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正坐着面朝床榻的方向，挺直了腰板儿倚着桌子，紧蹙眉头，丝毫没有孩童会有的生怯。
只是嘴中不知被塞了一团看上去有些眼熟，还有些花里胡哨的布团。
江希苋谨慎地又向屋内走了几步，打量着侧躺在床上同样也面朝她的男人，脸上又流露出几分惊讶。
“呦！可算是回来了，不晓得哪里跑进来个小鬼偷偷摸摸鬼鬼祟祟不怀好意，叫我给逮了个正着。”
开口讲话的是一位青年男人，不过三十出头，杂乱无章的头发，高高地被一根结实简洁的老木簪盘起，英气的眉目与看上去些许邋遢的胡碴截然相反。
常吂？
还真是回来了。
他托着腮，用眼神示意了江希苋一下，整个人又扭头瘫在了床榻上，若不是刚刚开口讲话，这会儿的模样，江希苋也许觉得他已经奄奄一息了。
闲散气派倒还在，只是少了往日的神采。
又或许是往年。
江希苋看向江月微微松了口气，却又猛地倒抽一口凉气。
绑着江月的绳子上染着斑点血迹，刚刚入门时怎么没注意到呢？
若是没有判断错误，便是他受伤了。虽说哪有上战场不受伤这一说，不过，他也曾只有过两次带伤回乡，那也是最严重的两次战役。这次战事又指定好不到哪里去吧？
江希苋再走近床榻两步，张了张口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宽慰的话，却又硬生生地憋出了另外一句。
“是时候该给你找个举案齐眉的夫人来照顾你了。”
“啥？哦呦……痛痛痛！”常吂被吓得差点要从床榻上跳起来，又小心翼翼地坐了回去，双手捂住小腹的右部，故作镇定。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床榻边缘，拨浪鼓似地摇着头，“嘶，我可不要成家，单你一个我就养不起了，不成不成。”
江希苋许是还在愣着，总认为那句自己脱口而出的那句话，有些失了头脑，但又不是没有道理。
见江希苋不再作何反应，常吂抹了抹鼻子，随手拿起一根桌上的香蕉剥了皮，吃了一大口，又口齿不清地想要扯回正事：“想着你过后也没什么事儿，就送她回去算了。”说着便指了指江月。
江希苋这才反应过来江月还被绑着，转身取下了江月口中塞着的，被揉成一团的布块随手扔到了旁边的桌上。
“你这是干了什么事儿了？成了这副惨样……”江希苋边解绑边嫌弃问道。
江月微微合眼抿了抿唇，并未作声。
江希苋倒是习惯了她一字千金的作风。
只不过没有以前扎手的粗麻绳上，晕开了的黯红的血迹，还是让她有些担心。
江月在松绑后只身回了江希苋的房中，只是走前往江希苋的手中塞了什么东西，像是一个香包。
既然她要偷偷地塞，江希苋也就偷偷地放入了袖中，还不忘自嘲，尽是做些多余的小动作，分明是在欺负常吂看不清东西。
尽管这次回来在尽量避免战事的话题，可伤势却是怎样也不可避免的。
家中也不是什么药都没有，基本会因为他上战场经常受伤，江希苋总觉将半座山的药材都搬入了家中。
“你这买的怎么都坏了，还买这么多，浪费，浪费！”
常吂咋舌摇头，一边嘟囔着，一边眯起眼睛用手剔去香蕉上已经坏掉的部分。
就连香蕉皮都被蹭上了脏红的血渍。
“那你别吃嘛！还不是打仗前你叫我买的，我又好不吃这个。”
眼筹着常吂的小动作，江希苋无奈地松了口气，拾起麻绳去了杂物房。
说是杂物房，倒不如说是在江希苋在儿时用土堆砌的一面小矮墙，不过是常吂搭把手再建得高些大些，再以做好的排排竹子为其它墙面，没有门，顶部是竹子支撑着的简陋茅草作为屋顶。
那面土墙上挂满了竹架，架子上多是瓶瓶罐罐，只有右方一小块空缺的墙面插了半截竹竿。
