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余下的时光印证了我的初步想法,看来我真是时来运转了。下午,我们沿着屋后的小径溜达,我也开始改变了对森林的看法。若是单纯用来娱乐的话,它还是有些优点的:树木林立,惊恐的小动物在我扑过去时落荒而逃,灌木丛下响起迷人的声音。我还碰到一只溃烂的死鸽子,扑上去玩了几分钟,尤其多看了几眼脖子后面和耳后等难得一见的部位。总而言之,只是进去玩玩,森林还算是个有趣的地方。当然了,我可不愿住在那里,现在也没必要住那儿了。
回到家,还有更多好吃的等着呢。我还不习惯这么丰盛,饱餐过后,啥都做不了,只能晃到桌子下面打个盹,拿那只肥嘟嘟的拉布拉多当枕头。醒来时,夜幕已经降临。还在迷迷糊糊的当儿,我渐渐意识到两位“当家的”在喁喁私语,不知是在商议什么,我希望,是在庆幸把我领回家来了吧。
事实上,我竖起的耳朵很快捕捉到了一个不妙的信息。原来他们是在安排我的夜宿,关于让不让我留在屋内,似乎还有些不必要的顾虑。我想或许是我肩颈上残留的烂鸽子味惹的祸吧,“另一半”还说若是我愿意,大可让我回到先前的地方。我以为自己表达得足够清楚呢,我可是非常愿意待在桌子下面的,可人类有时候就是太迟钝,我被推入漆黑的夜色中,带到房子外边的小屋。
我承认,这与我之前的住宿条件相比可是有了大大的改进——厚厚的毯子,一碗水,夜宵饼干,亲切的爱抚,良好的祝愿,但仍旧不是室内。室内才是我向往的地方,把头枕在那只肥嘟嘟的拉布拉多身上,和一家人共眠。
然而,因为种种原因,我今晚难以如愿。熄灯以后,我孤零零地透过小屋敞开的门仰望星空,不禁想起莫测的命运来——起起伏伏,前一刻还在风口浪尖,下一刻便跌入低谷,如此接近,却又如此遥远,丰富的人生画卷……普鲁斯特在此种境况下该当何为呢?我心下思忖,哭着找妈妈吧,但最起码他不会在屋外。我记得,他一向都是在屋里面的。
我想,或许可以哀鸣两声试试,尾音再拖着哭腔,看看灯是否会亮。果然不出所料,灯亮了,“当家的”走了出来,很是关切,担心我是不是被好战的田鼠攻击了。当他们发现我毫发无损,正准备尾随他们回屋时,态度骤然转变,对我严加斥责,命令我乖乖躺下。
有些时候,争辩是没有用的,据说,跟管道工和律师打交道时就是如此,这次也一样。我叹了口气,尽管我的叹息很艺术,拖着长调,甚是惆怅,定然也很感人,但却毫无用处。两个裹在睡衣里的铁石心肠把我孤零零地撇下不管了。我一边盘算着如何才能让他们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一边蒙眬睡去了。
你知道带着问题入睡时会怎样吗?潜意识还在工作,忧心忡忡了一夜,天明时分,哎呀,办法有了!我就是那样,因为我是带着妙计醒来的。
很显然,我错在高估了人类的智商。总体说来,人类的某些成就毋庸置疑,比如羊排和中央供暖,但是很多人对细节可真是迟钝得不可思议。无论你如何暗示,如何用爪子轻推示意,如何旁敲侧击,他们就是视而不见,到头来人和狗还是茫然地看着对方,如坠雾中。“当家的”和我即是如此。他们诚然和善又热情,但理解力好像不大行。我需要给出更直白的信号,不过也得讲究点技巧。有时候太莽撞了呢,也会被揍得哭鼻子的,那可是我认识的一只牛头梗的亲身经验,他因为自觉不太受宠,于是去啃家具。不,一定得讲究技巧,我想你也一定会说我的计划非常高明。
走出寒舍,我闻到一股清新的空气,微风习习,裹挟着周遭一带各种香气。我看到东边有几只别人家的狗,还闻到活鸡的诱人味道,于是心中暗想,等处理完家庭事务就去拜访她们。鸡这种东西,你知道,可是集乐趣和营养于一身的。你一追,她便一边狂奔一边咯咯直叫,把毛拔净了呢,还相当美味。好处颇多,不像其他鸟儿。
我怀揣着坚定的计划,向房子走去。侧耳倾听,里面悄无声息,百叶窗紧闭,没有丝毫活动的迹象。我决定先不吠叫,而是采取不那么传统的方法,用爪子挠门。我挠了好几分钟,不过最终还是叫醒了那两只母狗,这时天色已经大亮,她们早该起来走动了。她们像一对二流女高音那样仰起脖子,抑扬顿挫地嗥叫起来,那正是我想要的效果。她们会因吵醒了主人而招致不快,而我呢,就坐在门外,双唇紧闭,一言不发,无比乖巧。
