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船又下沉去接下一个学生,这次出现的地方更加震撼——就像那些处于世界边缘的无人之地,因为险峻或难以企及的地理位置而无人涉足,像远离尘世俗的绝境,是大自然荒凉而磅礴的鬼斧神工。
这是一座低矮的小岛,就像是漂浮在海面上一样,站在岛上的任何一个位置都可以看到四面环绕的大海,不会有什么阻挡视线。也因此,无论日出还是日落,阳光都可以铺照到岛屿的任何地点,人站在其中不会被任何事物遮挡,会生出一种自己其实是岛屿一部分的错觉。
那是一种身在世界尽头,无法言说的孤独寂寥,是无人之境才有的绝美。
这是座孤岛,岛屿上一马平川,此刻有些微海风吹拂而过。岛上站着一个人,长长的头发被风吹得一动一动的。她的身体站得笔直,头发和伫立的身姿一动一静,奇异的给人一种沧海桑田的时光感。
这次他们出现的位置离岛屿有些远,花了一会儿时间才到达岛屿旁边。行驶的时候,大家齐刷刷的把目光投在岛上的那个身影上——相比之前的各种或奇异或壮观的景象,这个岛屿有点太朴实无华了,这种古朴的气质反而让人有点好奇。
白船在岛屿边缘停下的时候,岛屿上的女孩抬起头淡淡地往船上看了一眼,自然看到了一船盯着她看的人。换做普通人见自己被这么多人盯着,就算走路没紧张到绊倒自己,恐怕多多少少也会有点不自在,但她没有。
她丝毫没有受到影响,矜骄地抬着下巴走上跳板,身姿挺拔得就像在参加舞会,脚步也称得上优雅稳重。当不可避免的与其他人视线相接的时候,她面无表情,目光没有丝毫躲闪,甚至气势还隐隐压在对面所有人之上。
“哇噢。”勒维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用一种见到了外星人的语气小声说,“哥们儿,你觉不觉得她像个冰块,身上写满了‘生人勿进’?”
“我……”德拉尼刚想点头,一句我赞同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看到那女孩儿的目光落在了勒维和他身上。在那道视线里,德拉尼准确地读出了幼稚、粗鲁、聒噪、水平低下等等字眼。
他默默闭上嘴,艰难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女孩对德拉尼的尴尬视而不见,她平静地把目光转开,没打算跟两个失礼的男孩计较,拉着行李从容地从他们面前经过。德拉尼不可避免地注意到她微微卷曲的长发——非常长。她的发色很难形容,像是青棕色、亚麻色、灰色混合在一起,一点都不像别的金棕色或者浅褐色那样温暖。
那种泛出来的淡淡青色,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拒人于千里之外,就跟她所表现出来的一样,冷淡又漠然。
和西笛如出一撤的是,她也没有和船上的众人说话,只对斐力曼点头问候,“你好,斐力曼。”她的声音倒是意外的柔和,不甜腻尖锐也不粗糙高亢,淡淡的让人听了很舒服。
斐力曼笑眯眯地回应,“你好,尼格林小姐。”
“她的声音和她的样子可真不相衬。”勒维看着这个女孩,小声说道。
显然她的听力很好,因为她明明都已经越过了他们,又因为这句话回过了头,不咸不淡地瞥了勒维一眼,德拉尼发誓这一眼里写满了“怎么会有这么没礼貌的人”。
她的眼睛很大,不过没什么精神,加上神色疏离,看起来像死鱼眼。瞳孔是绿棕色的,这种色调无形中锐化了她的气势,跟她圆圆的短下巴非常不相称。
要说好看,她也算不上。除了眼睛之外,其余五官并不惊艳,只能算是端正。而且因为面无表情,嘴角显得下垂,看起来严肃又无趣。
觉醒者中有好几个女孩,长相或明媚或温柔,比她好看多了。
她鄙视的对象主要是勒维,所以德拉尼多看了她两眼。一个人的眼睛是内心的折射,他发现女孩的眼神其实柔和无害,和她的气质南辕北辙,不禁有些诧异。
明明是看起来冷淡又气势锋芒的人,却有着温柔动人的眼神。她应该是……德拉尼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一个画面,如果她的眼睛是绿色或者灰色,一定惊艳极了。
可当他再看的时候,她又满眼疏离,仿佛上一秒不过是德拉尼的错觉。
勒维被她看得有些心虚。他十分确定她对自己充满了鄙视、鄙视和鄙视,但她是怎么做到让人只能看到冷淡的呢?明明只是一双没精打采的死鱼眼!