江希苋一圈一圈地往左臂上绕着麻绳，然后挂在了竹竿上面，拍去了手上的灰尘，视线落在了角落中被破草席盖住的地方。
江希苋偷偷摸摸地从袖中拿出了江月递来的东西——是一个有些线头的紫荆色小香包。
香包只有半个巴掌大，缎面上没有任何刺绣，反倒还有些脏兮兮的。
出于好奇，江希苋虚心着打开了那个香包。
除了一些散发着香味的，不知名的梅红色干叶，扒开叶片，里面是一个用线绳将草木和木制梳子绑起来的……
手工梳子？
梳子为桃木所雕刻，外沿呈圆弧状，齐刷刷下来，没有寻常手工制品的精致，反而把面有些坑坑洼洼，梳苏歪七八扭，粗细不一——这显然还是一个半成品。
若是江月的话，能切下一块梳子大小的木块，就足矣让江希苋对她刮目相看了。
可师姐对这些女儿家的物件儿也不感兴趣。
难道是……
沈尘川赠予江月的定情信物？！
现在的孩童啊，当真是……
江希苋流露出奇怪的眼神，将梳子放回香包，又在角落里的破席下藏好。
江月被绑后因此敌视常吂，严严实实地关好了门窗，躺在江希苋的闺房中，却一直未曾合眼。
常吂盯着剩下的半根香蕉，像握一把短刃一样，将刃锋的方向朝向了自己，做了一个捅向自己伤口的动作，只不过动作停在了离伤口一寸的地方。
还在比划着自己的伤口，江希苋便推门而入。再进来时，江希苋手上多了一包东西。
开门的声音让常吂一不留神，真真捅了上去。
又是一阵对于疼痛的挣扎。
“嘶……”
“还有力气再捅一回伤口？看样子没什么大碍。”
江希苋提着手中被牛皮纸包裹着的杂七杂八的药材，面无表情地做了个假装反悔拿它的转身。
“哎哎哎别走！别走！哎你这女人怎么……”
“我这女人怎么？”江希苋微微昂首，颇为不满意。
“如此的深明大义！妙手回春锦上添花……对！华、华佗在世！”
“少来……”
说罢，江希苋半蹲着从床底捞出了药杵和石磨的小药缸，稳稳地放在了桌上。
分拣好了草药，才开始“咚咚咚”一点点地捣出苦汁。
“……可要不是我，你早就不知被孤魂野鬼带哪儿去了。”常吂委屈地撇了撇嘴，颇不满意地说道。
话虽如此，但江希苋心里却跟个明镜似的。
若不是常吂，她早就死了。
江希苋一直看着自己手中的动作，愣神地捣着药，看起来一丝不苟，可思绪早已飘到了常吂絮叨了十多年的往事。
那是一场始于祸乱的大火。
至于是什么祸乱，火势如何，有几人生还……她那时也不过还是个牙牙学语的襁褓中的弃婴，就算是长大后常吂也未曾提过这些，她也不曾过问。
常吂那年过了十八，正是男儿志在四方的豪情壮志之时。
家父是先帝所信任的得力干将，家中世代位高权重，又不想子孙后代碌碌无为，这才使得常吂自幼便参军，也有了家父手把手教导，而常吂也刻苦努力，颇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意思。
他的成长没有什么大风大浪，常吂在家父所铺的层层青砖上越走越高，世人于此谓他“一步登天青云可触，少年英雄斩敌无数。”
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常吂在府院中席地而坐，笑嘻嘻地还在同母亲撒娇，届时常年追随家父的一名手下抱着婴儿火急火燎地闯进了常府，路上险些摔倒好几次，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出了让人犹如晴天霹雳的消息。
“江家起了大火，姚夫人还在里面，将军、将军冲进……”
常夫人听得“姚”字开始有些不知所措，慌张地用双手去盖住常吂的双耳，死死地将他护在怀里，生怕什么污秽的言语入了他的耳。
常吂虽已十八，但还未散去孩童的天真，战场上亦是只通晓打打杀杀，并不关心国家世事的纷乱复杂。
他也只是认为，浴血奋战越杀敌人，父亲便会认可自己。
