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还是松开了手。
因为我看到了金兀宗的眼神。
那是一种就算我扼死他,他也不会说半个字的眼神。
这世上有些人,你只要跟他提到“死”字,他能吓的把他亲爸亲妈都卖了。
但另有些人,他们恐怕有比性命还要重要的东西。
金兀宗说,只要我肯和他们去踩了魏阉的点子,就把一切都告诉我。
但是我知道,我一定无法知道这一切了。
因为这才第十二章,故事刚刚开始,答案绝对不会这样乖乖浮出水面。
而且他又介绍起他的家世,他的老婆,他半岁大的孩子。
说什么干完这一票也不造反了,小顺军就此解散,回去享福去了。
我心里暗暗想着,他一定是活不成了。
因为通常战前念叨自己老婆孩子的人,基本上肯定没一会儿就挂了。
我决定跟他们去。
因为我觉得金兀宗始终不算是个太坏的人。
没有必要因为剧情需要就给弄死了。
我们返回夫子庙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丑时。
月亮倔强的从乌云里探出头来,很圆,很亮。
一如往常的清冷,寂寞。
大雨把月亮洗刷的更亮了。
把夫子庙的院墙搞的也很滑。
原本青瓦敷泥,现在泥已经化了泥水。
魏忠贤果然歇在夫子庙,队伍已经把夫子庙戒严了起来。
一帮小太监列在院子左边,各找避雨的落处。
官兵们穿着盔甲,好像不怕风雨。
有的在门口把守,有的在庙外四周巡逻,有的在庙檐下生了堆火,蹲着烤手。
不见“崔氏四鬼”的踪影。
一定是贴身护卫着。
透过夫子庙的空窗,能看见灯光闪烁。
应该就是在那里边。
我们沿着院墙跳上房顶,不能叫瓦片掉在地上,不能让行走发出声音,自个儿也不能栽下去。
这不是去偷张三李四的钱。
这是要在魏忠贤的头上动土。
这世道谁人不知道大太监魏忠贤。
他在朝廷里做了“梃机”,“红丸”,“移宫”三个案子,据说绊倒了不少朝臣,陆先生的曲画老师,叫做吴彬,因为批评了他几句,被他下到诏狱去了,辽东的袁将军,抗击金兵有了很高的功劳,他又逼得人家辞官。
他应该是个很有本事的坏人。
不仅有本事,而且有手段。
我有点害怕,这样的人,你看他一眼,他恐怕就要杀你。
现在竟然要去偷他的钱。
我每一步都走的战战兢兢。
但金兀宗好像在平地上走路。
尤世禄好像在自家院子里散步。
现在我们三个趴在夫子庙上。
我问金兀宗,你那几个小弟呢,怎么没跟着一块上来。
金兀宗道,你看我走路大摇大摆,其实我心里慌的很,我如今已经有妻女,可他们还是一帮老光棍,别的不说,连女人的滋味都没尝过,我们这趟,是九死一生的买卖,他们功夫也不行,没让他们来。
我道,你有好生之德,对他们有情,对自己却残忍。
金兀宗道,你说不来不来,这不是也来了么。
我俩对视一笑。
那一刻我觉得他好像很懂我。
我好像也很了解他。
但其实我们只是在充满幻想的解读着对方。
你听起来可能觉得不可思议,可能觉得很恶心。
但事实上,我总是觉得,其实男人和男人之间,更容易产生感情。
当然啦,不是那种感情。
尤世禄没有说话,他眼珠子提溜圆,转了几圈,又盯着院子里看。
几道黑影已经从另一侧的屋顶落了下来。
尤世禄“哎呀”一声,恨恨道,有人先下手了。
我和金兀宗也向下看。
院中果然已经站了五六个人。
披蓑衣,戴蓑帽,腰间带刀。
官兵见有人闯进来,都抄起兵器,把他们围了一团。
庙门“吱呀”一声推开了。
里边走出来两个人,一前一后,都带着铁挝,正是崔氏四鬼中的“冤死鬼”崔正和“黑心鬼”崔义。
崔正冷眼看着,崔义铁挝一横,道,这是哪儿来的蟊贼,敢到这里来撒野,给我擒下。
几人默不作声,都一把扯下蓑衣,露出里面的衣服来。
好衣服,好料子。
云锦妆花罗,通身飞鱼纹。
再看,是四兽麒麟服,鸾带挂腰牌,银鎁瓢方袋。
他们冷笑几声,从腰间抽出佩刀。
这刀,比单刀长,比长剑短,后背薄刃,有如剃刀,刀柄颇长,月光一映,冷色寒光。
官兵一看这副打扮,竟然都不敢上前一步,你看我,我看你,只对峙着。
我凑着脑袋问尤世禄,这些是甚么人。
尤世禄皱眉道,他们使的长刀,我若是没看错,是叫做“绣春刀”。
“锦衣卫也来了么。”金兀宗眼睛瞪大,差点嚷出声来。
尤世禄比手禁声,场下锦衣卫站出一个人来,朗声道,在下北镇抚司,杨慎。