他细弱蚊蝇地哼哼道,“表里不一。”
德拉尼确定这位尼格林小姐一定听到了,但她大概觉得勒维已经无药可救了,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自顾自找了个远离人群的位置站好了。
西笛倒是睁开眼看了一眼尼格林,然后又闭上了,让人怀疑他昨天晚上是不是没睡觉。
无论觉醒者还是继承者,大多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只有西笛和尼格林,两个人周身都空出一片无人地带,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俩携带传染病毒。
写着名单的羊皮纸又亮了起来,简直就像这些继承者约定好了一个接着一个的出门。
和颜悦色的斐力曼在看到这次亮起来的名字后,深深拧起眉头,看得出非常不待见这个新生。德拉尼不禁好奇起来,一个十二岁的后裔让斐力曼露出这种避之不及的表情,莫非有什么缘由?
很快他就明白为什么斐力曼一脸不情愿了。和伊克雷尼的梦幻、美好完全不同,这次白船浮出的地点在一个幽暗昏沉的海域。这里的礁石十分高大,沉默的矗立在海里,就像一块块巨大的墓碑。整片水域阴森又荒凉,海面上弥漫着大范围的雾气,一切都若隐若现。
在他们面前是一块巨大的礁石,这么说或许不大恰当,因为它的大小已经可以与一块小孤岛相媲美了。礁石岛屿非常高,上面坐落着一个深灰色古堡。这座城堡与伊克雷尼庄重纯洁的风格完全不同,它看起来阴沉晦涩,看起来经历了几个世纪的冷酷摧残。
实际上,这座古堡已经经历了一百多个世纪的风吹雨打了。
古老的砖墙上嵌着狭长的拱门窗户,非常高。不过所有的窗户都紧紧的闭着,光线根本无法完全照射进去。
想到这,德拉尼抬起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小声问,“勒维,刚才去接尼格林小姐的时候还是晴天,天怎么突然这么阴暗?”
听到“尼格林小姐”两个字的时候,勒维整个人激灵了一下,他嘟囔着抱怨,“能不提她吗,冰块小姐实在太可怕了。”他不由自主的向她投去心有余悸的一瞥。
“好吧。”德拉尼无奈道,“你有没有听到我刚才说的话?”
勒维眨眨眼,认真回想了一下刚才德拉尼说的话,抬头看了看天,也觉得很奇怪,“你不说我还没注意,刚才确实是晴天。”
等跳板和城堡前面的礁石被炼金术变成白石的时候,一个男孩已经在城堡面前等得百无聊赖了。俗世来的觉醒者们经历了被好奇观察和冷漠无视后,对继承者已经不再抱什么友好相处的期待了,所以不再睁大眼睛盯着去看。
但男孩看起来对此却不大满意,好像众人没有对他夹道欢迎就是不尊重他似的。他迈着有些松垮的步子,拖着自己黑色的行李箱慢吞吞地走向白船。他的身姿其实很好,后背非常直,看得出家教礼仪非常严格,但他偏要做出一副松松垮垮的模样来,似乎觉得这样很帅气。
德拉尼对此不置可否,不过确实有几个女孩把目光集中在了他身上,显然很喜欢这副不羁的公子哥模样。
德拉尼和勒维站在跳板附近的位置,不论是谁想要走到甲板上,就必须路过他们两个,这也是为什么勒维小声说话还会被尼格林听见的原因。德拉尼正暗自猜测着这个小少爷——他从一座古堡里走出来,看起来是这一群人中身份最显赫的了,说不定还是来自古老的世家。德拉尼尽量不失礼的地打量了他一下,觉得他很大可能也是跟斐力曼问好以后就自己站到一边,不再跟任何人说话的那种。
这种猜测十分有说服力,虽然斐力曼很好相处,事实却证明最后这几个继承者都是很难相处的样子。
出乎意料的是,当这个男孩没有直接走向斐力曼,他路过德拉尼时停下了脚步。所有人都讶异地把目光投向他们。
德拉尼迎着他的目光,忍不住仔细打量了他片刻。男孩穿着一件绣金线的黑色对襟长袍,一头浅白金色的短发,泛着淡淡的珍珠光泽(普通人的头发可能连暗淡的光泽也没有)。淡色的头发下是苍白的皮肤,嘴唇也没有什么血色,看起来就像是贫血或者得了病症。