澄澈的双眼中映出的男人，尽显慌张的神色，一直在动而不知在说些什么的嘴，以及他灰扑扑的脸颊，还有一直在哭泣的婴儿。
他想，这次的事情或许很严重吧。
那人不再张口，似乎该说的已经说完了，只得喘气。可常吂自己耳朵上被附上的双手也仍未放松。
他忽地觉得被什么打湿了脸颊，张了张嘴，却又是一时语塞。
“娘，下雨了，我们回屋罢。”
常夫人的双手微微颤着，常吂看不见她的表情。就连往日嬉皮笑脸没有烦恼的大男孩，自那时起，脸上似乎也多出了一些阴郁。
良久，常夫人的双手才慢慢地松开，像是刚刚平复了心情，常吂没有回头去看她，只是静静地盘腿坐立。
“吂儿，睡一觉吧。”
“那您呢？”
“我也睡，睡醒了，雨就停了。”
常吂头一回知道，原来哭腔是这样的声音。
像是堵住口鼻，哽咽在喉，难以呼吸。
这让他听得相当难受。
常吂睡得不深，似是半梦半醒，只听得一阵阵婴儿的啼哭声，随着哭声的逐渐清晰，直到他惊醒的那一刻，还自认为是梦见了婴儿。
殊不知醒后还能听得那声音在周边回荡。
莫不是阿娘精神虚弱招来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想来倒也可笑，他也从不信那些牛鬼蛇神之说。这样想着，走到桌边熟练地拿起儿时父亲教他习武的长剑，定了定神，把门推开了一条细缝。
只觉声音愈发清晰。
他可以肯定是从阿娘房中传出的，心中不由得一紧，快步走到常夫人所在的屋门前，敲了敲门。
“娘，您睡下了吗？”
只剩下婴儿的哭声回应着他，这令常吂越想越不对劲，情急之下闯了进去，屋内却又让他比想象中的还要大吃一惊。
——一个发丝凌乱的女人眼眶泛红，握着匕首的右手悬在半空中微微颤抖，刀刃的方向对着左臂环抱着的襁褓中的婴儿不断闪烁着寒光。
“娘！”
常吂只身一个箭步过去，快速用手中的长剑挑开那把匕首。
匕首被打飞在空中，它刃口折射出的火光划出了一道危险的弧线。
在常吂看来，那就是一条绳索，勒紧了人命。
为什么同样是在她怀里，那婴儿的命就如此地一文不值？
常夫人扭头直直地盯着自己的儿子，面色愁容，眼中不知是爱是恨，泪水像断了线的串珠不断坠落，双手无力垂下，尽是狼狈。
自那日午休后，常夫人便在榻上一病不起。
而那名女婴也一直受常吂照顾。
常吂找来城上最好的大夫，见了病情也只是遗憾地摇头，结果如此，常吂也没有那般“救不活就砍头”的嚣张跋扈，反而整个人平静得似不起一丝波澜的水面。
“吂儿，是娘，是娘没用，终是留不住你爹……”
就这样苦苦挣扎了整整两个多月，常夫人便撒手人寰。
再后来，常吂从信任的下人那里得知，家父失信，正是由于江家的那场大火，为了救自己手中的女婴。
无论怎样讲，愤恨是不会褪去的，但这毕竟，都是父亲以命换命换来的，他没有理由不去照顾她，他也对她恨不起来——她不过是个无辜的婴儿罢了。
可独独母亲，她一定恨及了这女婴。以至于什么都没有留给常吂，就这么带着悔恨走了。
可父亲呢？他带走的是虚掩灰烬，留下的是功成名就。
常吂看着怀中熟睡的女婴，面色和善地自言自语道：“这拿命换来的，他能换得多少？”
身旁的手下怔住了，不知该作何回答。
“将军，这……天凉了，孩子要着凉的，您还是赶快回屋吧。”
常吂果然还是不懂半分该如何去照顾婴儿，又如何让她？只可惜爹娘活了这么多年，还是没能亲眼见他被封了个将军。
罢了，她本就不是常家的血脉，常吂只希望她能平平淡淡地活下去。
“知道了。”
女婴伸出小手笨拙地抹了抹脸上湿答答的水珠。
“下雨了，我们回屋。”常吂对着女婴说道。
指尖虽可触及青云之处，皆如人命易散，化作虚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