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瑞拉不知道他究竟说了多少个“请求你”,可能是几十个,或者上百个也有可能。当他觉得自己的嗓子都开始冒火的时候,面前的空间开始扭曲起来——一个形状不规则的、弯曲的隧道出现了,那颜色很难形容,金色、粉色、白色、黄色、浅棕色……各种颜色混杂在一起却又不足以一概而论,看起来有点像海螺的内部。
莫瑞拉的眼神亮了起来,他紧紧盯着这个奇怪的隧道,眼睛一眨不眨。
一个女子从这个隧道中走了出来。她的肤色透着健康的红润,穿着粉白色的长裙,裙摆长长的,像起伏的海浪,腿和脚都完全被裙摆盖住了。
她一出现,莫瑞拉脸上就涌现出狂喜之色,他不顾仪态的飞快请求道,“你能帮助他吗?他怎么了?他需要救助!”
女子先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等等,孩子,冷静点。”她的声音听起来虚幻而缥缈,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她把手按在德拉尼的额头,随后闭上眼睛。
那只手泛着贝壳的光泽,看起来温柔而美好。莫瑞拉焦急地看着这一切。当她脸色变凝重的时候,他的心也提了起来。
他甚至感到一阵愤怒。该死的,这是第几次了?德拉尼又在他身边昏迷不醒了。为什么每次都是这样?每次他都要承受这种心惊胆战。
“他的情况有些特殊,我需要带他去找华迦教授。”螺女抱着德拉尼站了起来,德拉尼清瘦的身体在她手里仿佛完全没有重量。
她空出一只手掐了个决,莫瑞拉看到这一幕,急忙开口想让她带自己一起去。德拉尼莫名其妙昏迷了,他是唯一在场的人,自然要过去说明情况。
虽然这里离草药办公室没那么远,但他可不想跟个傻子一样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去。然而他还没开口就感到脚下一空,下一秒已经和螺女、德拉尼一起出现在一扇深棕色的大门面前。
莫瑞拉是第一次被一个螺女带着瞬移,感觉就像被人在胸膛上推了一把,脚下的地面在同时被抽空了。那种可怕的失重和坠落感令人心悸,他下意识想挣扎,好在瞬移在眨眼间就结束了。
重新感受到坚实的地面之后,莫瑞拉忍不住退后了一步。他抬起头,看到一扇高得让人心生仰望的拱形门。
螺女敲了敲门,单手推开门走进去。莫瑞拉跟在她后面忧心忡忡地看着她臂弯里耸拉下来的黑发,差点不小心踩到她的裙子。
华迦正坐在桌子后面批改作业,抬头就看到一个螺女抱着昏迷的学生出现,很难说“一个螺女居然愿意出现在人前”和“一个学生昏迷了居然被送到他这里而不是校医室”哪个更让他吃惊一些。
德拉尼的三级天赋以及不同寻常的元素形态早就是校园里的热门话题,接连好几周都牢牢地占据着校报的版面。关于三级形态的传说也重新被人津津乐道。
因此看到那一头显眼的黑发的时候,华迦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十二枢机家族都有各自的消息渠道。虽然德拉尼在荆棘海盆受伤的事情并没有声张,但华迦教授作为华迦家族的一员,自然早就知道了这件事。德拉尼在短短的时间里一而再再而三地受伤,如果说没有势力向他伸出手,恐怕只有傻瓜才会相信。
尼格林家族根基稳固,又是十二枢机家族之一,就算有人觊觎卢塞恩,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和尼格林家撕破脸。德拉尼却不一样,他没有家族庇护,适合拉拢,所有的野心家都会瞄准他。
他是众矢之的,也最孤立无援。
世间一切都是相互制衡的,脱离了约束的强大往往会走向毁灭。螺女也一样。她们力量纯粹又强大,生性善良,热爱帮助别人。然而,一旦一个螺女开始有了私欲,她的力量就会被削弱,直至变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像陆地人那样,没有法力,也没有元素力量和精神力。
在遍地充斥着各种力量的伊克雷尼,失去了所有力量就意味着失去自由和话语权。
所以螺女热心却从不多事。她们喜欢在背后默默的做事,极少出现在人前,更不愿与人打交道。按理来说,把德拉尼安全送到擅长医药的华迦教授这里,螺女应该离开了。不过现在她却反常地选择留在原地,双眼紧紧盯着德拉尼。
华迦不动声色地看了螺女一眼,便将注意力放到了德拉尼身上。他先是翻开德拉尼的眼皮看他的瞳孔,又用手指深深浅浅的在他脉搏上按了一会儿。
他拧起眉头,看得旁人的心七上八下的。
当华迦询问事情的经过的时候,莫瑞拉甚至放弃了一贯慢吞吞的腔调(奥格尼斯教导他,身份尊贵的人都应该不疾不徐的说话,傲慢是上位者的标志之一),言简意赅地描述了“德拉尼在义务劳动的时候毫无预兆地蹲下,我问他怎么了,他回答说头疼,然后就昏迷过去了”。