不久门就开了,两只老小姐无比激动地蹿出来,“当家的”紧随其后,揉着惺忪的睡眼,对着朝阳一眨一眨的。第一步大功告成。一旦确定吸引了他们全部的注意力,我就跑回小屋,叼起毯子拖到门口,同时还不忘摇尾乞怜。这正是我所计划的,我心里想。如果这还不能表明我想跨入门内的诚挚愿望,那就真没辙了。但是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跑到女主人身边,轻轻咬着她的手腕,把她拉回屋内,同时发出轻柔的劝诱之声。然后我放开她的手腕,在桌子底下保持坐立姿势——后背挺直,前爪抱在一处,脑袋歪向一边,全然一只温驯又有教养的狗,等着事态的进展。
他们两个都在我面前蹲了下来,我又趁机发出几声哀鸣。我能看出,他们马上就要心软了,突然我发现女主人鼻子一皱,说了一个我当时完全没有概念的词:打理。哦,以我当时的见识,还以为那不过就是一顿古怪的谷物早餐或者她婆婆的名字呢,所以我直挺挺地坐着,尽量表现得激情满满。后来想想,当时真该躲得远远的,直到身上的死鸽子味消失殆尽为止,然而我们往往都是事后才恍然大悟。
重要的是我和毯子都被允许留在屋内了,这对我来说可谓是迈向成功的一大步。做早饭和吃早饭的时候,我同他们一道在厨房里忙来忙去,早饭之后我正想着是就待在桌子底下,还是去花园探险呢,不料却被招呼上车。“另一半”好像要带我出去一趟。
我们来到一个似曾相识的村庄,我依稀记得流浪时路过此地。车子在一栋房子外面停下,远远就能闻到一股刺鼻难闻的消毒剂味。进去以后味道愈发浓了,我本能地连连后退,却被两个满身肥肉的年轻女人纵身抓住,带进那间恐怖屋,一股脑拎进浴缸里。
唯有创伤一词才可形容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全身湿透,涂上肥皂,冲洗,再涂肥皂,再冲洗,这还只是序曲。接下来便是没完没了地用一个迷你剪草机剪毛,然后又用剪刀,对着耳朵、须发、尾巴和其他敏感部位咔咔咔咔剪个不停。最后往我身上喷一种好像混合了“夜巴黎”香烟和除草剂味道的粉,真是莫大的羞辱啊。
最终我一丝不挂,浑身喷香,窘迫至极,被扔到休息室里等待认领。我记得那儿还有只狮子狗,在女主人的手提包里,高高在上地俯视着我,幸灾乐祸地傻乐呵。等着瞧吧,我心中暗想。待到他们整完你,你也就剩下四只爪子,只有汪汪直叫的份儿了。我对狮子狗并不是特别有好感,或许你也能猜到,但当时我确实对她动了点恻隐之心。
如此说来,这便是打理了,于我而言,那简直就如同狗窝、驯服课堂、直肠温度计和强制独身禁欲一样,是人类的另一大错误。
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又让我大吃一惊。回到家,我受到了隆重礼遇,仿佛我中了大奖一般,饼干啊、无休止的爱抚啦、兴奋和仰慕的欢呼啦、拍照啦、四道大餐欢迎凯旋英雄啦。一切都让我甚为不解,不就是剪了个毛、用洗发精洗了个澡吗,况且还极其不爽。莫非每日晨洗之后这一幕都会在“当家的”浴室里上演吗?不排除这种可能。他们还真是有点儿洁癖。
那天早上的终曲几乎让我热泪盈眶。“另一半”回到车上,搬进来一个大圆篮子,放在厨房里。我的毯子也被放了进去,这时我才意识到,可怕的折磨没有白受,那是我享受室内快乐的通行证。由此我开启了作为首席看家犬、永久家庭成员、抵御入侵的蜥蜴和其他夜行动物的职业生涯。不会再食不果腹,也不会再有靴子踢我肋骨了。一种特权生活——奢华和享乐,在我面前展开。
这让我飘飘欲仙,真想纵身跳到鸽子的尸体上,除去身上清洁的味道,但我还是克制住了。如果“当家的”喜欢清洁的我,那我就保持清洁好了。不管怎么说,还是等到明天吧。死鸽子可是时间越久味道越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