我和元归角两人一起出手……应该不是什么大人物对你起了杀心。”
“而且你不必担心,元归角不可能想到我还活着,他应该不会太过谨慎,一定会从楼台里再出来的。”
浓眉修行者脸上露出劫后余生的些许感慨,岂止是元归角,连他自己也都完全没想过昨夜能活下来。
“我不杀你,只是为了知道这位元归角的所在。公平买卖而已。”周伤平静说道。
他并没有对这名浓眉修行者完全会错了他的意思而作过多解释。
浓眉修行者手中的船棹突然一顿,看着周伤这张格外俊朗的少年面容道:“你其实可以在解决元归角后,再杀了我。斩草不除根,最是祸患。”
周伤稀奇地看了他一眼,心想这是真的嫌命长么?
“但愿明天建安城不会再有一个叫……你出现。”周伤有些无可奈何的说道。
“申照清。”浓眉修行者语气真诚饱含感激地说出了自己的姓名。
“周伤。不过你可以叫我周静奴。”周伤纯熟无比应道。
申照清不再说话,继续将渔船波澜不惊地划向这条长干河更深处的水面,然而他心中却在想着:“何时周静奴这个名字连同那诡异的黑色灵元,才会暴露在整个建安城的视线中?”
可惜他自己无法亲眼得见了,那时候他应该早已带着妻女远避他乡,或许…长江那边的北朝是个不错的去处。
……
长干河的尽头连接着建安城另一条重要人工内河东渠,也就在长干河与东渠的交汇处,有一片极为宽阔的池塘,整条水岸都是半边碗口般的弧形,水面窄长,宛如新月。
池塘东面,一大片极为密集高矮不一的木楼拥挤坐落,歪歪斜斜的木楼外表面密布着被雨打风吹过的难看潮斑,仿佛每一座木楼随时都要倾倒坍塌,但或许是因为实在太挤有了互相抵倚的作用才不至于屋毁人亡,只不过倘若真的发生,那定然会有诸多平日里鼠兔般小心潜匿着的修行者从废墟里纵身飞出。
就在这成片木楼当中,唯有一座真正的高楼望阁背对着天边已挣脱了地平线的红日,鹤立鸡群般屹立其中。
天色已有几分亮色,但是这片池塘的水面,却因为东面木楼群的重重遮挡,依旧晦暗看不到阳光,如笼夜雾。
这时依旧有两三条船儿或从长干河或从东渠露出船头,然后朝着池塘东面那处唯一不用翻楼越户进入岸边木楼内里的简陋渡口,缓缓驶去。
停靠在池塘西面最远处的一条渔船上,申照清已然离去,只剩下周伤独自望着那座四五层高犹如宝塔般的木楼,沉默不语。
近水楼台先得月,看上去不过如此。
……
近水楼台并非是某个宗门帮派,也根本不存在聚众结势的情况,其存在更像是市井中的牙行中间人。就如申照清和元归角两人,他们虽然为近水楼台办事,但身份不是门徒或者帮众,只是最简单的被雇佣者。至于楼台中的所谓地位,其实指的是信誉,在近水楼台接到并完成的任务越多,信誉自然也就越高,无论地位和出手费用都会相应的水涨船高。
由于近水楼台没有明确的门派制度,所以近水楼台的主事人向来神秘,许多修行者在近水楼台出入多年,都是只闻其人,当然也没有必要知晓其真面目,这种类似牙侩的主事人,只要有能言善辩的巧嘴和管理账目的术算能力,即便是丑得不敢见人,也能完全胜任。
不过虽然这名主事人罕少露面,但绝大多数人都知道他就在那座最高的木楼当中。
此时就在这座木楼的最高一层,朝阳已将红融的触手搭在了阑干上,又渐渐攀过阑干,闯入没有关上的阁门,从而勾勒出了内里的大致模样。
这里完全就是一处陈设简单却又井然有序的书房,清算完毕的繁多账册整齐堆积书案两旁,地上深青色的攀枝纹棉毯铺得严丝合缝,因为书房斜角处香炉里点着燃香的缘故,空气中却是闻不到半点书香。
书房南面摆着一张书案,书案上笔墨纸砚不缺,右上方一盏莲花座的烛火盘坐未熄,书案后面提笔垂首的这名男子似乎彻夜未眠。
这名男子长眉细眼,鼻梁挺直,肌肤皱纹轻微,看上去不过三十余岁,但两旁鬓毛却衰白的过分,像是每一根发丝都沾满了冬日的浓霜。
他便是近水楼台的主事人容寄水,他身边的人更习惯尊称他为容先生。
他手中的紫毫笔在书案上的账册上慢条斯理的批注着,翻了几页后,很快笔尖再次干涸,提起手腕想要注墨,却发现砚台里的墨汁也已经枯尽。
微微分神之时,他才终于发现阁门外的天光已然敞亮。
容寄水轻吸了一口气,便放下紫毫笔,旋即冲着角落里的楼梯口喊道:“来人。”
话音刚落,便有一名身着粗布衫的中年人踩着楼梯走了上来。
容寄水等他走到书案前面,轻声吩咐道:“将案头这本账册送给宁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