“谢谢,阿特纳先生。”华迦听罢点了点头,语气温和地说,“我想请求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莫瑞拉警惕起来。他和那些一无所知的觉醒者可不一样,父亲早就叮嘱过他一切在森摩德里需要注意的事情,其中就包括一定要远离任何一个华迦。而眼下,这个教授正客客气气的对自己说“请求”。
莫瑞拉觉得自己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保守这个秘密。”华迦平静地说,“你生在阿特纳,有些话不用说你也明白。德拉尼·弗格莱桑的情况很特殊。如果你不想给他带来更多麻烦,那么,就保证除了阿特纳以外不会再有人知道这件事。”
他的目光很平淡,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莫瑞拉却在里面感受到了像刀锋一样可怕的锐利,以及一种逼人的压迫感。他听到华迦又说,“我想你父亲在这一点上也会赞同我的。”
莫瑞拉激灵了一下,他移开目光,避免和华迦对视,竭力不让自己显得胆怯,“我向你保证,以一个阿特纳的名义。”
出乎意料的是华迦只是深深地看了莫瑞拉一眼,没有要求立契约,对一个阿特纳表现出了惊人的信任。
莫瑞拉不置可否。作为一万多年来始终屹立不倒的家族中的一员,他从小就被教育的是审时度势比一诺千金重要的多。没有什么永恒的承诺和绝对的正确,阿特纳家族的荣耀和权势值得一切不择手段。
莫瑞拉从不怀疑这一切,对一个阿特纳来说,家族和权势高于一切。因此对于华迦的轻信,他觉得荒唐可笑。他承认那个眼神里有一股让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害怕,但除此之外华迦教授显然是个老好人,是个傻瓜,他居然相信空口无凭的承诺,简直天真得可笑——父亲怎么会觉得这样的人需要重视?
华迦仿佛没注意到莫瑞拉轻视的眼神,他在得到保证后只是轻飘飘地点了点头,便把目光投向了螺女。莫瑞拉有点不痛快——虽然螺女现身是很稀奇没错,可他作为阿特纳家唯一的继承人,可比一个螺女有价值的多!他父亲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的焦点,他在森摩德里理当得到相同的待遇!
德拉尼看不到螺女的表情,只看到那个复杂飘逸的裙摆一飘,原地就只剩一个逐渐消散的影子了。
“阿特纳先生,我想今晚的义务劳动可以结束了,回宿舍好好睡一觉吧。”华迦轻轻抬起手,桌子上的一个木盒啪的一下打开了,一粒像花生那么大的药丸升了起来,被微风吹到了莫瑞拉面前。
“这是安神丸,会让你睡个好觉的。”
尽管莫瑞拉认为父亲的担心是多余的,不过他仍然遵循了父亲的教诲,没敢接受任何来自华迦的东西。他谨慎地说,“谢谢,不过我一直睡得很好,大概用不上这个了。”
拉开门准备离开时,他回头望了一眼。德拉尼的身体被放在一张几乎放平的躺椅上,看上去毫无生气。莫瑞拉很想问问华迦他是否会没事,但眼下已经过了最危险的时候,所以他忍住了。
第二天早上,似乎没人注意到德拉尼是和华迦教授一起出现在礼堂的。不过德拉尼对此并不感到乐观,毕竟学校总共也没多少人,德拉尼最近又因为三级天赋出尽风头,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有人对他投去羡慕嫉妒的目光。或许这一幕已经被人注意到,不出今天就会被人投进校报的稿件箱里了。
勒维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德拉尼,拼命地朝他挥手。
莫瑞拉也注意到了这一幕,酸溜溜地说,“瞧他那殷勤劲儿!”
斯特林立即凑上来,像哈巴狗一样附和着。西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神让莫瑞拉不舒服极了。
他重重的把手里的叉子往桌子上一摔,厌恶地说,“行了,吃你的早餐吧。”
另一边的德拉尼与莫瑞拉的心情截然不同,不仅勒维的举动让他心里涌过一股暖流,令人意外的是卢塞恩也注视着他,还对他微微点了下头。德拉尼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眼花了,毕竟卢塞恩的发色可不像莫瑞拉那样耀眼。
当他在勒维身边坐下的时候,发现盘子里的食物比点的要丰盛,他已经习惯斯庞德夫人为他增加的药膳了,只是偶尔担心自己会补身体到流鼻血。
勒维试图放下手里的生煎包但失败了。他吸了满满一口汤汁后才含糊地问,“你昨晚去哪了?我差点要找里德夫人告诉她你失踪了!”
