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念拉着行李箱站在公交车站台的遮棚下,仰头望着阴沉昏暗的天空,密密麻麻的雨丝不断地从那上面跳落,带着满身的潮湿和清凉,驱散了炎炎夏日里空气中的干燥与闷热。
眼前的城市霓虹闪烁,在雨水的折射下,愈发显得变幻无常,周念闭上眼睛喃喃道:
“又是一个下雨天。”
周念不喜欢下雨天,她所有不开心的回忆都带有雨水的气息,比如二十年前,父亲抛弃自己独自离开,比如一年前,在这座城市遇见了方文,再比如现在,此时此刻,她自己将带着一份新的灰色回忆,默默离开这个城市。
节奏不同、轻重不一的脚步声和远处近处高低交织的汽车鸣笛声,在耳边此起彼伏地响起,她的思绪就像是坐上了一座绿皮火车,朝着记忆最深处,摇摇晃晃地行驶,过去如同电影画面,一帧帧,一幅幅,如走马灯一样,在周念的眼前呼啸而过。
在周念人生的前七个年头里,生活的颜色不说是灰暗,但也绝对谈不上明亮。
窄小昏暗的房间,老旧磨损的家具,母亲断断续续的咳嗽声,父亲佝偻的背影填满了她儿时所有的回忆。
小时候的周念还很懵懂,不知道这是生活的磨难,只是顺其自然地接受,认为人生的颜色就是这样,没什么不对。甚至在看到流浪儿的时候还会感到庆幸,起码她还有个家,家里有每天一起吃饭的爸爸妈妈。
然而这一庆幸,很快就被打破了。
周念至今也不知道自己母亲得了什么病,只是知道那个不知名的病为她的母亲蒙上了一层刺目的白布,永久地隔绝了自己的视线。
之后的一切,都是一片模糊,争吵声,脚步声,屋子里的东西越来越少,父亲的叹息声越来越多,光影交错,最后都定格在那个下雨的夜晚。蛋糕店的招牌一闪一闪,父亲让她站在房檐下等自己一会儿,他去银行取钱,回来就给她买甜甜的蛋糕。
然而,周念这一等,就是二十几年。
也许,会是一辈子。
周念心中苦涩蔓延,看着缓缓驶进站点的绿色公交车,她想起了当初摆在橱窗里的抹茶蛋糕,鲜润欲滴,却也只能被摆在橱窗里,一旦过了保质期,无人认领,就会被毫不留情地扔进垃圾桶。
就像被扔进了孤儿院的自己。
公交车再次行驶起来,周念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雨滴打在玻璃窗上,顺着风的方向朝后流淌,旁边的人把窗户打开,清冷新鲜的空气溜了进来,她深吸一口,想要冲淡心口的压抑。
对于周念来说,在孤儿院的日子,没什么不好,一日三餐,按时上课,照常睡觉,日子如流水一般,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就这样按部就班到了成年,收拾行囊离开了孤儿院,天南海北地到处走,她觉得自己是没有牵挂的风筝,天高海阔,自由自在,何处都可以成为她的家。
长大后的周念去过很多地方,遇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找过各种各样的工作,从不被外界所束缚。没有亲人朋友的羁绊,反而成全了周念,她活成了一阵风,吹过山川河流,拂过清晨夜晚,所过之处不留脚印,也不被别人刻上痕迹。
直到遇见了方文。
二
周念后来不止一次地回想,遇见方文的那天,究竟有什么不一样的色彩,让一个完全不了解的人能够突然闯入自己的心房,二话不说地在那里扎了根。
可是,她找不到。
那就是一个很平常的雨天,和过去她所见过的雨天没有任何区别。
那是她刚到这个城市的凌晨,跟她一起下车的只有三个人,车站内的灯光惨白,大理石的地面微微反光,四个人前后不一地朝出站口走去,脚步声在空荡荡的通道中产生回响。
出站口更是冷清,连工作人员都没有看见,零星的几人蹲在角落,像是等拉活儿的出租车司机。
雨声淅淅沥沥,一股凉风吹了进来,周念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一块白色写字板闯进了她的眼里,上面用黑色马克笔写了大大的两个字“周念”。
周念疑惑地停下来脚步,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举着牌子的男人。
寸头,浓眉,大眼,格子衬衫牛仔裤,很是平常的打扮,周念眯了眯眼,确定自己并不认识这个人。
举牌子的男人像是察觉到了几步开外的周念,一瞬间,欣喜的表情布满了整脸,兴奋地朝对面的女生挥挥手。
周念犹豫了一下,还是过去了,但是没有出站,隔着护栏,向男人询问:“你认识我?”
