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许沁和程明的认识,是巧合,也是刻意。
那年的十二月,比往年要冷得多,天空中飘着零星的雪花,落在地面上,悄无声息地融化。
许沁走在路上,脸冻得通红,她将双手放在嘴边,哈了一口气。
十字路口处,红灯。
许沁停下脚步,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她搓了搓双手,最后还是伸进衣服口袋。
指示灯转为绿灯,许沁开始往前走,人行道上只有她一个身影。
今年的冬天真冷,要是能有一双厚厚的,绵绵的手套就好了。
许沁一边走一边出神,直到一声尖锐的鸣笛声划破了她的思绪。
身体,意识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许沁便已经倒落在地。
地上真凉啊,冰冷的触感使许沁的意识更加清醒,听见由远及近的匆忙脚步声,许沁的嘴角勾出莫名的弧度,然后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二
许沁再次醒来,已经躺在了医院的加护病房里。
这位小姐,你醒啦,现在感觉怎么样。
许沁看着眼前这位关切问候自己的男子,二十七八岁左右的样子,穿戴讲究,气质超群,加上撞到自己的那辆“别摸我”,许沁判断这个人的出身应该是非富即贵。
感觉没什么大碍。
许沁轻声回答,声音像是午后泡在咖啡杯里的巧克力,又滑又甜。
真是对不起,我赶时间,就闯了红灯,不小心碰到了你。男子一脸的歉意。
没关系,也没出什么大事。
许沁想要坐起来,却发现自己一动,左脚踝处就像被刀砍了一下,钝钝的疼。
男子察觉到许沁的意图,体贴地帮许沁调高了病床,解释道:
你的左脚扭伤了,需要卧床休息一些日子,其他的,倒是没什么大碍。
许沁刚想说话,病房的门就被打开了。
哥,听说你出了车祸,伤哪儿了,缺胳膊还是少腿了。
一个少年走了进来,莫约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白体恤牛仔裤,明明是阴暗的天气,昏暗的病房,许沁却莫名觉得,这个少年,发着光。
你就不能盼着我点好。
之前的那个男子哭笑不得地说道。
接着他又说,是出了车祸,不过受伤的不是我,我不小心碰到了一位小姐。
那你会不会被抓起来。少年一副大惊小怪的模样。
男子看了许沁一眼,回答道,应该不会。
男子的手机响起。
这是第十二次,他的手机被调成了震动,许沁数了一下,自从她醒来,那个手机已经震了十一次了。
阿明,这先交给你了,我公司还有事,你帮我照看这位小姐一下。
然后他又转头对许沁说,小姐,不好意思,我有急事,先离开一下,这是我弟弟程明,你有什么事就和他说,这次的事故都是我的错,我会负全部责任的,你就安心在这休养吧,对了,这是我的名片,你随时都可以联系我。
说完,男子就急匆匆地离开了。
许沁看了眼手中的名片,上面写着,恒嘉有限公司总经理,程实。她将名片放在床头,把目光投向了站在病房中间的少年身上,发现程明也在看她。
两人的目光交汇,程明像是做了坏事被抓包的小孩,赶紧转开了视线,从许沁的角度看去,正好能看见他红红的耳根。
真是个害羞的少年,一看就是那种不知人间疾苦,被宠大的孩子。
我叫许沁。
我知道。
一丝惊异从许沁心中划过,你认识我?