“拜托告诉我你没那么做。”德拉尼抱着一丝侥幸问道。
“我没那么做。”
德拉尼松了一口气,他实在不想给里德夫人留下更坏的印象了。
“不过你昨晚去哪里了?我们都担心坏了。”伊恩和以利亚一左一右的围了上来,在旁边坐下了,“勒维坚持说阿特纳是个没安好心的混蛋,猜测是他把你打晕了藏在楼道的某个储物间里,让你违反宵禁的校规。”
德拉尼被这丰富的想象力震惊得张大了嘴,他转向勒维,“你居然没有趁机告诉里德夫人?”
勒维的脸红了些,他小声嚷嚷道,“嘿,我是讨厌那个没安好心的家伙,但我想你不会希望里德夫人知道你这么倒霉。”
这倒是,德拉尼心有戚戚地点了点头。
他把昨晚晕倒的事告诉了室友们,他们一致认为是德拉尼身体太差了,不仅十分赞同斯庞德夫人额外为他增加药膳这件事,还齐心协力地劝他吃光了所有早餐。德拉尼觉得食物已经顶到嗓子眼儿了,连每天早上例行一杯牛奶也喝不下去了,否则恐怕会吐出来。
在第一个吃完早餐的学生准备离席前,珀恩十分恰巧地摇响了桌角的那只黄铜铃铛。
“很抱歉打扰大家的早餐,但我有一件事情要宣布。”珀恩的声音回响在礼堂里,带着一贯的愉悦,“根据我们的传统,海洋生物救援协会下周会到森摩德里进行为期一周的讲座,讲座时间为周一到周五的下午三点到五点。”
礼堂里一片安静,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听着,勒维不得不把声音放到最低,以免被其他人听到,“这么久,居然没人有意见吗?”
“或许是因为这个传统很重要?”德拉尼同样低声猜测到。
“我想提醒大家不要试图逃课——除非你真的生病了。海洋生物救援协会是伊克雷尼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我们世世代代的朋友。他们的拜访和讲座毫无疑问是珍贵的,对海洋生物的保护和救援是每个后裔都要掌握的技能之一。我必须再次强调一遍,缺席任何一场讲座都会导致你们期末考试总分被扣除,即便是生病也不能例外,除非补交一份完整的随堂笔记。”
“好了,大家可以继续——”
礼堂那两扇厚重的大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了,打断了正在说话的珀恩。所有人扭头向大门望去,想看看这个打断了校长的不速之客是谁。
斐力曼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一出现就喘着气说,“很抱歉打断您,校长。”
珀恩轻轻地唔了一声,双手交叠握在身前。斐力曼小跑着到他身边,低下头在老人耳边低语了几句。
学生们屏住呼吸,一个个伸长脖子不明所以地盯着两人,有些则窃窃私语,猜测是什么突发大新闻。
珀恩听完,从容地点了点头。斐力曼在教师席的一侧坐下后,珀恩看着面前一张张充满好奇的面孔,微笑着说,“你们这么安静,让我连摇摇铃铛的机会都没有了。这可是我的乐趣之一。”
礼堂里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
“刚刚斐力曼先生带来了一个消息。六月八日是我们的传统节日——仲夏节,像往年一样,森摩德里将迎来远道而来的客人,你们大部分人不会对此感到陌生。今年我们的客人——海孔雀会提早赶到森摩德里,根据斐力曼先生刚刚接到的通知,他们将在下周末到达森摩德里。这样看来,下周我们的学校要迎来两批客人了。”
“希望你们能够热情友善地招待客人,并真诚对待我们的朋友。现在大家真的可以继续就餐或者离席了——我无权强迫吃饱的人还一直坐在这里。”
珀恩以一段诙谐的话语结束了这场简短的发言。
礼堂里渐渐恢复了讨论声。
刚才珀恩说到海洋生物救援协会时,礼堂里的气氛非常严肃,足以见得大家对其的敬重。后面说到海孔雀的时候,气氛就发生了微妙的转变——每个人的反应都不一样,甚至可以说是千奇百怪。一年级的觉醒者多半是不明所以和期待,高年级的觉醒者脸上则看不到这种热情,大多一脸事不关己的冷漠。而继承者们则是千篇一律的鄙夷之色,上至纯阶、贵阶,下至平民,无一例外。
有些人的鄙夷之下还藏着零零散散的羞愧或悲哀,晦涩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