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宪之吃过早饭,赶到陈氏书堂的时候,却没有见到父亲陈瑞祯,书堂里的其他先生告诉宪之。
“宪儿,今天我们宗族要与周氏家族决斗,族长派每家每户一人参加,你父亲代表你家去了,你父亲让我转告你一声,让你禀告你娘知晓。”
“好的,知道了,谢谢二先生。”宪之向也是姓陈的先生躬身施礼道谢。
每当发生宗族械斗的时候,宪之与母亲及两个姐姐、弟弟妹妹们都吓得要死,恐怕伤残死亡这种不幸之事发生在自己家里。没有想到的是,父亲陈瑞祯今天早晨说的“我不回来了”,竟一言成谶。
然而,这在个无比暗黑的年月里,个人和家庭的命运与宗族紧紧地捆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宗族规定所有同宗族的青壮年男人都必须参加宗族械斗,否则被赶出坞堡或者被活活打死。
社会动荡不安,国家风雨飘摇,不是杀人,就是被人杀,别无选择。械斗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是当时各个宗族、各个坞堡之间解决问题、处理纠纷的首要办法。
历史发展趋势有时就是那样的走向,既便是血腥的,既便是凶残的,既便是冷酷的,既便所有人都知道那样做是不好的,既便参与械斗的宗族曾经还是名门望族之后裔,这些都扭转不了历史的滚滚洪流。
每当国家处于分裂状态时,宗族私斗就会成风。商鞅变法前的秦国,“秦之野人以小利之故,兄弟相狱,亲戚相忍。”秦国郿县百姓发生一场大规模的私斗,最后造成河水决堤,上百人在械斗中死亡,河两岸尸体堆积如山,场面惨不忍睹。
商鞅为了禁止私斗、震慑百姓,一次性在渭河岸边斩杀参与私斗的七百多名底层百姓,一瞬间脑袋乱飞,鲜血染红了渭河水,彻底断绝了秦国的民间私斗。
虽然宗族首领说过,参加械斗死亡的宗亲妻孥由宗族养瞻,但家中缺少了男人的支撑庇佑,孤儿寡母生活起来就会格外艰难,很多时候要看别人脸色过活,有时还会遇到族中那些心怀歹意宗亲的滋扰。
中午时分,参加械斗的宗亲们终于是回来了,可是缺胳膊的缺胳膊,瘸腿的瘸腿,伤的伤,残的残,亡的亡,八具尸体被族人抬回来放在宗祠里。
族长陈继昊点着死亡人员的姓名,陈山,陈二,陈六爷,陈瑞祯......
“通知这些死亡宗亲的家眷吧,另外多找些人手,把受伤宗亲送去救治,准备棺椁和祭品、牌位等一应物品,三天之后宗族公祭后送到陈氏坟山下葬。”
陈继昊把事儿给管家陈福安排了下去。“是,老爷。”
作为读书人,陈瑞祯是非常反对这种宗族械斗的,然而在族中地位低下,人轻言微,是没有话语权的,也极少有人会听的,普通民众在乱世之中只能当枪使,在杀戮争斗中当炮灰。
在械斗中,他也只是虚张声势,呐喊助助威,可是他看到关系比较好的邻居陈山受伤时,平时陈山因他是读书人,没力气,就没少帮他干些农活,农忙时经常帮衬他。所以当他看见陈山受到重伤时,想把陈山救出来的时候,被杀红眼的周氏族人周蛮子一锄头抡在他的脑袋上,当场毙了命。
早有人把宪之等死者家眷叫到宗祠,一时间陈氏宗祠里愁云笼罩,哭声悲绝,宪之的母亲杜氏几乎哭得背过气去,姐妹兄弟和族中其他人赶忙掐人中捶后背,才把杜氏救活过来。
这场决斗,加上之前死亡的陈九,陈氏宗族这边死亡九人,周氏宗族那边死亡十人,按照械斗前的约定,陈氏宗族赔偿周氏纹银一百两,这件公案就此了解,任何人不得再行私自寻仇。
守在父亲陈瑞祯的前,父子俩秉烛夜读、背着考篮赶夜路的场景不时浮现在脑海里,赶到瓠州城父亲舍不得自己喝却买一碗豆汁让儿子喝的舐犊之情,父亲严厉却不失关爱,父亲活时的一幕幕一景景,让陈宪之不禁泪流满面,没想到早上出门还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就这样半天的功夫就阴阳两隔了。
“爹呀爹,你死的好冤啊。”
“儿子将来有机会一定要给你报仇雪恨。”
跪在父亲灵柩前的陈宪之心中暗暗发誓。
陈福带领一干宗亲族众在祠堂前开始忙活起来,在宗祠西厢厅搭起灵棚,扯起素幡,供桌之上点燃长明灯,摆上时令水果、食物等各种供品,举行亲朋宗亲开吊仪式。
陈瑞祯等九人的尸体在各自家中行沐浴、裹尸、更衣、衔钱、佩玉之俗后,在下葬的前一天,用灵车把灵柩迁入陈氏宗祠里,接受宗亲祭拜。
宗祠前,九杆用竹竿挑起的明旌己经立了起来,上面分别写着“陈瑞祯之柩”、“陈山之柩”、“陈六之柩”......
伤亡的几家亲友不断接到讣告前来吊丧哀悼,陈宪之等家属对前来吊唁的亲友行哭礼,并跪拜答谢迎送如礼。
三天后,族长陈继昊主持葬礼,对陈瑞祯等九人的人物生平事迹作一介绍,号召全族男女老少铭记他们的功德,一个一个把名字书写在灵牌上放置宗祠庙堂里,享受家族香火供奉。
陈继昊声泪俱下地宣读祭文,“斯人已逝,情何以堪?......”
......
全族两千多人哀嚎一片,哭他人,哭自己,生逢乱世,活着不容易,死也不容易。
乱世是死神的盛宴,是魔鬼的疯狂,飘溅的血液,疯狂的呐喊,生命与死神的舞蹈,丝毫不会犹豫,丝毫不会退让,每一个瞬间都有生命消逝。
血腥的战车,飘扬的旗帜,冰冷的长矛,嗜血的大刀,碾压着泥水,沾染着血浆,白骨累累,生灵涂炭,进入了刀光剑影的混乱泥泽。
乱世生存的游戏规则,暴力最强说了最算最有效,讲道德讲礼仪是没有一点用的。有一句话不是说,“战争不相信眼泪”。
陈宪之由于过度悲伤而面容毁悴,悲痛欲绝,哭辄恸绝,拄杖才能起来,一段时间以来,每天用食用百余粒米和着藜藿而食,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了。
大姐芸娘劝慰他,“宪弟,你是家中长子,你悲伤过度哭坏了身体,一家人还等着你撑起来这个家呢。”
陈母杜氏和家中其他人也纷纷相劝,陈母:“儿啊,你要是垮了,为娘可就没有什么指望了,你两个姐姐还未出嫁,三个弟弟妹妹们都还小着,一家人可都指望着你呢。”
经过家人和宗亲的劝慰,陈宪之才慢慢从丧父之痛中走了出来。父亲葬礼时,陈宪之和兄弟三人亲自负土成坟,不让其他宗亲插手,也不接受陈氏其他宗亲的帮忙,并在父亲坟前搭设草棚为父亲守孝一年。