认识。程明实话实说。
上个学期,我在教导主任办公室见过你,当时主任正暴跳如雷地喊你的名字。
原来是同学,不,不应该说是同学,自己已经被退学了,想到这,许沁苦涩一笑。
程明丝毫没有察觉到许沁的情绪波动,仍然自顾自地说,你知道吗,我当时特别崇拜你,我最怕那个教导主任了,可是你却对他的大呼小叫无动于衷。
许沁自嘲一笑,说道,因为我是坏学生嘛。
三
许沁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星期,便出院了。
程实为她出了医药费,还给了她一张卡,算是自己的心意,许沁没有推脱,接下那张卡,放进了兜里。她虽然才在这个社会上混半年,却已深刻地知道,自尊心在钱面前一文不值,她现在已经没有了矫情的资本。
许沁回家时,特地转弯去银行查了一下卡上的余额,屏幕上显示的数字,够许沁支付母亲半年的医药费。
许沁是遗腹子,还没出娘胎,父亲就去世了,留下许沁和母亲相依为命。为了抚养许沁成人,许母没日没夜地工作,却在去年春天,倒在了工作岗位。
经检查,许母常年劳累,患有各种疾病,身体状况出现衰竭,不得不靠医院的医疗设施维持生命,而昂贵的医疗费用压在了还在上高二的许沁肩上。
因为母亲挣钱不易,许沁特别用功读书,学习一直名列前茅,直到母亲倒下,她不得不打工赚钱,身体和心理的疲惫,加之时间冲突逃课,许沁的成绩一落千丈。
那次程明在教导主任的办公室看见许沁,是她最后出现在学校。那天,她因为行为不端,出入酒吧卖酒,无故逃课,屡教不改等等原因,被勒令退学。
看着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的母亲,许沁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回头,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四
许沁从银行出来,还没走几步,就碰到了程明。
许沁在医院卧床一周,和程明的关系可谓是一日千里。
程明是那种乖孩子,十七岁的年纪,除了上学读书,几乎没有其他色彩,干净得就像一张白纸,而特立独行的许沁,就像是一道不一样的烟火,在程明的简单的世界里怦然绽放,点燃了程明的一颗少年心。
程明经常逃课来找许沁,两个人也没什么娱乐活动,就在寒冷的街道上瞎转悠。
你今天又没有上课。
许沁皱眉地问道,她知道,她不应该把程明拉进自己的世界,他是那么干净的男孩,有着那么美好的未来,不应该在这不见天日的阴暗之地,陪着自己。可是她舍不得,舍不得这明媚的阳光,她在黑暗里禹禹独行,连星光都看不见,现在竟有一束阳光愿意照耀她,温暖她,叫她怎么舍得放手。
今天上午自习,没什么事。
程明不在意地说着,当初那个连迟到都要自责半天的男孩,现在逃课都已变成了家常便饭。
咱们去吃火锅吧,街东开了家新店,味道很是不错,我们去试试吧。
程明拉起许沁的手,带着她向前走。
他的手炙热,她的手微凉,他紧紧抓着她的手,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关于爱情的承诺,却仿佛相恋多年,默契如乡间的春风,来得是那么得顺其自然。
那天中午,在街东的火锅店,许沁吃得满头大汗,眼线粉底都花在了脸上,一个人就吃了五盘羊肉。
就在许沁开始涮第六盘肉的时候,程明从书包里拿出了一个礼物盒,递给了许沁。
许沁放下手中的筷子,嘴里还嚼着羊肉,打开了盒子。
里面是一双手套,粉嫩的颜色,应该是十六岁女生最喜欢的颜色。
你的手总是那么凉,带上它,总会暖和些。
许沁望向程明,忘记咽下嘴中的食物,看着许沁怔怔的表情,程明笑了起来,一如初见时那般羞涩。
吃完饭,程明送许沁回家,在小胡同里,碰见了一群人。
许沁每天晚上在酒吧工作,不可避免地会惹上一些事情,她人单力薄,以前说几句好话就过去了,可是这次不一样,因为程明在她身边。
当对方出口侮辱许沁的时候,程明想也没想,一拳就打了上去。
十七岁的少年,有着最原始的冲动,在心爱的女孩子面前,没有多少力度的拳头却代表了最炙热真诚的心。
可是从来没打过架的程明怎么能是那群小混混的对手,三下五除二就被打倒在地,许沁抱着满头是血的程明,心中的恐慌像是洪水,奔涌而至。
五
急诊室外,许沁和程实焦急地等待。
沉默在无声中蔓延,许沁觉得空气中的氧气越来越稀薄,她知道,凭借程实溺爱弟弟的程度,自己绝不会逃脱干系。
也许,真的到说再见的时候了。
程明被从急诊室中推出来,转入了重症观察病房。
程实隔着玻璃窗看着躺在里面打点滴的弟弟,对旁边的许沁说,我们谈谈。
出了医院,许沁才知道,外面原来已经黑了,没有月亮,没有星光,更别提什么太阳。
程实走在前面,许沁跟在后面,全程背对着她,许沁看不见他的表情。
许小姐,你知道,我弟弟为什么叫程明吗?
