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就像狗过的生活,却是唯一值得过的生活。”法国作家福楼拜如是说。假如你选择以爬格子为职业的话,这个表述倒是恰如其分。
大多数时候,写作是一件孤独又单调的事情。偶尔灵光乍现,收获佳句妙语——其实不如这么说,你自认为是佳句妙语,因为没有旁人如此评断。长期的状态则是沉思苦想,徒劳无获,你便动摇起来,寻思着也许该转行谋个稳定而实用的职业,比如职业会计师。时不时地,你还会怀疑难道真有人想读自己写的东西,惊恐于快要超过自己设定的完稿期限,沮丧地想着全世界的人其实都不在乎那些期限。一天写一千字,或者一个字也写不出,对别人无关紧要,对你却至关重要。写作的这一面,无疑就像狗过的生活。
这种生活说来又值得过,就在于你会惊喜地发现,你给那些从未谋面的读者带去了几小时的快乐阅读时光。如果有些读者还写信给你,你收信的快乐不啻收获掌声。这样一来,所有的煎熬都算不了什么,你哪里还有当会计师的念头,赶紧开始酝酿下一本书。
我收到第一封读者来信,是在四月《普罗旺斯的一年》出版后不久。信寄自卢森堡,语气谦恭有礼,赞誉有加,我一整天读了又读。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又有位男读者写信来询问在新西兰怎么种松露。这之后,信件开始源源不断地飞来,寄自伦敦、北京、昆士兰,寄自英国的沃姆伍德·斯克拉比斯监狱、法国蔚蓝海岸的外国人社区、英国威尔特郡和萨里郡的偏远山区。有的写在不褪色的高档蓝色印花信纸上,有的是从笔记本中撕下的几页,甚至还有一封写在伦敦地铁交通图的背面。信封上的地址往往语焉不详,邮局只好推测一番,单单凭着“博尼约村,英国人”这个信息找到我们,尽管我们并不住在博尼约村。还有一封写的地址是“普罗旺斯梅纳村,英国虾收”,我最喜欢,也是这么投递上门的。
读者的来信都很友善,令人振奋,因此但凡有回信地址,我都一一回复,以为这事儿就算完结。可事实往往并非如此。很快,我们就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成了普罗旺斯生活顾问,被问及的问题涉及各个方面,从买房子到找保姆都有。一位女士从孟菲斯打来电话,询问沃克吕兹省的盗窃率有多高。一位埃塞克斯的摄影师想知道,他在吕贝隆山区能否靠拍照谋生。打算移居普罗旺斯的夫妇,发来好几页问题:他们的孩子能不能适应当地的学校?生活成本有多大?这里的医生怎么样?所得税高不高?日子孤单吗?他们会过得快乐吗?我们总是尽可能地回答,但卷入陌生人的生活计划,还是隐隐有些不安。
然后,夏天临近,写信询问变成上门来访,信件变成活生生的人。
有一天,我不顾天气又燥又热,正在硬如骨头的地上挥舞鹤嘴锄,干着普罗旺斯式的除草活计。这时,有辆车开过来,司机满脸笑容地冲我挥手,手上就拿着我那本《普罗旺斯的一年》。
“找到你啦!”他说,“在村里稍微打探了一下。一点都不难找。”
我在书上签了名,有了真正当作家的感觉。妻子从卡维隆回来后,觉得这很了不起。“书迷啊!”她说,“你真该拍照留念,人家煞费苦心跑来见你的。”
接下来的几天,她就不以为然了,当时我们正准备出门吃晚饭,发现前院的柏树后面躲着一位金发美女。
“你就是彼得·梅尔先生?”金发美女问。
“没错,”妻子说,“真遗憾,我们正要外出。”大概美女们已熟知那些做妻子的反应,她转身离开了。
“她可能是我的书迷。”我对妻子说。
“她大可以到别处去做她的书迷。”妻子回答,“现在收起你脸上那副傻笑吧。”