在德拉尼打量他的时候,他蓝灰色的眼睛也仔细看了一遍德拉尼,瞳孔深邃又尖锐,像是在确认什么。之后他突兀地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德拉尼因为比较瘦弱,在一群男孩里算是比较矮的。幸好这个男孩个子也不高,此刻两个人面对面刚好能平视对方。
他们俩站的位置比较显眼,加上男孩的态度有些奇怪,是以每个人都打起了精神,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们,就像嗅到了新闻素材的记者。可说实在的,德拉尼本身也很困惑。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浑身上下最显眼的可能就是这件白毛衣了(因为白船上温度宜人,他上船后不久就把外套脱了,有几个热带来的新生还穿着短袖短裤呢)。
“呃……我叫德拉尼,德拉尼·弗格莱桑。”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并主动伸出了手。
苍白的男孩低头看了看德拉尼伸出来的手,沉默了下又抬起头,盯着德拉尼的眼睛,抬高了些声音,“你叫弗格莱桑?”
德拉尼的心沉了沉。看来他想错了,果然继承者都是一样的傲慢。他抿了抿嘴,默默收回手,没有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这个男孩看起来很气恼,因为他的脸都涨红了,在苍白的脸颊上浮起两朵红晕。他飞快地说了一句,“你不记得我了?”
“什么?”他说得太快了,德拉尼没有听清,只好追问。
但男孩抿着嘴不肯再说了,他倔强地盯着德拉尼的眼睛,确定对方的一脸茫然完全发自内心。他看起来更气恼了,脸上红白交替,最后只能重重地哼了一声,拖着黑色行李箱向斐力曼走去,箱子被他弄出很大的声响。
从头到尾,他没有接受德拉尼的伸出来的手,也有说自己叫什么。
即便走到斐力曼面前的时候,他情绪也没有好转,语气仍然十分生硬,“你好,斐力曼先生。”
斐力曼则十分平板地回了一句,“你好,阿特纳先生。”连一丝笑容都没有。
勒维很想和德拉尼面面相觑一下,但德拉尼还在为刚才的事情困惑,为什么这个男孩要特意凑过来问自己叫什么,还这么不友善?他不明所以,感到有点生气,这简直是无妄之灾。
男孩一脸臭屁的表情,行为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没有找个位置独自呆着,而是拖着行李走到了西笛旁边,慢吞吞地说,“嘿,西笛。”
西笛抬起眼睛,看着对方一脸傲慢抛过来的橄榄枝,心里丝毫不觉得意外。黑鳞鲛人和塞壬彼此明争暗斗暗中较劲已经是几万年的传统了,说是两族的保留项目也不为过,但表面上还是同气连枝。在这种情况下,西笛知道莫瑞拉只是想和一个古老的血统呆在一起,以显示自己的高贵和对陆地人的不屑。虽然他不喜欢莫瑞拉,不过这时候和他站在一起至少从立场上讲是没错的。
所以西笛给面子的接下了这根橄榄枝,“莫瑞拉。”
然后,两个男孩状似亲密的站到了一起。
他们都没有刻意降低声音,德拉尼很容易就听到了两个人叫对方的名字,加上斐力曼的回应,他知道了刚才找自己麻烦的男孩叫莫瑞拉·阿特纳。他很确定自己从没有听过莫瑞拉这个名字,也从来没有跟一个阿特纳打过交道。
“德拉尼,我现在觉得有人比冰块小姐还要讨厌了。那个阿特纳,你认识他吗?”
德拉尼摇摇头,勒维立刻说,“他显然脑子有问题。”
“谢谢。”德拉尼的心情有些沉重。才第一天就感受到别人的不友善,任谁都会感觉糟糕,即便勒维站在他这边也不能让他觉得好一点。
真是莫名其妙,德拉尼想,他甩了甩头,决定把这个不愉快的见面丢到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