男人将手中的牌子翻了个面,举到周念眼前,牌子的背面写了四个字:今心宾馆。
这是自己提前定的旅馆,离火车站大概十五分钟的脚程。
“周小姐,我叫做方文,是今心宾馆的老板,之前我们在网上沟通过,你说过会凌晨到达,这个点不好打车,所以特地来接你。”
之前看简介的时候,确实好像有提到有接送服务来着,周念歪头回想。
方文见周念歪头纠结的样子,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将牌子夹在腋下,又兜里面掏出了身份证,递给周念看:“周小姐,你放心,我不是骗子,这是我的身份证,车就停在不远处的路口,这边的工作人员也都认识我,我常来这边接人的,不信的话,你可以到服务台那边问一下。”
周念倒是没有不相信,只是有点吃惊,自己订的旅馆规模不大,服务倒是一流。
两个人出去的时候,外面的雨还在下,周念像是没有看见下雨一样,径直往外走,却被一旁的方文一把拉住。
“把这个顶在头上一下。”
方文将之前的迎接牌递给周念,随后就走进了雨里。
“周小姐跟在我后面,车子就在路边,很近的。”
没有听到脚步声,方文扭头回看,却发现小姑娘抱着牌子,一脸怔愣地待在原地。
“走啊!”方文朝女生招了招手。
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一样,周念将牌子顶在头上,小跑着冲出来。
方文见状,笑了笑,在前面带路。
周念顶着小块的牌匾,看着前方不远处的背影,格子衬衫的颜色一块一块地变深,冷空气从四面八方把她包围,内心却有一股热浪在翻滚。
一种被人呵护的温暖,在这湿冷的雨夜中,显得越发明显。
不是没有被关心过,只是,在这样的深夜,这样的雨天,这样的冰冷下,让周念重新回到了那个幽深昏暗的小巷,父亲的身影渐渐隐没在远处,她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周围一点点地变黑。
周念这才发觉,这么多年,原来她自己,一直没有离开过那个小巷。
她一直在等,等一个人来接她,离开那个雨夜,从七岁到现在,六千多个日日夜夜,踏过时间的泥泞,在黑暗里漫无方向的流浪,好像终于等来了曙光。
停在路口车边的时候,周念忍不住将手搭在方文的肩膀上,温暖,坚实。
周念的眼睛红了。
一个念头涌上心头,抓住它,抓住这道光。
方文察觉到肩膀上的动静,转过头来,一下子就看到快要哭出来的小姑娘,心道一声“糟了”,还是被当成坏人了。
刚想出口解释,副驾驶的门就打开了。
“快进来,傻站着干嘛。”
周念下意识望过去,是一个颇为清秀的女孩子。
身上的格子衬衫很是眼熟,她又看了一眼身边一脸尴尬的方文,心里了然。
情侣衫。
短短的几秒钟,周念的心里五味杂全,整颗心像被钢勺搅拌的芝麻糊,黏腻得一塌糊涂。
她想要抓住的光,已经照在了另一朵花上面。
“快,媳妇儿,解释一下,小姑娘好像把我当成坏人了。”
被叫“媳妇儿”的女孩子一巴掌打在男生的肩膀上,恶狠狠地说:“你是不是干了什么事吓到人家了?”
被打的男孩子没敢回嘴,女孩子瞪了一眼,然后和颜悦色地对着周念伸出手,友善地说道:“姑娘,你别怕,我是今心旅馆的老板娘,我叫做陈念,今心念,跟你是一个名字。”
周念回握,应了句:“我是周念。”
三
今心旅馆的规模并不是很大,同一层的两户打通,稍微修改了一下,就挂牌营业了,房间不多,但胜在地理位置优越,房间整洁,生意也一直不错。
这是周念在这儿工作一个月后,得出的结论。
没错,周念直接留在了这儿。
住了一晚上的周念,在第二天清晨吃早饭的时候,顺道向陈念询问了附近的短期招工场所,陈念便邀请道:“现在旅店正值旺季,你想打短工的话,就在我们店里工作几个月如何?”