七八月间的时候,我们对门前出现的陌生面孔见怪不怪了。他们大多满脸歉意,举止得体,只不过想请我在书上签个名;如果受邀进门喝上一杯,或者在阴凉的院子里小坐几分钟,都会由衷地表达谢意。他们似乎都对我们千辛万苦才安置妥当的石桌很着迷。
“这就是书上说的那张石桌!”他们一边惊叹,一边绕着桌子走上一圈,手指摩挲着桌面,仿佛这是大雕塑家亨利·摩尔的经典之作。眼见我们自己、我们的狗(它们倒是喜欢)和我们的房子无所保留地由着陌生人饶有兴致地审视,感觉非常怪异。我只怕这种拜访带上入侵的意味时,怪异的感觉就会升级为忍无可忍的恼怒。
一天下午,气温超过一百华氏度,有对夫妇带着朋友开车停在车道的尽头,没打招呼就大摇大摆地进了屋,三人的鼻子和膝盖都晒得通红。狗儿睡着了,没有听见他们的声响。我进屋去拿啤酒,才发现他们坐在客厅里,边聊天边东看西看藏书和家具。我当场惊住了,他们倒是若无其事。
“啊,你来了!”那位丈夫说,“我们在《星期日泰晤士报》上看到你的文章,决定来这里看看。”
就这样,没有进一步的解释,丝毫不觉得难为情,也没有想过我可能并不高兴见到他们。甚至连书都没有一本,说是等平装本出版了再买,因为眼下的精装本太贵。他们的言谈举止又放肆又傲慢。
我极少与人当面冲突,但这次没法克制,要他们马上离开。
那位丈夫的一脸垂肉原本就红通通的,此刻更是红得跟着了火似的,整个人气鼓鼓,如同一只刚刚得知圣诞厄运即将临头的火鸡。
“我们可是大老远地从圣雷米一路开车赶过来的!”我请他们再一路开车回去,三个人便嘟嘟囔囔着走了。“我们才不会买那本书呢!最多翻翻看。你以为你这里是白金汉宫啊。”看着他们大步走下车道,走向他们的沃尔沃轿车,愤怒得肩背挺得僵直,我想也许该弄只凶悍的罗威特犬来。
打那以后,一看到有车缓缓停在家门前的路上,我便心生警觉,犹如发现爬虫警报响起。“镇定点!”妻子说,“我猜他们就要开上车道了,哦,不,他们停在邮筒边上。”随后,我出门去取信,发现邮筒里有一本用塑料袋装着的书,人家注明想请我签名,并让我签好后放在水井上、用石头压住。第二天,书不见了,但愿是那个善解人意、不愿上门叨扰的书迷拿走了。
临近夏末,受到公众关注的人不止是我们了。我们的邻居福斯坦,也被人索要亲笔签名,他对此感到困惑,说他又不是作家。我告诉他英国有很多人读到了他的故事,他摘下帽子,摸摸头发说“真的吗”。连说两遍,听上去相当兴奋。
连厨师莫里斯也给人签过名,说从没见过这么多英国人光顾他的餐厅。有些人以为莫里斯是我杜撰出来的人物,发现果真有这么一个人便很惊讶。还有些人带着书来到餐厅,按书上所写一道道点菜,直到最后一杯白兰地。
此外还有一位名人,水管大师曼尼古希先生。这家伙时常在工作间隙来我家,聊聊他的种种看法,话题从政治到野蘑菇,到气候的反常,到法国橄榄球队的前景,到莫扎特的天赋,到卫浴行业振奋人心的进步,反正无所不包。我拿给他一本《普罗旺斯的一年》,将写到他的段落指给他看,并告诉他有些来访的书迷还说想见他。
他正了正头上的羊毛帽,抻直旧格子衬衫的领子。“这是真的吗?”
我说是真的,千真万确。他的名字甚至还登上了《星期日泰晤士报》。看来,我真该给他安排一次签名活动。
“啊呀,彼得先生,你拿我寻开心吧。”话虽这么说,但他似乎并不反对这个主意哩。离开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捧着书,好像手捧的是精致易碎的天价浴盆。
电话另一端的声音仿佛从悉尼长途跋涉而来,听起来很欢快,带有鼻音。
“早上好啊!我是戛纳英文书店的沃利·斯托尔。这里有你的很多书迷,你的书卖得很好呢。电影节的时候抽空来一天,签几本书,你看怎样?”