崔义正要回话,官兵让出一条道,崔正下了三层小台阶,走了过去。
他把铁挝别在身后,拱手道,原来是杨总旗,失敬。
杨慎道,北镇抚司的规矩,我想崔大人也是知道的。
崔正点头道,你我同在东缉事厂当差,这规矩嘛,我自然是懂的。
杨慎道,即是如此,那便好办了。
崔正道,不知总旗大人有什么差遣。
杨慎收了刀,眼睛却没看崔正,紧紧盯着庙殿,大声道,着都指挥使马大人的临调,请魏千岁回朝。
崔正皮笑肉不笑,道,义父这才领了陛下的旨意,到凤阳去祭拜太祖,行了大半,却又要回京城去么。
杨慎道,在下只是奉命行事,还请崔大人见量。
他把“见量”二字说的语气极重。
崔正岂不懂他的意思,又笑道,自然不能为难总旗,那便收拾了行装,随杨总旗。
他“旗”字话音未落,面色一变,右手已经背到身后,一把掏出铁挝,翻回手照着杨慎脖子便扎。
他这铁挝短小的紧,样式奇特,挝柄安拳,拳握一笔,笔尖锋利,都是铁制。
笔尖就要扎进杨慎脖子里。
但看杨慎迅雷似的抽了刀,横挡在脖前。
“当啷”一声脆响,正挡住铁挝。
崔正一击不成,倒退几步,猛一挥手,铁挝“蹭”的甩将出去。
却顺着杨慎肩头过去,扎在他身后一个锦衣卫脑袋上,又顺着脑袋出去,势头不减,直钉在院墙上。
再看那锦衣卫,叫都没叫一声,脑浆迸裂,直直躺了下去。
命丧当场。
杨慎眼睛也没眨一下。
仿佛死的这个人和他毫无关系。
他冷笑一声,道,如此,魏公公是要抗旨了。
崔正笑的比他还冷。
“义父自然是不会抗旨的,但我却要杀人。”
“杀谁。”
“请搭我话儿我杀谁。”
他当然不是这么说的。
只是我想这么写。
然后就是。
混乱。
混战。
崔正拿了把官兵的雁翎刀,又和杨慎较量起来。
崔义领着一干官兵,和剩下的锦衣卫打杀。
一时间兵器碰撞,杀声喊声喝声乱做一团。
金兀宗在房上看的津津有味,啧啧道,这几个锦衣卫的本领真不是盖的,一个打十个不成问题。
再看杨慎,使绣春刀,上下翻飞,横扫一刀,转势又斜劈,轻掠,飞拨,连着削,奈,斩,突,好似折钗股,又如屋漏痕,精妙极了,崔正抵挡一阵,逐渐吃力,一个不防备,叫杨慎砍中脖颈,登时便死了。
鲜血喷溅,就像广场的喷泉。
直射了杨慎,满脸,满身。
另几个锦衣卫也都是好本领,刀法又好,下手又狠,直杀的官兵连连退败,但也是搏了命,当下又死了两个。
崔义见胞兄死了,心中悲愤,冲着庙殿大喊一声,两位哥哥,快来助我。
声到人到。
顺着窗“腾”的又跳出一人,使铁勾,正是“笑面鬼”崔明。
崔明大喝一声,看勾,顶着身子直奔杨慎。
这时杨慎已被崔义用挝压住了刀,身后两个官兵,一人一刀,扎在腰间。
杨慎痛哼一声,左手一抽腰间,握出一柄鱼肠短匕来,身子猛转一圈,转到背后,使刀将两个官兵拦腰斩了,再转回来,左手短匕划着崔义脖子就过去了。
又是好一阵放血。
崔义似是喉管被割开了,倒在地上,鲜血“呲呲”涌出来。
又抽搐一阵,也死了。
但此刻“笑面鬼”崔明一支铁勾,离杨慎只有半寸。
杨慎腰间被扎了两刀,方才已是强弩困斗,殊死一搏,身子摇摇欲坠,使刀扎地,单手撑着。
却来不及躲闪了。
“这锦衣卫好厉害,使的是甚么招式。”我转头问金兀宗,他没答我,飞身行从天而降,我惊呼一声,心说你XX的干什么去,他已执着朴刀,猛的劈在崔明的铁勾上,大喊道,好一招“回风抚柳”,兄弟稍歇,我来助你。
崔明一惊,铁勾脱手,“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庙外又涌进几十官兵。
尤世禄笑嘻嘻道,这倒是个好机会,现在他们都在院子里打斗,屋里只剩一个崔光,我们便进去,先结果了他,再向魏阉讨银子。
月光明亮,照在尤世禄逐渐狡诘的脸上,贼像十足。
我看着四下乱局。
尤世禄是为了取些钱财。
崔氏四鬼是为了保着魏忠贤。
杨慎是领了镇抚司和指挥使的差事。
金兀宗原本也要金银,但他性子耿直,眼下又是为了去帮助杨慎。
那我呢。
我是为了什么呢。
我不为千金一两,不为朝堂政事。
不为江湖侠义,也不受人所托。
那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月光又照到杨慎的绣春刀上,绣春刀又映出杨慎刀刻一般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