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突然抓住了周念整个人,她看向桌子对面的陈念,不自觉地捏紧了手中的筷子,问道:“工作内容是?”
“前台夜班,比较辛苦,但是报酬好商量。”
周念只考虑了一秒,就答应了下来,并且回复道:“不需要报酬,管住就可以。”
那个时候的周念,还没有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她只是想着就这样先住下来,来日方长,总会想明白的。
那时候的周念还不知道,世界上有些事情,没有道理,是想不明白的。
在今心旅馆工作的日子,周念看着方文和陈念的相处,才知道,原来家人是这样的存在,吵闹、嬉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就算放了狠话惹对方生气,只要哄一哄,就可以雨过天晴。
周念曾经以为自己不需要呵护,现在才发现,原来是因为自己从来没有得到过呵护。
是谁说过,不要让黑暗中的人看见短暂的光,因为他会发现,相比较痛苦,绝望与渴求,更加令人难以忍受。
现如今,折磨周念的,正是这一份渴望。
那个雨夜埋下的种子,渐渐破土而出,长出新芽。
看着两人无名指上的对戒,周念知道,有些东西,从出现开始,便是原罪。
但是,却没有人可以阻止它的生长。
甚至,周念有时候会偏执地想,一切的出现与存在,都是合理有意义的。
否则,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她会遇见方文,为什么陈念会邀请自己留下。
然而,无数的疑问,一切的一切,没有答案。
少女的内心满是纠结,她知道自己想做的是一件不对的事,但是谁有规定,人一辈子,一定要做对的事情。
那段日子的周念是痛苦的,就像是走进了一个死胡同,却又拼命地想要说服自己,这才是她最终的归宿。
但她又清楚地知道,她能想到的所有办法,都不能将那份呵护毫发无伤地转移到自己的身上。
她想过离开,却又舍不得,想要不顾一切,却又不敢冲破枷锁。
她有理由离开,却也有借口留下。
周念还是选择了留下,一待就是近三个月。
八十个日日夜夜,只要一有机会,周念的眼神就不由自主地落在方文身上。
就像是藤蔓,不停地生长,爬过高墙,跃过山川,就是想近距离地看一看这抹只照在一朵花上的阳光,在不远处感受些许温暖。
但是很快,那朵花,就察觉到了外来者的入侵。
四
陈念提出“旺季已过,店里不再需要人手”的时候,周念刚从餐厅打工回来。
周念在看到陈念眼神的一瞬间,她就明白了,陈念洞悉了她的小心思。
周念沉默,随后进入房间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出来的时候,看见陈念坐在沙发上,无名指上的戒指,在静静地闪着光辉。
周念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没来得及开口,陈念就先发话了:“我和方文都很喜欢你,真的,你年纪和他远嫁的妹妹差不多大,虽然你才在我们这工作了两个多月,但是我们也是真心喜欢你。”
陈念说得很温和,没有尖酸,没有刻薄,但还是让周念低下了头。
“方文说过,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坚强,踏实,他很欣赏你。”
听到这儿,周念抬起头,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提起这句话。
陈念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说道:“周念,你很好,值得更好的。”
公交车快要到达终点站的时候,周念从座位上起来,掏出包里的折叠伞,放在自己的座位上。
那是自己临走时,陈念塞进去的,说是外面可能会下雨,让她留着备用。
周念很感谢陈念,她用自己的方式保全了自己的利益,并且也保全了周念自己的自尊心。
“你很好,值得更好的。”
这句话,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
看着眼见景色的变换速度越来越慢,周念好像想明白了一些。
也许她喜欢的并不是方文,而是他所带来的那一刻的感动与温暖。
也许不论是谁,只要在那个雨夜帮她遮挡风雨,都会那么蛮不讲理地闯进她自己的心房。
只是刚刚好,那个人是方文。
也是刚刚好,那个人已成家。
那场早该在二十年前就应该停止的大雨,却在她的人生中,下了二十多年。
而现在,它停了。
公交车的后面缓缓打开,周念一步跨进了雨中。
“小姐,你的伞,忘在座位上了。”
有乘客对周念喊道。
周念回过头,笑得一脸春光灿烂,高声道:“不,那不是我的。”
对,那不是她,属于她的,还没有到来。
周念轻快地在雨中小跑起来,背包上的钥匙链被摇晃得发出清脆的响声。
周念想,这一刻,即便没有伞,她依旧可以向前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