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壑大概集合了整个地球最秽暗的人性,罪恶,黑暗,每天都在残杀与冲突中过活;但它也蕴含着最具野性的生命力,无论是饥饿还是辐射,都没能摧折幽壑人的生存信念,幽壑的人口一直在缓慢却又坚定地增长着。在这里,生是侥幸的,死是麻木的,一代代人挣扎,生存,死去,不为人知。千百年来,不断有各式各样的犯人被流放下来,强盗,黑帮,变态凶犯,反社会科学家,叛军头子……鱼龙混杂,不一而足,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能在幽壑长时间生存下去,必然有够硬的拳头,或是够硬的靠山。
幽壑人一直以来生存在蓝铁灾难最开始时建造的地下避难所里,地表空气是泛灰,泛绿的褐色,他们用简陋的仪器过滤被辐射过的水,食物全靠一些辐射污染较轻的地区耕种和无土培育。3794年,“净土计划”启动,在往后的三百年里,地表辐射减轻了不少,空气中的有毒物质也被过滤了泰半,虽然对人体仍有危害,但人已经可以在地表进行活动。由于巨大的长城和廊桥遍布各处,所以多数幽壑人很少见过日光。他们成群聚集,划分地盘,幽壑人之中“淘金者”居多,淘金者回收被廊桥,长城遗弃的运输机残骸或是升空失败的小型飞船中的部件和稀有金属,卖到黑市或者卖给廊桥回收委员会的人。
陈辑风走出电梯,刚呼吸一下,差点没被幽壑的空气给呛死,艾利苏却是一脸淡然,什什么事都没有,辑风边咳边惊奇地望着他,对方只是淡淡地解释了一句“我常来,习惯了。”
待他干呕,咳嗽完,差不多适应了地表的空气,艾利苏才开口:“跟我在这走走吧。”
说是走走,艾利苏却是领着辑风径直走向某个目的地。沿途黑暗,所有的天光都被长城与廊桥遮掩,一座座低矮,却闪着五光十色霓虹灯的建筑拥挤在一起,店铺一家挨一家,在肮脏的空气里迷迷蒙蒙。街道上行人不少,但都自动避开艾利苏与陈辑风,就像鱼群避开大鱼,但毫无疑问,陈辑风听到了他们擦肩而过时,幽壑人在低声地咒骂着。
“该死地长城人”
“把地让给外星人也不给我们住”
“都该滚下来尝尝我们的水,吃点我们的饭。”
辑风有点担忧地望向艾利苏,却见艾利苏一脸坦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随行一路,人越来越少,店越来越稀。等站到了碑刻都要磨平了的“公墓”石碑前,陈辑风才明白了艾利苏的真正目的。
“我想你从没下来过,带你下来看看她,她也许会开心。”艾利苏偏过头来,抚上了陈辑风的肩膀。
“谢谢您”辑风干涩地说。
叶黎微葬在一块无名石碑下面,只刻了一个类似棒旋星系的宇联标志。她众矢之的,下葬她的好心人为防止她被人打扰,才特地不写姓名。
艾利苏在坟头放了个小小的,到处都能买到的宇联徽章,而后非常贴心地离开了,留辑风一个人与阴阳两隔的亲人独处。
辑风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本该锐利的疼痛阻隔在岁月与遗忘的后面,一下一下,迟钝地割划心房,没那么刺人,却留下无尽神伤。
墓园周围零零散散仃立着几棵枯死地树木,支岔着干枯的枝桠,也许是诺亚计划不成功的尝试。试图在地表复原动植物规模的诺亚计划屡屡受阻,被移植下来的多数树苗活不到第二年就死去了。
哪会有什么落叶呢?哄小孩的。陈辑风坐下来,环住碑身,把额头抵在石碑上,满脑子都是母亲最后那句永远不能兑现的承诺。
风静静吹着,坟墓之林里没有长城上的繁荣欢乐,没有廊桥的忙碌辛劳,也没有幽壑的偏激绝望,只有无尽的安静,安静,安静。安静展露出被人忽视的博大胸怀,将陈辑风安稳地包纳进去,就像母亲的怀抱。
“辑风?”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试探的声音在不远处喊了一下,陈辑风抬起头来,只见一个瘦削,中等个头,面庞还有些稚嫩的男生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看着他。他头发略微有点长了,挡住了一半高耸的颧骨,戴着一个拿热熔胶粘了无数回的眼镜,牛仔裤和上衣都洗的褪色了,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但人依旧很精神,眼睛闪闪亮亮的看着他,怀里还抱着一本老旧的《空间跳跃基础理论上册》。那本书辑风也是眼熟的很,正是上周他给虞亭山的那本。
“亭山?”陈辑风一拍大腿站了起来。虞亭山比镜头里那个小伙子实际上要瘦许多,但是那股子宁劲绝不会错。
虞亭山三步两步跨了过来,给陈辑风一个大大的拥抱。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陈辑风用力地拍着六七年未见好友的脊背,苦涩地意识到对方瘦地硌手,幽壑粮食日常短缺,他真应该带点吃的下来。
虞亭山依旧是喜气洋洋的,“我听人说这来了个头老高的弥明人,你前两天不是给我说这事么,我想着可能你也在,我就跑来看看了,果然是你。”
弥星源来拜访的事搞得陈辑风有点小激动,等廊桥的警报一解除就又录了视频,放了只无人机下去,给亭山分享这事。
俩人在一起还没聊没多久,艾利苏就回来了。看到有虞亭山在,两人哥们一样凑在一起,陈辑风没之前那么低落,艾利苏心里稍感安慰,甚至主动给了虞亭山一个微笑。
虞亭山是幽壑出生的孩子,不知道父亲是谁,他母亲是幽壑的风尘女,白天酗酒晚上开张,根本不管亭山的死活,虞亭山就跟着那片街区的头头混日子,他虽然身体孱弱,但是脑筋活络,人又机敏,学什么都能很快上手,虽然不会打架,但亭山管账一流。头头是个有毛子血统的中年大汉,大家都喊他狼叔,见虞亭山这么聪明的孩子,喜欢的不得了,拉来当亲儿子宠,有狼叔罩着,虞亭山才得以全须全尾地在幽壑活到现在。虞亭山没别的爱好,淘完金,就指着陈辑风捎给他的一本一本书度日,渐渐的,狼叔发现虞亭山领悟能力极好,不管碰着多高深,内容多杂的书,只要挺亭山多看几遍,就能理解。狼叔为此欣慰的很,说小崽子会读书是好事。
虞亭山给艾利苏问了好,艾利苏扫了眼他怀里抱的书,就随口考了他几句,见虞亭山都能对答如流,不由得暗自惊奇,空间跳跃理论艰深,许多宇联学院的一级生还啃不动,这孩子看起来也就刚成年,这种地方更别说有什么学校能供他学习,他能在这么不利的环境里靠自学掌握,也是个天才了。
三个人离开了公墓,在街道中,在人间烟火里行走着。相处久了,再加上艾利苏虽然疏离,但极为耐心且没有架子,陈辑风才放下些许防备,显露出一点少年气来,笑得更多了,还有心情开开小玩笑。至于虞亭山,是个从没见过长城的人,对于那片遥远,先进,又蓬勃的土地,眼里是隐藏不住的好奇与向往。
在受人诟病,却由最绚丽灯光汇聚而成的幽壑,辑风感受到了睽违已久的,真正与人“接触”的喜悦。
在一家闪烁着七彩虹光,亮堂堂的赌场门口,艾利苏停下了脚步,转过脸来对着两个刚成年的,还可以称得上是“孩子”的人。
“你们想不想拥有,另一种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