程实像是根本没打算听许沁回答,没有停顿地继续说:
因为我的父母期望他能功成名就。
程实说完这句话,转过身来,眼神像是被摔破的玻璃,尖锐而又凌厉。
可是这一切都被你毁了。
程实走近许沁,气息不稳,胸膛有不正常的起伏。
他天资聪慧又懂事听话,前途一片光明,可是自从认识了你,逃课成了常事,不思进取,每天就围在你身边乱转,你自甘堕落,还想拉上我弟弟不成。
许沁觉得程实说的每一话都像一把利剑一样直戳她心,可是,他说得是那么有道理,让自己无言以对。
许小姐,你是聪明人,你应该知道,你和程明之间隔着千万里,你永远也追不上他。
那天晚上,许沁抱着程明送她的手套,一个人回了家,她的兜里,又多了一张银行卡。
路灯昏暗,将许沁的影子拉得很长,她站在家门口,推了半天也没推开门,她开始敲,开始砸,开始踹,直到邻居打开门骂了她一顿,她才停下。
许沁抱着那双手套,没有戴,蹲在家门口,无声地流泪。
我曾经跋山涉水,漂洋过海,只为你,可是到了最后,我却悲伤得不能自已,因为我发现,不管我怎么追,我们都差了一厘米,而我,跨不过那一厘米。
六
三个月后,许沁打算离开这座城市。
许沁的母亲在一次抢救中,再也没从手术台上下来。
这三个月,许沁没有见过程明,程明也没来找她,就像是断了线的两只风筝,各自飘荡,你往西,我往东。
许沁去学校看过程明一次,躲在大树后面,看着程明打篮球。
程明看着和以前差不多,依旧是阳光灿烂的大男孩。
休息的时候,有小女生红着脸给他送水,在队友的起哄声中,程明的脸也红了。
许沁知道,他的耳朵肯定也红了,每次害羞,程明的耳朵总是会红。
许沁看到程明接过水后,小女生羞涩地跑开了,她也转身离开。
那才是最适合程明的女孩,因为他们都是流光熠熠,神采飞扬的小孩。
离开的时候,许沁在黑板报上看见了这次期中考试的成绩,排在第一排的两个字,让她看了很久很久。
许沁买了南下的车票,在一场大雪中离开了这座城市。
七
三年后,程实的户头多了一笔钱,汇款人不详。
程实看着多出来的数目,思绪开始飘远,想起了那个冬日,下了一场雪。
现在的程明,在英国留学,三年前的那场意外,让他忘了那几个月的事,忘了那个特立独行的女孩,忘了那件本该刻骨铭心的事——在那个寒冷的冬天,他爱上了一个女孩。
而三年前离开的许沁,在南方的一座城市拼命了三年,还清了当初程实给她的那两笔钱。其实三年前,许沁是故意让程实撞上她,因为当时的她,已经身无分文,而母亲的医药费又迫在眉睫,她迫不得已,兵行险路。
有时候,许沁会想,当初的她那么费尽心思,是不是就是为了遇见程明。
后来她想明白了,不是为了遇见,而是为了错过。
我与你相识,不过是匆匆一过客。
在银行转账出来时,许沁抬头看了看天空,在南方这么潮湿的城市,她再也没有见过一场雪。
不太寒冷的南方,许沁却在包里放着一双粉色的手套,却从未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