我向来对电影圈内人的阅读品位有所保留。我有位老朋友在好莱坞工作,他坦承说六年里只读过一本书,就这样他还被尊为圈内少见的知识分子。你如果在贝莱尔提起法国诗人兰波,人家还以为你说的是史泰龙。我并不指望签名签到手指抽筋,书卖到脱销,只是觉得可能会有点乐子可寻。说不定在海滨大道上能邂逅一位明星,或者遇到一位性感美人,也可能在卡尔登酒店的露台上一边享受侍者面带微笑的服务,一边眺望罕见的城市风光。于是我说,我很乐意前往。
那天阳光炙烈,酷热难耐,可不是卖书的好天。我随着如蜗牛般缓缓移动的车流进了城。路旁的电线杆上高悬着簇新的广告,宣告戛纳与贝弗利山的姐妹之谊。不难想象,两地的市长该如何寻遍借口,打着促进两市友好关系的旗号交流互访,顺道享受免费假日。
在电影节的会场外面,似乎聚集着全戛纳城的警察,他们荷枪实弹,拿着对讲机,戴着墨镜,正忙于制造一系列交通堵塞,保护克林特·伊斯特伍德不被绑架。凭着多年的经验积累,他们指挥车辆行驶,结果让交通堵成一团,然后又愤怒地猛吹哨子,用力地摆头示意,把司机们赶到另一团堵塞中。我整整花了十分钟,才移动了不到五十码。当我最终突破重围,滑进巨大的地下停车场时,发现有位先到的混乱受害者在墙上留下了一行字:“戛纳是个迷人的观光胜地,可我不想一整天都耗在这儿!”
在海滨大道,我找了一家咖啡馆坐下,一边吃早餐,一边搜寻明星的身影。其他人也都是如此。真是罕见的情景,这么多陌生人毫不回避地彼此细细观察。女士们绷着脸,摆出百无聊赖的样子。男士们则手捧当天的电影节目单,在空白处作着重要的标注。有一两部无线电话,看似随意地摆在牛角面包旁,却十分打眼。每个人都佩着塑料的与会代表胸章,拿着大会发送、印有“法国电影节/戛纳90”字样的袋子。没有提到“美国电影节”或“英国电影节”,不过我想这就是主办这种活动的特权之一,你有权决定袋子上印什么。
海滨大道上海报如林,上面印着演员、导演、制作人的名字,我甚至还认出有美发师的名字。这些海报都正对着大饭店,似乎想让所宣传的主角们每天在享用传统的戛纳火腿早餐之前,能透过卧室窗口望见自己的大名。空气中弥漫着兜售的气息,大宗的交易啦,大把的钞票啦。一伙伙兜售者从海滨大道走过,就当坐在大饭店门外人行道上的老乞丐不存在,他那顶破帽子里只有一枚孤零零的二十生丁硬币。
看足了美景,养好了精神,我便丢下那些显要人物,沿着窄窄的比沃阿克—拿破仑路前往那家英文书店,准备体验坐在窗前等人——任何人——来找我签名的奇特经历。其实,我有过一两次签名售书的经历,只是气氛一点都不紧张,书迷都站得远远地看着我,不会贸然挨近找我说话,难不成怕我张嘴咬人?他们全然不知,如果有人勇敢地走上前,作者该是多么欣慰啊。试想你孤零零地枯坐几分钟之后,只怕抓到什么东西都当作救命稻草,管他是书啊、照片啊,还是过期的《尼斯晨报》啊,甚至是支票,都会立刻在上面刷刷签下大名。
幸好,沃利·斯托尔夫妇对作者的惶恐心理早有先见之明,请来了很多朋友和顾客,挤得店里满满当当。我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法子诱使人们离开海滩来到书店,心里很是感激他们能让我忙个不停,我甚至还后悔没带曼尼古希先生来。他回答起问题来准比我在行,因为定居此地的英国人都对法国的排水系统感到匪夷所思:为什么排水管道如此安设,发出怪味?真是奇怪,法国人如此精通科技,如高速列车、电子电话系统、协和飞机,怎么还让浴室停留在十八世纪的水平?就在第二天,有位老太太还告诉我,她冲马桶的时候居然发现水面浮着什锦沙拉的残渣。是真的,糟透了,这种事在英国的切尔滕纳姆永远都不会发生。
签名活动结束了,我们转过街角,来到一家酒吧。美国人和英国人比本地人还多,不过戛纳的本地人本来就少,住得也远。我还听说,很多警察都是从科西嘉临时调过来的。
我离开的时候,警察们仍在海滨大道巡逻,一边戏耍交通,一边瞄着那些穿着各式暴露衣服的闲逛姑娘。那个老乞丐仍然据守在老地方,帽子里仍然只有那二十生丁。我丢下几枚硬币给他,他用英语朝我来了句“祝你度过美好的一天”。我不禁猜想,他该不是在为贝佛利山的奥斯卡电影节练习英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